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河岸总是迷离的,薄荷浓浓的香,混合着四处弥漫的水汽。抬头的阳光是慵懒的,配合着一波又一波催人入睡的蝉鸣。远处蔚蓝的天空几只雪白的飞鹤,鸣叫着,隐藏在青山碧水之间。趴在河岸边上,四处蔓生的青翠水草,还有黑色发亮的甲壳虫在沙地上爬来爬去。顺手朝清澈的河水里丢一个石头。
咕咚。
咕咚,曾是我最喜欢听到的声音。在每一个阳光炙烤得大地失去力气的午后,我都曾迫不及待地一路奔跑着,跳跃着,闯过远处广阔的田野,甩开那一只只打扮得有模有样的稻草人,看着那道翠绿色的带子越来越近了。终于,站在清凌凌的河水边上,深吸一口清新还湿润的空气,没有喘息。合上手,闭上眼,用最赤裸的身体拥抱自然。
扑通!
入水的那一瞬间,世界是清净的。所有喧闹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再没有人在耳畔聒噪,再没有轰鸣的机械和呼啸的鸣笛。能听见的,只有水波模糊不清的私语,以及不知名的水底小虫吱吱吱的叫声。入水的那一瞬间,视觉与听觉都被最大程度地弱化,身体是轻盈的,每一个毛孔都贪婪地吞咽着那一泓清波。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这副沉甸甸的躯壳,往上,一直往上,就好像是梦里的飞翔。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我和阿禾都爱死了这种感觉。
几乎每个夏天,我们都会和那条水并不深的河流痴缠在一起。那个时候阳光正好,磅礴而不可阻挡的凛冽热度迅速催生着庄稼地里那些稚嫩的小颗粒儿,吐浆,凝结,成熟。大自然里所有的植物都在这时候卯足了劲儿,枝繁叶茂,那一道道遒劲的脉络窜动着最强大的力量。而此刻的河水是最轻盈的,淡化了肤色,透明得几乎可以看清河底下不知躺了多少年的鹅卵石,透明得几乎以为那隔着薄薄一层光晕的后面,就是另一个宁静祥和的世界。
阿禾水性比我好,常常当我躺在岸边的青草地里的时候,他轻轻一跃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细细地咀嚼着一枚青草柔嫩的茎,若有若无的清甜几乎就让我以为我原本就是一只吃着草长大的小生物。阿禾从河对面冒出来,头发泛着光,贴在头皮上。他朝着天空吐出一道细小的水柱,手中挥舞着一枚翠绿色的小东西。
那是我们第一次在水底世界淘宝。
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棱角分明,像是女孩子头发上漂亮的装饰,又像是冬季凝结在水面上的漂亮冰晶。它周身透着绿色,像玻璃一样硬而且凉。此后,我俩开展了一场水底淘宝争夺战,更多更大更漂亮的像水晶一样泛着绿光的东西被我们拾到。我们把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摆在草地里,一颗一颗地数。结果很明显,阿禾以量取胜,我拾到的虽然别致,但却并不足以证明在水下我有更开阔的视野。
其实在水下,我根本就是一只瞎子。我曾经尝试着睁开眼睛,但入目只是一片混沌,我看不清任何东西。我的眼睛便是我的手和脚,我的触觉。我有时候抱着石头沉在水底,纹丝不动。我的脸颊明显地感觉到有小鱼轻轻触碰,像是亲吻,又像是抚摸。
虽然我没有睁开眼,但我却依然看到一个可爱的世界,快乐而自由。
很多时候,我伏在漂浮的水草上,一边闻着水草香,一边晒着太阳。感觉自己都快要融化在水里。这时恶作剧的阿禾大喊一声“有人来啦!”,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只在水草丛中露出一对眼睛。
因为水底世界往往藏着一般人不能发现的秘密,渐渐地,我和阿禾开始对河底展开一轮又一轮的搜索。我俩常常潜到水底,比赛捉河蚌。河蚌有坚硬的壳,常常会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划破脚掌。我俩固执地提着小竹篮子,将它们一只只地从泥里掏出来,在河水里洗得乌黑发亮。晚上就坐在桌子前,闻着厨房里爆炒河蚌所传来的诱人香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不停地咽着口水。
河堤边上的河螺也常常能够解放我们的味蕾。黑亮的油锅烧热了,把已经清洗干净的河螺丢进去,伴随着油烟,河螺在油锅里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口味重的人会丢进一大把干辣椒段儿,用油一爆,满屋都带着油香。吃的时候一边咋着舌,一边又忍不住将炒得金黄酥脆的河螺丢进嘴里,细细品咂,滋味悠长。我们偶尔也会抓上几只大肥螃蟹,但却很少用来吃。找根绳子拴着大钳子,放在院子里,任其跐溜溜地爬。
呆在水里的夏天特别短。很快酷热的天气就过去了,再下水就有一点点的凉。我和阿禾知道再住在水里的时日将不多,更是成天赖在水里不愿意出来。有一天,阿禾倚着河边的大青石和我聊天,说到附近村庄的一个孩子,在潜水时,脑袋被水下看不见的石缝卡住,既不能呼救,又挣脱不掉,活活被溺死。我哈哈地笑着,在水里摆动着的身子,心里却隐隐传来一丝不安。
再后来,阿禾从水底摸出一双红色的绣鞋,一串项链。看到这一场景的我吓得立即爬到了岸上。在我的劝说下,阿禾茫然地将绣鞋和项链丢进了河里。那天太阳出奇的大,站在岸上的我却不停地冒着冷汗。我环顾四周,山水是一片静谧,水草依然生长茂盛。世界还是那么喧嚣,我却仿佛听到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一声幽怨的呼喊。我和阿禾穿好衣服,早早地回到了家。
我的确是渐渐长大了,鬼神之说已经开始让我对原本肆无忌惮的生活变得畏手畏脚。
有那么几次,我路过那条河,清澈的河水冲刷着河岸,一种油然而生的释放感让我迫不及待想要与这穿透一切的河水亲昵。但是走到河边我却止住了,我记起阿禾从河里捞出的那双沾满污泥的绣鞋,还有那串被河水侵蚀斑驳的项链。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产生出这样一个画面: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漂浮在水里,她的脚上蹬着新婚时穿的绣花鞋,脖子上挂着漂亮的项链。随着岁月流逝,女子遗体渐渐腐化,生满蛆虫,皮屑、毛发随波荡漾,薄荷草的味道夹杂着尸体腐败的恶臭……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场景,那感觉就像我曾与蝇蛆和尸体同眠,肮脏到令人作呕。
春去秋来,河水依然不住地流淌。大地万物,生死轮回。我在这个让人迷离的世界里游荡,见惯了横飞的血肉,随意挥霍的生命,比蝇蛆腐尸更恶心的人与事,我丝毫不曾对这个世界充满畏惧。我看见有人在奋斗,有人在坚强,有人在绝地重生。但是我依然对水底世界充满深深的恐惧。没缘由,就是害怕。
我知道这就是长大,但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