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已经几个月了,对面的树上总是站着一支乌鸦。
或者是树种的关系,或者是生了病,树的枝条和羽状叶都向下垂着,只有顶端两支赤裸的树杈向上挑出一个倾斜的Y字。
乌鸦站在靠右的横枝上,时而一动不动地瞭望,时而埋头梳理羽毛。
是因为那个树杈比较利于观望吗?看的人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其实也许只是人的联想,这一带乌鸦很多,树顶上、房檐上、人行道上、草地上…随处可见。
一个收垃圾的早上,有人咚咚地敲门,随后大声地喊着:“有人在家吗?”
是邻居,一个退了休的骑警,腰板挺直,声若洪钟:“鸟把你的垃圾桶弄开了。本来我可以帮你收拾的,可是你知道,病毒的事儿, 大家都要小心些。”
出去一看,垃圾桶倒在地上,垃圾袋被啄开了,一个星期的食物残余甩的满地都是,站在树梢的乌鸦,发出两声沙哑的“啊~啊~”。
我看它两眼,带上手套开始收拾,心想你智商不错,能打开垃圾桶的扣儿!有这本事,树林里,海里,找点新鲜的不好吗?
它又“啊~啊~”了两声,听起来也可以是“饿~饿~”,被它逗笑了。
收拾完,把垃圾桶的扣子认真扣上,看看它,再找一块石头压在上面,“你懂的”。
过了一会儿,正喝茶,忽然一个影子刷的掠过窗户,吓了一跳。
走到窗边,它就站在院子的木栅栏上,羽毛光洁,身型矫健,目光炯炯地左顾右盼。
这是个示威吗?还是个游戏的暗示?有些拿不准。
靠近了看,它更有种冷傲的气质,不与人对视,只偶尔快速一瞥,然后又凝视虚空。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脑子里出现这样的描述,“说的好像是你,可你…爱翻垃圾, 好像也没有那么酷。”
它仿佛听见了我默默的吐槽,轻蔑地一瞥,尾羽一振,飞了。
当天晚上,睡梦中我被一个声音惊醒,那是一声“啊~”,从头顶上方传来。
惊醒,头顶除了隐约可见的屋顶,并无一物,就在同时,一种感觉,传遍了全身。
那是一种麻麻的电流感,从头开始,一直向下,到脚底的时候,感觉全身轻盈,要漂起来。
一边惊诧于这突如其来的舒适感,一边疑惑,这“啊~”从何而来?想干什么?没有回答。
那电流有让人沉醉的效果,一会儿,我就重新睡着了。
第二晚,同样,还是忽然惊醒,还是那声“啊~”,这次我甚至条件反射的翻身坐起,开了灯。
灯光里,安全感重新返回,“也许只是一个梦吧”。
躺下后,那麻麻的电流感又再次流淌全身。黑暗中,我大睁着眼睛,不是梦,这是真实发生的,有种“东西”在进入我,是友好的,甚至温柔的。
傍晚,在院子里查看架上的铁线莲。
几个星期前发现它长了介壳虫,是一窝蚂蚁在放牧,于是用了各种办法,包括喷肥皂水,用胶带缠绕根部枝干,等等…问题并没有解决,蚂蚁们顽强地突破重围,继续开拓它们的牧场事业,好多叶子开始枯黄。
终于决定祭出终极武器。
买了一个蚂蚁屋,用石子半埋在蚁路旁,蹲在地上看着第一只蚂蚁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它并没有立即进入,而是在进口处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估计正在对气味进行分析。
想着自己扮演的这个小规模之神的角色,削弱一方,帮助另一方,原因?也许可以模糊地指向为审美需求,铁线莲要开花了….一阵鼓声打断了思绪的扩散,一抬头,看见对面树叉上的乌鸦,正盯着我。
在视线接触的一瞬间它就穿过了我,又在凝视远方的虚空,我说:“Hi,乌鸦。”,它凛然漠视,只微微摆动了一下尾翼。
鼓声发生在每晚7点,退休骑警会准时敲起,这时他年迈而美丽的太太会带着花环,从阳台上向下撒花,周围的邻居们也开始敲击各种物件,这是小镇居民在向仍然坚守工作岗位的人们致敬,疫情中的新风俗。
第三个晚上,当“啊~”再次发生的时候,一个念头说:“乌鸦,你好!”
麻麻的电流感并没有在念头发生的时候有所反应,还是一个劲的往脚下走,一直到全身每个细胞都轻轻地漂浮。
然后,我进入了一个梦。
一个无限光粒的矩阵,物与物失去了明确的边界,只有光粒的疏密和色彩勾勒出世界的样子。
振翅,翅膀鼓着风,呼··呼··,声音震动着空的微光,放射出一波波细水珠般的涟漪;云层柔软的缝隙里,穿行着丝丝缕缕的虹,变换莫测的起承转折,勾勒出转瞬即逝的图案;云之下,银灰与蓝的海波书写着层层密令,传向海岸,消失于岩石的黑沉…
跟随那些神秘的指示,我飞进一片森林的幽暗,前方一个角落忽然打了追光似的亮起,一颗枯萎灌木的光秃树枝瞬间闪闪发亮,像一件独一无二的珍宝从尘封中显露,所有的冷杉开始摇摆,为这个奇迹瞬间撒落一片明珠的瀑布…
森林之外是一排排房屋画成的迷宫,环形广场上一个年轻人爬上小镇创始人吉布森先生的青铜雕像,给他带上浅蓝色的医用口罩;街道上行人寥寥,人们在相遇时分别向两边画弧,像在玩一种避免接触的游戏;沿着山坡往上,一颗高树的尖上两支光秃的树杈画出一个Y,像是一个书写在空中的符号,在太阳底下闪着白光,果然是完美的落脚之处。
我看见脚下的院子里,我端着一杯茶,一边喝一边翻看铁线莲的叶子;看见排着队的蚂蚁急匆匆爬上一座白色的神殿,那一个个圆形的拱门,通向美味和死亡;看见一朵铁线莲花苞,微微张开了五片花瓣中的一瓣,隔着长青灌木丛,一只小蜂陡然闻到了花蜜的气息,急急赶来;看见退休骑警走向一只印第安鼓,他的太太拿起花环;
鼓声一响,我抬头,看见我。
在梦里我掉进一个白色黑洞,无边无际,无正无反,无内无外,通往无有之乡。
从此没有“啊~”再来拜访过。
对面那个Y形的树杈上,还是常常有乌鸦站在上面,不太能确定,那是梦里的乌鸦,还是所有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