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娃来了!一声喊,立时引来一大帮孩子,跑前跑后围着少娃——一个脸色黝黑头发如毡穿条挂缕的半大小子,口号声即刻响了起来:少娃少娃,屎尿不分,少娃少娃,吃屎喝尿!
少娃到底吃过屎没?这事我说不准,因我没亲眼见过,只是孩子们都这样喊,我也便跟着喊了,这口号粗鄙得很,若我不喊,我便是少娃一类的了,孩子的世界本就是非黑即白,所以我也喊,反正喊起来好玩,且不会担什么责任——不会有大人拧我的耳朵。
据我奶奶说,少娃是个野娃,他妈也少。若干年前,村上晃荡着一个少女子,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着一身分不清颜色的衣裤,细瘦的胳膊腿,身子单薄得能让风刮走,脸上看去倒是清秀的模样,可惜总蓬头垢面。少女子跟乡人一样,也是昼出夜伏,白天一早就出门瞎逛,穿村走巷,一路翻捡垃圾堆,找吃的,有好心人也会舍她一个馍一口汤,她的游逛无任何方向,目标只有一个,找吃的,有时甚至能跑到十里外的另个乡,奇怪的是,她总能在天擦黑时回到她的住处——我们村一所废弃的房舍里。再后来,少女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简直成了乡人茶饭之后的一大话题。她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那段时间,乡人闲聊时眨着眼睛纷纷窥测而始终不得要领的就是这事,但问少女子,却是问东说西,不知所云,她大着肚子继续从垃圾堆里讨生机,也许肚子还是饿,也会跑三五里路去其他庄子,最终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娃,手脚俱全的,也不知道谁接的生,倒是后来,张家婶子李家大妈康家奶奶,都把那旧衣服烂棉絮,送到了少女子的住处,也把那烂布头缝掇起来的小衣衫裤帽,送到了少女子的手上,教她穿在不哭也不闹的小儿身上,每逢家里有了剩饭,我奶奶也曾拿碗端给那母子,后来队里分田,也给那母子算了一份,分了三亩地,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日子也就过来了。
少娃随他妈,脑子有问题。到我长到能记得少娃的年纪时,少娃已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也不知哪天,他就成了孩子们生活的一部分,他的存在,有一半是为了我们逗乐消遣的。凡他被我们撞见,必有一番热闹,大点的男孩会问:少娃,晌午吃的啥饭?少娃咧着嘴答:拌汤。小点的孩子立刻说:不对,少娃,我给你教,晌午吃的屎团,你记住,人问就这么说!少娃再咧嘴说:晌午吃的屎团,记住了。哈哈哈哈哈,孩子们一哄而笑,一个个喊着:少娃吃屎团,少娃是猪狗。
半大的少娃,也要干农活,常见他拉个架子车,车厢里坐着他的少妈。从少女子生了少娃后,大家都叫她少婆娘。那少婆娘坐在车厢里,像坐在航空母舰上一样惬意,少娃在前面拉车,她在车上反坐着笑看风景,一帮孩子们哄喊着少婆娘少婆娘,各家的狗也仗着人势,追在车子两边狂吠,少娃照旧咧着嘴拉车,少婆娘也一点不恼,笑眯眯地,嘴里还发出霍霍的声音,好像她听到的是“吾皇万岁”一样的话,那神情不可尽述。她家的庄稼也是春种秋收,除了地里荒草多点,其他跟别家也差不多,到得秋收,少娃和他妈照例也会拿镰刀割了,拿铁锹挖了,架子车拉家来,在破院子小小的光坦地上,少婆娘带着少娃,用棒槌敲下一捆捆麦秆上的麦粒,用叉挑走干净的麦秆,用簸箕一下下簸净麦褥皮,用袋子或是大缸装了麦粒,我们常扒在他家破院门上,也会直接爬到烂围墙的缺口处,看他们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就跟正常人一样,回家跟我奶奶说了我的疑惑,我奶奶说,都是这些年教会的,我问谁教的,还能有谁,谁见了谁教,全村一起教啊,不教叫饿死吗?孽障啊!
我一年年长大,一年一身的新衣使我的长大充满了欢欣和期待,可我从没见少娃穿过一件像衣服的衣服,也是,少婆娘不会针线活,即便会,可能那条件也买不起一根针吧。走街串巷的巴郎子来了,荡在扁担两头的货箱里,装满了新鲜好玩的东西,针头线脑等日常女性所需全有,扎头发的皮筋漂亮的头绳七彩的发带,耳环发卡塑料手镯以及上裤腰的松紧带,还有专门对付蚊子的清凉油蚊香,大人小孩都围着,你扯二尺发带,她买两个皮筋,康奶奶也颤巍巍地拿她辛苦喂的母鸡生的蛋换来的钱,一层层包在红布里揣在她大兜襟衣服里贴身的钱,要给她自己买个耳挖,小兰子小丽子扯着她妈的胳膊要买耳环和卡子,只看不买的人则在一旁讪讪地训自个的婆娘或是女儿:有啥买的?前几天才买的头绳,又买!超花子样,裤腰松紧断了接上就行了,天天买天天买,迟早败家,再过二年盖房子,拿啥盖?整天超花子样!这话一半是说给旁人的,我知道。少婆娘也看货,也稀罕这些,不信你看她贼亮亮的眼睛,但她不买,或者就是没钱买,她从没买过哪怕一根针一根皮筋,她的头发总是那样胡乱垂着,长长点,就央村里的婶子们给她直接咔嚓,她家连个剪刀都没有。
某个下午学校回来时,我在巷道里撞见了少婆娘,这太少见了,一般她只窝在破屋里,或者干农活,除了来巴郎子,巷子里是不会看见她的,何况这样一个大下午,太阳还高挂着,地里干活去的人回来还嫌早,她居然逛着。我再一看,她的头发竟然洗干净扎起来了,那脸看起来也清爽多了,头上还有一个明晃晃的红发卡,我立刻明白,她是特意在巷子里转悠的,她哪来的卡子?还有头绳?肯定是偷的!我脚下生风即刻把这消息通报给了我奶奶,我奶奶撇嘴道:这少婆娘,现在还贼了!晚饭时候,消息已经传遍全村,家家大人都叮嘱自家门户要看紧点,到了第二天见了少娃,一帮孩子立马攻击:少娃少娃,你妈是贼!少娃先是咧嘴笑,但后来就不笑了,神色灰暗,惶惶然逃开了,大概是孩子们的架势不同往日,以前大家喊口号都是笑着喊,这次大家都有同仇敌忾的意思,所以口号喊得真是气壮山河,且一个个圆睁怒眼,少娃不怕才怪。当天少娃和他妈可能打了一架,应该是少娃打了她妈,据看见的人说,少婆娘披头散发哭嚎着跑出了破院子,过公路往河滩方向跑了,身后还追着少娃——拿着一根棒粮食的棒槌。有几天没见少婆娘,只少娃一个人拉着架子车上地,谁也没留意,再过几天,少娃活也不干了,整天到处转,问他妈在哪,这时候村人才知道少婆娘不见了,家家户户出了人,到各处寻找,我们也随着大人,处处查看,周边村子找了,没有,河滩树林找了,不见,队里在各村路口贴了寻人启事,还是不见,十几天过去,没有下落,少娃显得越发痴痴呆呆,头发如毡,挂着草,脸色黝黑,只能从眼珠子的转动看出脸上的布局,衣裳也是褴褛肮脏,虽然孩子们不再喊口号,还试图安慰他,但少娃完全没有感觉的样子,突然就笑,突然就跑,喊也喊不住。
这时候消息传来,少婆娘死了,是庄浪河下游一个村传来的,说是河滩边发现一个女尸,不知谁家的,派出所正在查,时间上距离少婆娘跑走,已经是二十天了,村人心知肚明,谁都清楚那肯定是少婆娘,一时之间,大家好像都有了凝重的神色,我小小的心里,竟也难过起来,只不过,所有的难过没几天就过去了,只有我奶奶,常常吃着饭,忽然停下来叹息一声:孽障啊?少娃以后咋过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