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冒着风雪还在路上的人，除了我，还有我的司机小马。酒水生意就是这样，平时不咸不淡，到了节假日，尤其是春节，厂长恨不得我们24小时连轴转。厂长吩咐我一定要在年前备足年后的库存，我和司机小马开着公司那辆破皮卡，已经在酒厂之间来回奔波了5天。直到今天下午，我终于把库存补上，可以好好回家过个年了。
就在前天，我和丈夫老高在电话里商量今年在谁家过年。丈夫说：“今年几兄妹都回我老家了，比较整齐，要不就回我家过年？”我心里是不想去的，他家在乡下，离县城的家有50多公里的山路。何况这个天气，真是折腾。
“去年也是在你家过的年，今年应该轮到我家过年了吧。”我说。
“那我们年初一就回城里，陪我老丈人和丈母娘一起过年初一，好不好？”
“我晕车啊……”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电话里响起了我女儿的声音，我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敏敏，妈妈现在还有事，不过很快就能回来啦！”
“妈妈，我和爸爸在爷爷奶奶家，可好玩儿了。贝贝姐姐和童童弟弟也回家了呢，真希望现在就见到妈妈。”
原来丈夫早就带着女儿去乡下了，这个老高真是嘴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丈夫女儿都去乡下了，我只好答应去老高家过年。
眼下已是下午3点，我要先去汽车站买车票。风在没完没了地刮，我捂了捂帽子，让自己脖子暖和一些。雪好像越下越大了，早上还是轻飘飘的柳絮，现在大如羽毛了。街上很少行人，偶尔有摩托车突突突从身边疾驶而去，在空气里留下一股浓重的汽油味。我本想回父母家休息一下，时间来不及了，我必须在四点前坐上最后那趟开往老高家的大巴。而我还两手空空，没有采办一件年货，叫我怎么好意思空着手回公婆家过年呢。街边上空荡荡的仿若空城，叫我去哪买年货呢？而老高提前几日便放假回了老家，对我不管不顾，我气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我不觉加快了脚步。
车站歇业了。该死的，我怎么把这事忘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消失了，平日里车站门口熟悉的叫卖声不见了，取之以皑皑白雪覆盖着的空荡荡的大地。雪无声地落下，在我头上、脸上飞舞，仿佛在嘲笑我的狼狈。我在车站门口盘桓良久，没有见到一辆车。我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就说没车了不回乡下？此刻我的父母已经在准备年夜饭了吧，要是我回他们那过年他们一定非常的开心。可是我答应丈夫去他家里过年，我也想念我的女儿。我还是想办法去乡下吧。
我决定找小马！分别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出了工厂大楼，此刻他兴许还没有走远。他有个call机，我只能回公司，用公司的传呼机，试着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我回到工厂，这时连门卫大爷都不见了。我继续往里走，一个白色人影从楼道里出来，正是小马！我欣喜万分。原来小马走的时候大意把手提包给拉下了，赶巧折回公司拿手提包。见到小马我心想可算是见到救星了，连忙问他除夕夜在哪过呢？
“回家过呗，还能在哪过。”因为天气寒冷，小马一张嘴就吐出一口白气。
“我……现在要赶回老家过年，可是，哎，真是糟糕，车站停运了。”
“是你老公家吗，那可不远啊。”小马也没多想，就是感慨了一下，我看的出小马真的很想早点回家。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小马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希望说服小马把我送回去。
“是啊，你看能不能帮我这个忙，把我送过去？”
“可是我爸妈还等着我回去吃年夜饭哩。我可不想大过年的还在外面东奔西跑的！”
“你就帮我这个忙，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看我平时对你也挺好的，是吧，还给你介绍对象呢你忘啦。”听到这里小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显得很犹豫。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今年刚刚参加工作，在我们酒厂做送货工人。
“那好吧，不过我要回去跟我爸妈说一声。”小马如此慷慨相助，我真的十分感动。
趁小马卡车回家这个空档，我要在街上转转看看，还有没有开着的南杂店能买点东西提在手上。我想起来刚才从车站去工厂的路上，我见到有家店还开着，我便去那买了两盒糖果，一包花生，还有一些果冻之类的小零食。那些屁孩子，一到过年就嚷着要吃糖果，尤其是童童，都8岁了还跟你抢吃的。回到厂里，我又从办公室提了一箱红酒和一箱烟花带上。红酒是厂里给我们发的年货。这箱烟花是腊月里店庆剩下的，带回去给孩子们玩。
不多时，小马到了。
下午4点20分，我们的皮卡车在风雪里缓缓使出大楼。天色更加暗了，气温降到0度以下了吧。北风隔着车窗“咻～咻～”的一声接一声的怒吼，裹挟着雪片在寒气里翻飞。翻飞的雪片泛出白森森的寒光，啪啪打在挡风玻璃上，真是令人又寒又栗。路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踝，车轮碾过传来古兹古兹的响声。雪太大了，我们只能缓慢前行。按照现在的速度，估计晚上7点00左右才能到家了。小马一言不发，我把头靠在座椅上，眼睛盯着前方，不时地告诉小马该走哪条路。车子左摇右晃。这摇晃是如此的有节奏，我感觉到我的胃液在体内翻滚，身体的疲倦却将呕吐的欲望压下去，使我不至于太过不舒服。
不知道这时敏敏他们在做什么。她很喜欢去她爷爷奶奶家玩，每年寒暑假她爸爸都会送她去乡下住上两三个礼拜。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条河，转眼敏敏就11岁了，真是令人欣喜。乡下的山山水水是城里所不能比的，何况还有一群同龄的伙伴呢。贝贝是我丈夫的兄弟的孩子，比我敏敏小一岁。贝贝的父母平时很少管她，随着她跟着敏敏从小疯玩。童童我丈夫的妹妹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惹人喜爱。夫妹平常比较忙，在省城做大学老师，所以童童一般也很少机会回老家。我丈夫在县城做中学老师，虽然同为老师，但是总会被人比较。尤其是敏敏的爷爷奶奶，在他们眼里职业高下有别，以至于在自己的儿女里也分出亲疏来，疏离得竟好像我丈夫不是亲生的一样！我嫁过去这么多年，不太与高家来往的真正原因即在于此。
天已经完全黑了。汽车仪表盘上的时钟指示现在是5:29分。前后左右都是黑的，我不知道到哪了。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希望这辆皮卡能撑到终点。突然车轮碾上了什么东西，剧烈地震了一下。我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小马，这车没问题吧？”
小马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他的头依旧看着前方，只是动了动嘴，说：“放心，没问题。”我不会开车，仪表盘上花花绿绿的我看不懂，想来问了也是白问。我又累又困，又不敢睡去，只能强打起精神继续向前。天知道我回这一趟家糟了多少罪。
晚上7点20，谢天谢地，我终于到家了！在村口，远远看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孤独地在风雪里撑着一把伞，像一座雕塑一样。是老高，他这个人没别的优点，除了爱孩子爱这个家。我跳下车冲向老高。
“累坏了吧？快回家，好好吃顿饺子！”我丈夫关切地问。
“雪真是大啊……”见到他我的气也消了大半，尽管山高路远，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过年。老高在村口等了我两个钟头，他说脚都冻麻了。“这么大的雪就到家里等啊，我又不是找不到路！”我知道他这个人，就算是下刀子也要来接。他对家人的好是无条件的，这一点，我有时候不知是福还是祸。我跟我丈夫介绍了小马，自不在话下。小马说要回去陪父母过年，老高本不好强留，便说无论如何进家里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再走。
回到家里，除了大门口的春联在诏示这是一个除夕之夜，我惊讶地看不到一点年味。客厅里的灯是关着的，只有一台正在播放的黑白电视机勉强提供了一点光亮。光线打在两张长满褶皱的老脸上，敏敏的爷爷奶奶坐在电视机前，像是两座被施了咒语的雕像。厨房是冷的，没有人在准备年夜饭，房间里飘着的竟是别人家的饭菜香。空气里除了寒冷，还有夹杂着香烟瓜子的味道，这味道令我反胃。我扶了扶我丈夫的手臂，看着他，问他怎么回事。一直跟在一旁的小马见状，立马跟我使了个眼色，准备离开了。我们无法，只好让他回去了。
那一刻我丈夫的表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脸不黑，却好像是被霜打过的紫葡萄，他紧闭着嘴唇，眼睛瞪着他父母。一两秒过去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只微微叹了口气，跟我说：“我去做饭，你去看看敏敏去哪儿了。”
见到我们进门，公公冲我点点头，意思说“哦，大媳妇回来啦？”转而继续看电视。婆婆笑着说：“回来啦？快坐。”
我放下东西，问：“我女儿呢？”
“在房间里，白天玩累了，可能已经睡着了。”婆婆说。
女儿在房间里睡了，她那小脸红红的，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她睡得很安静，我不忍心吵醒她，转身出来了。
“婶婶！”身后是贝贝的声音。这个可怜的小可爱，怯生生地站在过道上，手里拿着一个玩具车。
“贝贝，怎么你一个人玩呀？”
“敏敏姐姐睡着了，童童弟弟回家了，没有人跟我玩。”
“童童弟弟回家了？什么时候？”
“昨天就走了。”
“你爸爸妈妈呢？”
“我不知道……婶婶，我想妈妈。”贝贝好像很不高兴，都快哭出来了。我的疑问就更大了，家里发生了什么呢？我让贝贝去找她爷爷奶奶，便来到厨房找老高。
“这气氛不对啊，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只要是我过来，我爸妈就不做饭，等着我把饭菜送到他们嘴里。”老高耸耸肩，显得十分的无奈。
“你妹妹怎么回省城了？不是说他们都回家过年吗？”
“妹夫临时有事，本来是打算一起过年的。昨天晚上吃完饭，一家人就心急火燎赶回去了。”
“那回去就回去吧，好歹今天是除夕夜，怎么也不好好准备一顿年夜饭呢？”
“我妹夫要回去，我爸妈留不住，那好吧，那就把年夜饭提前吃了吧？所以我们昨天就吃得丰盛一些……”
“你们是不是提前把年给过了啊！我千辛万苦赶回来容易么，你要是早告诉我，我就在我父母家过年了，何必一路受那老罪！”
“对不起老婆！我想着都已经走了一个了，我要再走，那我父母就要孤零零的过年了。你也知道我那弟弟，我是真不放心把两个老的交给我弟。”
“那谁来想想我啊，你怎么都只想着你的父母啊！我这一年我容易么，难道我就不配好好过个年吗？”我气愤地要命，没想到他们竟如此轻慢。
“我在做饭菜，你看，有你爱吃的烟笋炒肉、小炒黄牛肉，还有鱼……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老高指着案板上的备菜，他很认真在准备，他希望能弥补我一点。看着老高，我哭了。这个男人，宁可让自己受罪，也要恭顺父母。可是他父母真的觉得那是孝顺吗。好歹我丈夫也是一名老师，一份受人尊敬的体面的工作，怎么到了他家就变得如此的低下呢？人情怎么可以淡漠到这样的地步呢？
“哎～别哭啊，你看咱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多好，还有热饭热菜吃。不要要求太多了，做好我们自己就行。吃完这顿，我们明天就回自己家！到时候我们补回来，行不？”
“就你心肠好，就你孝敬父母，我父母呢？”我无法抑制我的泪水，这一刻我把所有的委屈都释放了出来。
“妈妈！你怎么哭啦？爸爸欺负你了是不是？”
“我的宝贝！爸爸欺负我，你帮我出气好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敏敏醒了。我立马擦干眼泪，一把抱起我那宝贝女儿。敏敏已经快长到我肩膀，我都快抱不动了。女儿握起她的小拳头，在他爸爸脑袋上敲了一下，说：“爸爸知不知错？”老高连忙道歉，说爸爸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看着老高和女儿，我笑了，女儿和老高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我们做完晚饭的时候，夫弟带着他老婆回来了。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之我们就这样吃完了年夜饭。饭后，我叫老高和敏敏把烟花拉出来。放烟花是我和老高过年的保留节目，也不必等到0点，烟花一放，年味就出来了。敏敏和贝贝看着“休～休～”往上窜的烟花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只有我和老高，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聆听岁月流过的声音。和山川日月比起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何足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