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但对于少数人而言,却是常态。
你是那少数人吗?于莎莎?
田一江站在大门口,一面吸烟,一面挑衅的看着面前,面容素朴,却也颇为苍老的女人。阿蛰觉得大约只是几日未见,却好像在和另外一个人对话,因为这个犹疑着打开门的女人,身上有一种陌生的气质。
她没有对田一江的突如其来,表示任何不满,事实上,她的那副神情里,有一种预知一切的意味。因为她毫不抗拒的打开门,而田一江,也毫不避讳的,大摇大摆的走进去,瘫坐在沙发上,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疲态。
为什么离开浴场了?田一江开门见山的问。
而于莎莎也面无表情的说,不想做了呗。她靠着床坐着,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她的脸散发着一种模糊的光晕,好像即刻会消融一样。在这间只有十几平米大的宾馆卧室里,他们的对话也受环境的影响,充满了暧昧不明的味道。
这样啊,这个点离开很让人怀疑呀。
警察先生,你是怀疑我杀人了吗?于莎莎面无表情的问。
你想让我怀疑吗?
我当然不想让你怀疑,但似乎第一天就被你当作重要嫌疑人对待了。
哦?所以赶紧离开浴场,一个人跑到陌生的城市,住在谁也不认识的宾馆,你认为这样是可以有效躲避警察的怀疑,还是会引起警察的注意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于莎莎吞吞吐吐的说,不仅她不明白,连阿蛰也全然糊涂。
我调查你很久了,田一江开门见山的说:你的祖籍是在窑湾,后来嫁到异地,就迁了户口,所以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窑湾人,之后深入调查才知道,你父母尚且生活在窑湾,早年曾经在古镇上,开了一家针灸按摩店,所以你从小在店里耳濡目染,很早就学会了中医穴位疗法这一套,你按摩的手艺很好,普通的浴场没有这样技艺的师傅,而这样的技艺,没有十年的功底也根本练不出来。
警察同志,你这是专程来夸我手艺的吗?还是我老板请你来当说客?
说来惭愧,田一江摸了摸额头,我今天竟然是死神派来的说客。
死神的说客?
是呀,死神的说客。他让我来劝你死,我却希望给你条生路。
于莎莎静默的坐着。
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田一江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杀人这种东西要有动机,就像人要想活下去,得有个念想一样,你为什么想杀罗兴?
他不该死吗?于莎莎浅淡的怒容在脸上稍纵即逝,之后有些茫然的看着田一江。
他是该死,田一江赞同的说,所以你杀了他。
对,我杀了他。
作案时间?作案方法?以及,作案动机?
没有那些东西,就是想杀了他。
田一江面无表情的看着于莎莎,对方一脸的凛然和无惧,仿佛在做一件大块人心的事情。
田一江并没有理会她的情绪,只是点燃了一根烟,自顾自的说,我前段时间去窑湾古镇的时候,碰到了罗兴儿时的玩伴,你也可以理解为帮凶,是个刚刚三十多岁,却有着四十岁疲态的年轻人,他小时候由于畏惧罗兴,跟着一块干了不少缺德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后来从他的内疚和害怕报应的情形来看,当年许多事情应该都有自愿的成分。这些年他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无论他本人还是家人,都不断遭至病痛折磨,好不容易妻子怀上双生子,还承担着一系列风险,他觉得自己正在遭受报应,渴望弥补,渴望摆脱糟糕透顶的命运。
他告诉了我一件让他十分不安的事情,几年前,窑湾镇上,有一个男孩自杀了,那个男孩自杀的时候,才十七岁......
没有等田一江说完,于莎莎已经捂着脸抽噎起来,田一江停了下来,待于的情绪平静之后,才缓慢的说,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自杀原因?
于莎莎止住了哭声,起初阿蛰以为她是在平复情绪,但从她之后越来越汹涌的情绪崩溃来看,刻意的压制之后遭至更激烈的反弹,她这样哭了好一会,才最终平静下来,整个人被绝望洗劫一般,脸色是不合时宜的,放空表情。
他告诉我,两年前有一个女人找到他,打听那个自杀男孩的事情,打探罗兴的下落,那个女人就是你吧?
于莎莎点了点头,她说:我弟弟在上小学的时候,摔了一跤,这一跤摔的很严重,因为从高地上滚下来,被尖锐的石子插进了脸颊和身体数十处地方,导致他从此在脸上留下了疤痕,这个疤他特别介意,本来我应该留在他身边的,要是我一直留在家里,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我们俩感情很要好,他很依赖我,因为我父母十分传统守旧,不喜欢表露感情,也很威严,所以导致我和弟弟其实很缺爱。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来窑湾做生意的男人,那男人比我大很多岁,家人都不同意,于是我不辞而别,竟然和一个只认识了几个月的男人私奔了,后来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虽然父母已经随着年月,原谅了我当年的鲁莽冲动,可是,我对家人始终有一种背叛的心情,那种心情怎么说呢,就是一想到自己可以为了不明来路的男人,就轻易抛弃养育自己多年的父母和亲人,会有的轻贱感和负疚感。
尤其是我的弟弟,我走的时候,甚至没有见他最后一面,我那个时候脑子里,被一种神圣爱情的激情充溢着,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年轻女孩觉得爱情是多么伟大,需要牺牲,这种误解当时充斥着我的大脑,我做了错误的判断,毁了我的一生,也不敢回家。我的弟弟是个牺牲品,他在我离家之后,没有两年就自杀了,我没有发现他内心的苦闷,我以为他和所有的男孩一样,会自然的长大,会遇上不在意他容貌的女孩,就像我会不在意男人比我衰老一样,他也会遇上这样的女孩,然而他没有,他心里自卑,在感情上怯懦无助,备受青春期的困扰,他在特别绝望的情况下,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说的对,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死亡是个禁忌的话题,但对于少数人而言,死亡就是常态。从我和别人私奔开始,厄运就盯上了我们家,从我弟弟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开始,死亡就盯上了我,它有时会特别急促的催我,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死了才算解脱,可有时,它也特别平淡的从镜子里注视我,从桌子的另一边看着我,像是一个老友,要接纳我残破的生命,死亡变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员。
许多时候,我也想不顾一切,死了算了,但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是因为心里觉得还有家人需要守护吧,但弟弟那个时候和我不一样,他有被抛弃的感觉,父母不是善解人意的父母,只会要求孩子坚强,只会不断的告诉他勇敢的男人是什么样,但这些安慰,现在看来都是变相的打击,他备受折磨,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活在不被爱的绝望里。
弟弟的死,给了我很大的冲击,父母也在一夜之间完全衰老,这也让我意识到自己担负的责任,我没有时间顾影自怜,狠心摆脱了那个男人,想要照顾父母终老,不过他们没有给我太久这样的时间,弟弟去世后没多久,父母也相继病逝了,他们急于团聚,留下了我一个人。
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偶然找到了弟弟藏在书柜下面的日记。在日记里,他常常记录那个不知何时开始的噩梦,梦里,他总是被一团黑色的影子追逐。那是一种类似于摄魂怪的东西,甚至更加敏捷凶狠。它寻觅着他的足迹,穷追不舍。
在梦里,他是有着各种隐身和变幻能力的男孩,可以隐匿起来,也能够变幻各种形状,但不管如何,总是摆脱不了摄魂怪的追踪,它总是会如影随形,于是他一刻不敢停歇,可就算跑的精疲力竭,他也没有正面交锋的勇气。
据他在日记里说,他内心里潜藏着一个念想,一种自我安慰,觉得自己这样逃跑只是在拖延时间,有一个私密的感情支撑着,好像是一种意愿,“自己最终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强大”。就是这样的一种心理的愿望,让他一面惶恐着,一面坚持东躲西藏着。
他在等待时机,等待报复的那一天,可是他没有变得更强大,而是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自闭,他大约是再也跑不动了,但又不敢面对恐怖的摄魂怪,于是最终走上了自杀的绝路。
他将针同时刺入脑户穴和百会穴,在昏阙之后,身体失去支撑力,慢慢滑进浴缸,那里放满了沐浴用的水。那天他像平常一样,走进浴室里,但再也没有出来。妈妈发现他的时候,水温已经变得冰凉,不知道他在那里躺了多久。
我想知道那个一直追着他的摄魂怪是什么?我看了他所有的日记,也问了他所有的同学,过去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那天他拼命奔跑,拼命奔跑,为了摆脱身后欺负他的人,他慌不择路,爬上了镇上的一块高地,那是正在开发建设的高地,下面堆放着挖掘机,和码的齐整的砖块,高地上也遍布着被挖掘出的,推翻旧建筑物后留下的碎砖碎石子,他惊慌中一脚踩空,从高地上沿着陡坡滚下来,脸颊几乎被刺穿,眼睛也差点保不住,那个几近毁了他一生的意外,并不是单纯的意外。我于是决定,一定要找到那个追赶他的人,欺负他的人,让他恐惧的人。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那个人就是罗兴?阿蛰忍不住追问。
于莎莎点了点头。
那为何不如此做?田一江冷冷的问。
什么?于的表情满是不解。
我说既然打算将他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为何没有这样做。
这样已经够了,只要死了就够了,只要死的那个人是他就够了。于恨恨的说。
最后的关头怯懦了?大发慈悲了?田一江用挖苦的口气反问着。
于的肩膀因为气愤颤动着,但她咬着牙,一字不发。
因为你根本不是凶手!田一江从牙缝里蹦出的这几句话,每个字都意义重大!阿蛰更疑惑了。发现于莎莎辞职了,田一江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最终找到她的容身之所,在嫌疑人已经亲口承认杀人的情况下,田一江竟然一句话就给推翻了。
于莎莎也因为震惊,而睁大了眼睛,她有些困惑的说,就是我,就是我杀了他。
你不是凶手!田一江不耐烦的摆摆手,你们都在故意诱导我,你们给我提供真实的线索,却指向虚无的境地。要我说,这个案子的线索实在有点多,我一度怀疑是第二桩“东方快车谋杀案”,我想到了有可能是团体作案。但后来我发现你们各自为营,你们都和谋杀案有关,但你们每个人都在撒谎,我于是想到以结果为导向,现有的死法决定了谁更有可能是凶手,因为死人不会说谎,死人的那个死法,一定程度了决定了杀他的人,是出于什么心理,以及什么性格。
如果是你杀了他,他就不会是那种死法。你从一开始就误导我,想让我相信死者有SM倾向,因为在你的杀人计划里,你打算狠狠折磨他一番,就像你的心情一样,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你想让他以一个变态嗜好者的样子死去,被各种器具折磨着,却让人误以为是享受着这个过程死去,你是打算让他这么死吧?田一江抬起头,目视着于莎莎,她的表情与其说是迷惑,不如说是濒临精神错乱。她以一种惊惧的表情看着田一江,仿佛要挡住背后黑漆漆的洞,使光不至于照入。
但是你迟了一步。田一江无不惋惜的说,你埋伏在他身边,做好了一切打算,一切正在朝着你预想的方向发展,但有一天早晨,你遵照着他的预约,一早过去时,却发现他已经死了,你又害怕又气愤,你希望自己是凶手,你同时也感激那个真正的凶手,因为你既想自己动手,又常常害怕自己走不到最后那一步,于是你决定要保护好那个真凶,虽然你并不知道他是谁。但你还是重新布局了现场。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离开前,将一整瓶红酒倒入醒酒器,遮掩里面尿液的气息,你关了灯,同时将窗户从里面紧锁。做好这一切后,你关门离开。对了,忘记补充最重要的一点,你得以完成这一切,是因为那天早晨你来到罗兴家时,门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完全闭合,那是得益于前一天晚上,被陷害的嫌疑人开门进屋后,发现罗兴死在沙发上时,他吓得立马跑掉了,根本没有顾及房门是否关紧的问题。门窗都没有密闭,这是屋里温度和屋外一样寒冷的原因。
第二天一早,你是第一个到达的人,但为了蛊惑警察,制造更多迷惑人的假象,你决定照着自己计划中的凶杀步骤去演戏,所以,你假装门是关着的,窗户也是关着的,并且你拿走了那条送给罗兴的鞭子,你曾引诱他尝试SM,但你不知道,他由于幼时亲眼目睹了父亲对于母亲的摧残,所以,他不是一个SM热衷者,甚至可以说很反感这一套,但他保留了你送给他的鞭子,并且这鞭子也成为了缢死他的凶器,可以说是巧合吧,但也充满了愚弄人的命运的恶意。
发现罗兴死后,你不愿意成为第一报案人,同时也害怕遭至不必要的怀疑,于是你叫上了一个相好的快递员,也是你计划之中打算利用的快递员。你叫他帮你传递信息给看门的大爷,并暗示罗兴这个点没有音讯可能会有意外,于是大爷才会格外上心的去找房东开门,至此,你的计划已经达成,你顺利见了警察,顺利的向警察暗示了SM死法的可能性,正是你的暗示,让你被怀疑,但也让你洗清嫌疑,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找嫌疑的人,一定有问题,发现你的问题后,再重新去看案发现场,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窗子是开着的,说明凶手是从窗户潜入的,而结合死者朋友的说法,我们知道罗兴有站在窗前看外面的习惯,可凶手敢从窗户进入一个男人的客厅,并且是在明知这个男人在家的情况下进入,这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凶手在入窗前,就已经确定罗兴不会站在那里,或者说,罗兴已经被制服了。结合从死者鼻腔里发现乙醚成分来看,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在凶手进屋以前,罗兴就已经昏迷不醒了,这就给凶手作案提供了方便,同时,作案时间延后,也是为了给那个协助作案的人,提供充分的案发不在场时间。
我想我讲的已经够多了,原本这些于你无关紧要,倘若死的那个人,不是罗兴的话,可世界上的事情,偏偏就这么巧,你要杀的人,也是别人心心念念恨之入骨的人,于是别人比你先动了手,让你有一种大仇已报,但又没有手刃仇敌的缺憾,你想按照你的杀人步骤走,也是因为你想获得一种自己手刃的快感,可惜,做完这一切,你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嘛?恐怕不仅没有,人生反而会陷入虚空之中,因为你本来就在做一件,让自己活着的意义,愈加减少的事情,杀人的时候,灵魂也会变薄,会变得轻飘飘,使自己无法在这世界上立足,你愈是逼迫自己相信自己报了仇,这种感觉就愈是强烈。遗憾呀,在这一点上,我完全爱莫能助。
不过,我今天过来是想要告诉你,你要杀的那个人,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对于他的情况,你远比我更了解,我知道你曾详细的调查过罗兴,那么你就该知道他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欺凌者,但同时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无意为他辩解什么,因为他作恶无数,但死亡对他是解脱,他没那个胆子自杀,也没那个悟性去辨别自己恶的来源,他是一个丧失爱的,暴戾的孩子,不知道如何修补自己内心的缺口,放任自己做无意义的横冲直撞,也放任自己活成一具行尸走肉,杀他的那个人,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才最终决定动手杀了他,在杀人动机上,恐怕他比你要矛盾的多,他参杂的有痛恨,也有怜悯,所以,他希望罗兴在最后时刻品味的痛苦,不是单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折磨,是看清自己之后,在极度的恐惧和孤独中,不得不死去的一种折磨,罗兴死的其所。但你的生命不应该跟着结束,因为不值得。
不值得?
是的,经历生死,就要看透生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最大的意义不是收获欢愉或幸福,而是收获体验,品味从生命之初到结尾的五味杂陈,觉得自己难以忍受生命中的痛苦,觉得自己痛到呼吸难以为继,是因为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人应该看轻自己,这样才能将自己抽离出来,才能尽可能的旁观一段广袤人生的全景,而不至于沉溺于某一段画面。弟弟也好,家人也罢,仅仅是你生命图景中的一部分,甚至很小的一部分,倘若你愿意,你完全可以珍藏着对他们的爱,携带着他们的人生,让自己的生命线,延绵的更远一点,更波澜壮阔一点,甚至可以陪着那些重要的人一起,去观瞻你生命的曲线。倘若你愿意,你就可以做到。
恐怕我做不到,于莎莎痛苦的说。生活给的是绝境呀,田警官。
可生路这种东西,原本就是靠自己努力去找的。田一江面无表情的说。
阿蛰同情的看着于莎莎,恐怕能做到的人,早已是个失却五脏六腑的人,比如说田一江。阿蛰突然阴暗的想,同时心里也冰凉了一大截。因为田一江疲惫的躺在沙发上,面色平淡,恍若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在拼命挤出一点热血来,至于能不能起到作用,他似乎也并不在意,他只是希望尽可能的保留著人性的一些特质,比如说,必要的时候,关心同伴的命运,仅此而已。
《欺凌者》第11章 无解之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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