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

红土地,红土地。

不等我感慨完,司机踩下刹车,说前面修路,卡车开不进去,我们就弃车走路。

刚开始还兴致勃勃,越走越觉得累,好像身体已经成了拖累,红土地像是一张柔软的舒服的床,诱惑着我扑上去,双腿变成无用的树根,却不能像桂树那样扎根,我和大地的隔阂是那被射中脚后跟的力士的怨恨,我只能拖着双腿向前。

翠翠骑着马,马群飞驰而过,溅起一地的灰尘,我的少数民族同事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喊,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喊回了马群,我看见翠翠的正脸,红色的脸蛋,黑色长发与马鬃裹在一起,眼神灵动像一匹小马,她向同事们喊了什么,继而露出狡黠的笑,又像只小狐狸。

第一次骑马,少数民族同事带着我,翠翠在前面带路,马跑得很慢,我挺直了腰杆,翠翠回头望我,继而发出愉悦的笑声,我也跟着大笑。

到了村子天已经黑了,零星几个窗户透出灯光,我住在一间老旧的旅馆,闻着被子上传来的臭味,想着翠翠身上带着汗味的馨香,一时心神游荡,恨不得学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精灵们,冲到她窗户底下为她唱山歌。

生活在钢铁森林里的人们有一套规矩,如果跳出这个框架,就会被认为是异端,会被烧死在鲜花广场,所以我按住心驰神往,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夜深,一轮明月溶溶地嵌在天幕,月光溜进房间,抚着我肮脏的心思,我穿好衣服,出了门。

星星或者可能是人造卫星,在夜空中分外明亮,凉意从脖颈渗进身体四肢,我突然听到歌声,就顺着声音的方向寻觅。

先是看到篝火,红光映着红色的脸庞,我一眼就看到翠翠,她和伙伴手挽手唱着少数民族歌曲,我的同事们也在其中,我的出现像一声噪音,打断这欢乐乐章,我感到手足无措,恨不得立刻消失。

一个同事拉了我一把,把我送进人群,我笨拙的脚步却跟不上他们的舞步,怪不得人们都说少数民族能歌善舞,看看周围,谁像我这么笨,像一头大熊,胳膊上挽着钢铁般的陌生人的臂膀,又像是巨大的藤蔓,将我死死扣在这个人墙中,跟不上舞步,胡乱崴着,偶尔被两边的仁兄带着,双脚离地在空中踢腾,好像渐渐的融入这乐章。

这种感觉在城市永远体会不到,一群人聚在一起,单纯的唱歌跳舞,城里虽然有KTV这种地方,但是每次去都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异类,不仅是因为我唱歌跑调,更多是在这种攀比性的歌唱比赛般的娱乐中,自信心和自尊一并丢在朋友们的嘲笑声中了。

昏暗的火光,照着人们的脸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可能我现在也是笑容满面吧, 好像大家都活成了傻白甜,我甚至忘了过来是要做什么工作,好像就是为了跳这一场舞,跟着这异族的歌声瞎哼哼,这里就是我的桃花源。

火光越来越暗,但是没有人去加柴,人们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这火会不会熄灭,突然村子里传来一阵哭声,歌声停顿一秒,听到外围有人离开时衣物摩擦的声音,然后人群又开始围着将熄的篝火跳舞,歌声渐起。

俄而看见四人抬着一个像木乃伊一样的物体,前面有人举着火把,背着背篓。

他们慢慢走向人群,人群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了路,我两侧的仁兄依然挽着我的胳膊,我试着抽出来,可能是人多太挤,并没有成功。

等这队伍走近,我看到那木乃伊真的是个人,后面跟着一个小孩,和这死人长得很像,估计是老人突然逝世,刚刚哭声的主人也就是这孩子吧,孩子的父母应该是在外地打工,去年我们组织过一场农民工集体进京打工的活动,这个村子里有几户青壮年劳动力报名。

正想着,前面举火的人走向火堆,卸下背篓,里面是粗壮的柴火,他向火堆加柴,用少数民族的语言嘟囔着什么,只听得人群中应和的人越来越多,竟然汇成呐喊,就在这呐喊声中,他们将老人的尸体投进了熊熊燃烧的大火,我看见老人的手在火焰中不自然蜷缩,然后烧成一块儿坚硬的石头。

然后我周围的人喊了什么,我两边的人,压着我的胳膊,推我向火堆走去,我向四周望去,并没有见到我的同事们,我看见翠翠的眼睛,在火光中闪亮着,充满了探索的意味。

我开始挣扎,那两条钢铁般的手钳住我的胳膊,寒风吹着,我感觉手和脚都不听使唤,小孩从火中取出石头,我看见他手上的水泡,流出紫红色的血液,黄绿色的脓水,又在瞬间结痂,这双结满疮痂的手高高举起那石头,狠狠朝我头上砸去。

再次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块儿坟地,周围静悄悄,我的衣服在不远的地方,冷风吹过我赤裸的身体,我感觉到额角血迹已干,我感觉四肢麻木,背部是石子,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像只疲倦的老狗。

多希望自己还在那个充满汗臭味的被窝,不曾打开这甜蜜的魔盒,即使盒中有天使三千,也不能放纵自己的好奇心,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我不仅丧失了自尊,还在翠翠面前被剥个精光,说出来可笑,我可是个来自城市的斯文人。

斯文人又怎样,还不是被绑在耻辱架上任人耻笑吗?我想起自己走过的这些路,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挣扎,到这个年龄就只剩下那些肮脏的小心思,在发臭的皮囊里横冲直撞,我望见月亮冷清的光,觉得如果今晚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夜,我也算是活够了。

是幻觉吗?我看见精灵般的翠翠,她穿着白天的衣服,噢,我的艾丝美拉达,你是在可怜我吗?我感到羞耻,希望得到一片遮羞的树叶,我却将以这肮脏赤裸的皮囊,面对纯白的翠翠,我闭上眼睛,脸朝向一边,希望翠翠没有看见。

她走近了,脚步声轻柔,我听到她的呼吸,幻想那芬芳,然后她停住了脚步,她没有向前走,她停下了,我悄悄睁开眼睛,她在翻我的衣服,我看见我的黑色钱夹,在那美玉一般的手上,我感到一阵悲哀,今晚月光明亮啊。

我感到寒冷与疲惫,我就这样睡了,黎明的深水涨起来时,我不是尾生。

周汉广,2017/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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