一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不知是谁望着万彩霞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没有水平的话,铁头忽然从颓墙上坐了起来,“兄弟们,谁去买酒啊,兴头来了,咱们不醉不上课怎么样?”
他学着港片里的黑帮老大,扯开嗓子颇有味道的对着夕阳吆喝,旋即就有兄弟回应,“铁哥,我去买。”三辽对于买酒这种事情最为积极,言罢,就从烂墙砖板上翻滚起来,再身如飞燕从三米高的弃房上跳了下去。
三辽落地的声音刚好和学校上晚自习的预备铃一起传入铜棍儿的耳朵,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坐了起来,眼睛望着教学楼,远远的看去已经有蝼蚁般渺小的学生或快或慢的在炙热的地面移动,不过不论快慢他们的目地都很清晰,都是朝着各自的教室走去。
“嘿,老二,看什么呢?”铁头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他身边,在他背上轻轻一拍,却吓得他一个激灵。
“没,没想什么。”铜棍儿看了一眼铁头,目光有些闪躲。
“你小子这两天有点不正常啊。”铁头搂住他的脖颈,亲昵的往自己身边拽,“是不是那三个小杂种堵你了?还是学校外面的四人帮拦你了?告诉哥,哥给你出气去。”
“铁头。”铜棍儿从他的臂弯里逃了出来,轻轻的带着莫名的味道喊了他一声,索然无味的望着远方。
“有话就说啊,你他妈扭扭捏捏的像个女人。”对于铜棍儿逃离他亲昵的搂抱,铁头有些生气,他从来都是包不住火的,语气一下子就冲了起来,“是不是老子哪里做错了,你要是不高兴就告诉我,我他妈的还能打你不成。”
“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铜棍儿忽然转过头低声喊道。
“什么?什么意思?你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意思?”
“现在高二了,我想认真读书,不想再这样混日子了。”
“混日子?”铁头冷嘲的哼了一声,表情已经十分难看。旋即他又笑了起来,拍打了一下铜棍儿的肩膀,“阿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不好笑!”
“我是认真的。”
“你他妈现在跟我说认真!”铁头像点燃的冲天炮,一下就冒火的跳了起来,“当初是你说的想建个帮派,因为是你他妈说的,老子才建的咱们三人帮!现在老子陷在里面了,你他妈竟然说想做个好学生,不想干了!”
“可我的目的……”
“行,杨剑,你现在要走是吧?你要好好学校天天向上是吧。”铁头把怒红的目光从杨剑身上移开,斜看着天边慢慢暗淡的夕阳,“你走吧,咱们绝交吧,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阿军,我只是觉得……”
“滚!”
“铁哥,铜哥,怎么了。”三辽买了酒回来,还没爬上弃房,就听来铁头的怒吼。铜棍儿从房上翻身而下,轻拍了拍三辽的肩膀,一言不发的踩着乱砖瓦砾像教学楼的方向走了去。
铜棍儿脱帮的消息不胫而走,才安宁的上了一天课,昔日的敌对,学校里的另一个三人帮就把他拦在了厕所里。
“铜棍儿,听说你脱帮了啊?”三人帮的老大把他堵在墙角上,另两人一人一边把突破口拦截。
“高扬,以后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他推攘了高扬一把,试图从他们的包围里走出去。
“还真是从良了啊。”高扬带着弟兄们哈哈大笑,一把又把杨剑推进了墙角里,“既然选择了从良,那就该把欠我们的债还清再从啊。”
教室里铁头趴在最后一排的课桌上,三辽忽然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铁哥,铜哥被三人帮堵在厕所里了。”
铁头闻声而起,愣了愣又立刻坐下,“关我屁事。”
“铁哥,铜哥他……”
“闭嘴!”铁头突然咆哮吼道,“记住,他不再是你铜哥,即使是被人打被人骂也不管我们的事!”
“关老子屁事!”他又重复了一句,继续趴在课桌上去看窗外的树和阳光,可树让他心烦,阳光使他尿急,“走,上厕所。”他咻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三辽急忙跟在身后。
“你想要我怎么还?”杨剑再一次试图推开高扬三人的阻拦,他尽量不把背靠在墙上,“去厕所外面,你想怎么做我都不还手。”
“啧啧,没想到你还真是有洁癖。”高扬又把他推在了被上千学生尿液熏的发黄的墙上,身后的小弟却突然小声提醒,“老大,铁头他们来了。”
高扬有些发怵的往后回看了一眼,杨剑也看到了铁头和三辽,只是铁头好像并没注意到他,目光一扫就站在一旁视若无睹的掏出鸟儿开始撒尿。
见铁头没有动作,高扬放下心来,一脚把杨剑踩在上面的双脚踢下了尿槽里面,有热腾腾的尿液缓缓流过。
“铁哥,他们把铜哥踢进了尿槽里。”三辽迫切道。
铁头看了一眼,抖了抖鸟儿,把拉链“嘶啦”一声拉上,“关我屁事!”他看着杨剑难看的脸色,宣告似的大声的说道。尿完后他也不走,就在那儿站着,看着,神色肃穆,目光愤怒。
二
“铜哥,铜哥……”下课后,趁着铁头去厕所的空档,三辽又偷偷跑到了杨剑身旁坐下,“那天的事情你别怪铁哥,他只是在气头上,所以才没有帮你。”
“我怎么会怪他。”杨剑搁下手中笔,把刚刚记录下的公式和元素周期表的背诵口诀放进课桌下,“三辽,阿军喜欢摄影,你喜欢什么?”
“我应该是没什么喜欢的。”三辽挠挠头发,“除了女生。”
“你这点出息。”杨剑好笑的推了三辽一把,像从前一样。这熟悉的感觉使他蓦然有些伤感,有些东西好像真的已经回不去了。“三辽,你劝劝阿军吧,不要再混日子了。”他收回思绪,说,“现在他走路都躲着我。”
“铜哥,我们可真不是读书这块料。”三辽嘻嘻笑道,“其实铁哥现在也没怎么生你气了,他也想通了,昨天还跟我说,我们三人中有一个能考上大学也挺好。”
“他真的这样说?”杨剑笑得合不拢了嘴。
“真的。”三辽说完,目光瞥见了窗外熟悉的身影,兔子般迅疾钻回了座位。
杨剑一直看着铁头,直到他冷着脸走进教室坐到座位上,他才笑着收回目光。
这一日下课前夕,三辽再一次跑了过来,“铜哥,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他问得贼眉鼠眼,杨剑一看就知道原因。
“你们又要翻围墙出去?”
“外面有点事,解决完了就回来。”三辽不以为然的说道,“铜哥,还是锅巴土豆吧?”
“你们和四人帮约了架?”杨剑继续问。
“不是,不过也没什么,就是谈谈事。”三辽说道。他看了看时间,又急忙往外跑了出去,“铜哥,我先出去了,还是锅巴土豆哈。”他声音缥缈,“果然还是土豆,铁哥真厉害。”
望着三辽的背影,杨剑把化学书拿出来打开,却一直心不在焉,铁头和三辽怎么打得过校外那四个混混!他心烦意乱的想着。
“今晚要出大事了。”前三桌的男同学走进教室后忽然夸张的嘀咕。
“出什么大事?”
“我刚刚进学校的时候听说四人帮的人都拿了砍刀和钢棍。看来今晚上是准备树立威信,威震四方了。”
“切,他们难道还敢砍人不成。”
“冲动是魔鬼,谁知道会不会呢。”
杨剑扯着耳朵听了个大概,当下就冲出了教室,他在操场上奋力奔跑,可到了围墙栅栏处,只看见围墙上踩下的新鲜泥巴,铁头和三辽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想着要翻过围墙,翻了一半又停下来转身往教学楼回跑了去。
三
“铁哥,等会儿我们回来的时候买这一家的锅巴土豆怎么样。”翻出了学校,三辽看着从未尝过的一家锅巴土豆说道。
“不买这家。”铁头走在前面,他们身上两手空空,没带管制刀具。“杨剑那小子只喜欢这一家。”停下脚步,看着老板平底锅里的一小撮土豆,问道,“老板,能给我留一碗吗,我等会儿过来拿。”
“同学,开门做生意,这可不行哟。”老板笑嘻嘻的说道,“会得罪其他顾客的。”
“那我买一碗,放在你这儿,等会儿过来拿可以吗?”
“这是可以的。”老板收了钱,迅疾拿过三个一次性的碗,熟练的装了平平三碗,把两碗递给铁头和三辽,另一碗用塑料袋套着放在了一边。
他们吃完土豆,把一次性碗丢进垃圾桶,走到河边的时候高扬已经带着两个兄弟等在了那里。
“久等了啊。”铁头大摇大摆的走在夕阳余幕里,学校的预备铃已经响了一会儿,杨剑应该已经准备上课了,他这样想着。走近了,拽拽的对高扬挑了挑眉,“一起上还是单挑?”
“这不是废话么。”高扬有些得意,没有了杨剑,三对二的阵仗使他底气十足,“单挑我还带兄弟们来做什么?”
“哦。”铁头一边拉长玩味的语调,一边把袖子撸起来,“来啊。”他说罢率先冲了上去,飞身一脚把高扬踹得老远。高扬的另外两个兄弟也是不堪一击,三辽踹了一个,铁头打倒了一个。
“铁头,你他妈的偷袭。”
“偷袭又怎样?”铁头反以为荣,走上去把高扬揪起来,“你那天堵我兄弟的时候不也是三打一?”
“他已经脱帮了。”
“脱帮了又怎样,他依然是我铁头的兄弟,就算是要欺负,也轮不到你来,知道了?”铁头把他拽起来,拉扯着把他往一旁的厕所拽去。
“你那天是这样做的吧?”铁头一脚把他踢下混白恶臭的尿槽,“还揍了肚子一拳,扇了两个耳光。”铁头冷笑着把高扬那日对铁头所做的一切全部偿还。
“你应该庆幸那天没有做得太过分。”铁头说,他把高扬踩在地上,高扬每咒骂一句,他就狠踹一脚,直到高扬彻底止声。
“我告诉你,杨剑和三辽都是我铁军的兄弟,不论我们怎么闹,都轮不到别人来插手教训,知道了?”
“知道了!”身后忽然传来班主任的声音,她身后还站着两个高大的保安,“铁军,你可真厉害,你这样与街上的地痞流氓有什么两样!”班主任是个二十五岁的姑娘,她气得狂吼,吼得大哭。
他们像犯人一样被三个保安紧紧跟在身后,路过长街的时候铁头忽然止住了脚步,“老师,我去拿点东西。”
“走,拿什么拿!”
“老师,是杨剑……”三辽还没说完,铁头就拽了他一把。然后他飞快跑向店铺,把锅巴土豆提在了手上。
“杨剑,要不是杨剑跑来告诉我,我都还不知道你们在外面学成了这副鬼样子。”班主任说。
铁头瞬间呆愣在一旁,“是杨剑告诉你的?”
“不是他。”班主任立即否认。铁头却忽然瞪圆了眼睛,紧咬牙邦气得发抖,翻手就把锅巴土豆在地上摔得粉碎。
四
学校连夜公布了对铁头和三辽的处分,记大过一次,如有再犯立即辞退。
班上的同学们都议论纷纷,唯有杨剑坐在角落里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铁头和三辽一整晚都没有回教室上课,都待在校长办公室听从绵绵不绝的训诫和感化,年轻的班主任则在一旁为他们求情为他们流泪。
第三节晚自习铃声响起,校长家中有事终于放他们离开。
“你们回去好好反省,晚自习不用上了。”班主任收起了眼泪,独自落寞的回了办公室。
铁头回来后就一言未发,三辽陪他在操场静坐。
“三辽,我们认错兄弟了!”铁头终于开口,声音凄然。
“铁哥,铜哥,他怎么可以这样!”
“别叫他铜哥!”铁头嘶声怒吼,“听着恶心!”
“从今以后他都不再是我们的兄弟!”铁头守在黑夜里抹眼泪,“他背叛了我们,我们应该教训他一顿。”
杨剑魂不守舍的在座位上记录着老师的笔记,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起,他书都来不及合上就冲出了教室,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跟我来一下。”铁头扯着他的手臂大步流星的往篮球场上走去。
“阿军,你们还好吧?”
对于杨剑的关怀铁头充耳不闻,直到把他拽到操场才松开手说话,“是你通知班主任的?”
“是我。”杨剑心虚的承认,“你们还好吧?”
“你说呢?”铁头反问,握紧拳头就向杨剑甩了过去,“杨剑,我铁军从今以后与你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他平静的通知他,又一个拳头甩了过去。
三辽想要上来劝阻,却被铁头一把甩开,接着他对着杨剑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沉默的拳打脚踢。篮球场上不一会儿就堆积满了围看的同学,直到班主任再次哭喊着钻进人群。
翌日的天好像亮得特别早。
铁头一夜无眠,睁着眼睛看窗外的树也上下蹿动,左右摇摆,看月亮从小小的窗框里出现又消失。
杨剑也是一夜无眠,他听着窗外的蛙鸣虫弹,听树叶唰唰摇晃,听犬吠声起声又落。
铁头一起床,班主任就把他和三辽一起叫到了操场上的主席台上,学校的广播早就通知全校的同学集合。他和三辽站在上面,看台下人头熙攘。
“昨天铁军和三辽同学在校外殴打同学记了一次大过给与惩罚,昨晚他们不但不思悔改,竟然又再次在篮球场身上殴打同班同学……”校长说了一大串的话,最后终于下了最终的决断,“学校决定辞退这两位同学,以示惩戒。”
“校长。”杨剑忽然在台下喊道,他努力挺直胸膛,努力表现得没受伤的样子,缓缓的向主席台上走去。
“校长,我们昨天只是在玩闹。”杨剑目视前方,笑着看向铁头,“我们兄弟间从小都这样,是吧,阿军。”
“校长对不起,我忘了我们是在学校。”铁头笑看了杨剑一眼,眉光里一片明媚,犹如照在脸上的微光。
五
大学毕业后杨剑办了一个摄影工作室,每当和铁头三辽坐在一起回忆过去时,他都会无比光荣的说,“还好那天早上我找你把话说清楚了,不然咱们兄弟三人可就真断了关系。”
铁头则会饮着咖啡,笑得灿烂,他还是能清晰的记得那日早晨,杨剑敲响他们寝室门的时候外面的天空还是一片昏暗,他是不愿理会杨剑这个叛徒的,但是那小子竟然坐在寝室外像个女人一样哭了起来。
“你想做什么?”铁头开了门,冷冰冰的看着门外的人。
“阿军,我没有背叛你们。”杨剑吃力的站起来,看着昔日最好的兄弟,心里忐忑不安,“我是听说四人帮带了砍刀和铁棍,以为你们是要去和他们打架。我怕你们被他们伤害,情急之下才去找的班主任。”
铁头依旧冷冰冰的注视着他,黑暗中杨剑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更加慌了起来,“阿军,我真的没有,我发誓……”
铁头忽然噗嗤一声晴朗的大笑划破宁静无声的晨曦,“知道了,兄弟。”他紧紧搂住杨剑的身体,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大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