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闫晓雨
姥爷走之前,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再回一趟山西。
2003年的春天被SARS搅得人心惶惶,学校提前放了假,不记得放了多久,总之巷子口的小部门一直都没有再怎么进新零食。常买的无花果断了货。脱下校服换上孝服之前,屋子里陆续来了很多亲戚,闹哄哄的,姥爷睡在里屋的炕上,旁边摆放着的都是已经洗干净的、各式稀罕的水果。
那两个又大又黄的家伙,馋的我睡不着。
无聊的时候,我就跑到院子里玩儿“毛笔字”游戏,将废弃的针管注满水,用力在正房前的水泥台阶上射出『芒果』两个字。偶尔被我妈看到,会被拉到门洞里数落一顿,大意是:姥爷生病了,大家都很着急,你这个打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外甥怎么能看起来心情很好?快,别玩儿了,去陪陪姥爷。
其实我知道老爷生病了。食道癌,吃东西咽不下去,从麻将摊上退下来的姥爷看起来消瘦了不少。但不谙世事的我完全理解不到食道癌和感冒有什么根本区别,我一直以为,过那么一段时间,姥爷会好起来的。虽然不知道是多长时间。
不那么孝顺的说,当时我的关注点,是那两个芒果。
来来回回的从里屋走到堂前,从堂前跑回里屋,沉重肃穆的氛围里大概只有我不以为然的欢乐着。我从小在姥姥家长大,姥姥为人古怪,姥爷性格温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买给我。因为年纪太小,上学的时候得有家长接送,姥爷每天早上都会在六点十分准时牵着我的手去学校,回来路过时,点二两烧卖,馆子里的暖气都还没烘高温度。久而久之,那家饭店的人都认识了姥爷,每每见他,都会打趣道,“送完小外甥,二两对不对?”
多年后,姥姥提起这些桥段,总是忍不住嗔出声。仿佛那个戴着黑色双耳戎帽的男子,玄英之日,推开门,还会坐下来点二两羊肉馅儿的烧卖。
姥爷姓赵,原不是内蒙古本地人。
幼年时跟随商贩父亲,从山西大同沿途倒卖些小玩意一路驾着牛车,到了如今的四子王旗。具体过程在经年之后很难再具体描述出,我给姥姥打电话,电话那段的她也是迷迷糊糊的自说自话,没什么系统逻辑,我想差不多就类似电视里经常演的『走西口』。姥爷是同辈里最小的,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其他人来到内蒙后都从了商,做买卖,只有姥爷喜欢摇头晃脑诵诗写字,最后当了教书先生。
旧社会里的教书先生,社会地位没那么高。在我们当地有句谚语“穷老师,饿学生”,讲述的就是老师这个行当在外人眼里的穷酸劲儿。姥姥嫁给她,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总是逢人就絮叨她这些年来是如何如何的不容易。
但在我们后辈眼里,总是姥姥得理不饶人更多些。
过了些年,姥爷的兄弟姊妹们陆续又从内蒙古返回了山西定居。而那时的姥爷,已经和姥姥结婚,有了第一个孩子,工作稳定,生活愠乐,内蒙麻将码三沓的牌也打习惯了,索性决定彻底留在内蒙古。印象里,菊花茶是姥爷的最爱,他常去的那家麻将馆就在旁边的黑廊子(宽窄小巷)东边拐角处。有时候手里头没有零花钱了,我会跑到麻将馆里,给姥爷加油打气。这样,他赢来的钱就都归我了。
我小时候看的书,都是姥爷留下来的,有本红皮子的对联书常年放在枕头边。里面工整的对仗读起来朗朗上口。可惜我的字太难看,用姥爷的话说,就像是“蚂蚁牛牛在爬”。
除夕前,附近人家都会人拿来空白的对联,让姥爷提上毛笔字。
平日里话不多的他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提起自己的童年,在山西,他们爱吃莜面、泡泡油炸糕、还有那一碗热气腾腾的“揪片子”。蜜枣什么的平日里是吃不到的,糖果,一分钱可以买好几块,哥哥姐姐们会故意让给他,他和我一样,什么都不懂,拿过来塞到嘴里就吃了。
到底是通讯不发达的年代,亲人们都回山西之后,联系变得很微弱。写信的次数并不频繁,多是日子空白处,姥爷插科打诨时才会想起来提笔行书。
故乡不远,但怎么都回不去。
一个人,一旦建立自己独立的家庭之后,脱离过往,身处远方,故人与亲情就变成了岁月刻度尺上带有余温的符号。这种断层,不是因为空间,而是源自生命本来的更迭传承。
有些东西会在历史进程中自动知进退。跟家里的针线团一样,扔在储蓄柜里,平日里不声不响派不上什么用场,关键时候拿出来缝缝补补,还是身好衣裳。
两个大芒果最终还是进了我的肚子。在一个阳光晴朗的日子里,姥爷难得下了炕,此前,他已经虚弱到三个月没有离开过被窝,吃喝拉撒都是在炕上,夜里翻身子得让人帮忙。他看见我趴在门缝后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芒果,笑了笑,冲我挥挥手,自己慢悠悠瞪下了炕,走过来递给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吃芒果。端着两个沉甸甸的果子,我无从下手,只好呆呆的问:“姥爷,这咋吃?”
姥爷笑了笑,身子大概太虚了,就着旁边的沙发身子就塌陷了进去。动作踉跄的声响太大,令我害怕。我开始意识到,姥爷和过去真的不一样了,慌忙之中大声喊外屋的舅舅姨姨们快来搀扶。
两天之后,姥爷还是去了。芒果我也没有吃。
走之前,他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整个人已经神志不清,有时说山西,有时叫三姨,有时紧紧拽着旁边女儿的手,有时四处张望,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直到很久之后,有次生病,我夜里爬起来去洗手间呕吐,吐着吐着就哭了,脆弱的眼神不小心投射到镜子里才令我惊觉,原来,每一个远离故乡的人,都有着相似而精细的渴望。
那个时刻,我突然就理解姥爷最后的眼神了,他大概是在人群中寻找,有没有自己的“亲人”吧。头七之前,他的几个侄子侄女都有来吊唁,但是他的哥哥姐姐们并没有。有的年纪太大,腿脚不好,终年病痛缠身,早就经不起舟车劳顿的折腾了。有的几年前,已经仙逝。
余生尾处,送他走的都是后人,再无故人。
山西于他,早已是前尘往事。长大后,我曾经在机缘巧合下去过几次山西,在太原的柳巷逛过街,在吕梁尝到好喝的沙棘汁和正宗的碗托,朋友结婚,我还去过一个小县城,叫石楼,发展缓慢,仍旧保留着久违的年代感。
今年跨年前,突然有天梦到姥爷的脸,大梦已别十余年。
醒来后就冒出要去山西的想法。并不是什么好时节。整个华北都被雾霾笼罩,等我踏上平遥的土地就有点后悔,空气太浑浊了,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味钻进鼻子里,令人头脑发昏。
提前在网上订的客栈取暖措施不够好,是平房,没有地暖,空调开足了仍暖不了身子,头一晚几乎是哆哆嗦嗦睡着的。夜里醒来好几次,很安静,反而觉得不真实。
在平遥那几天,我和好友几乎不说普通话。
就拿我们当地的方言进行交谈,引来出租车司机的侧目,大约是看我们背着相机应该是游客。但言语间,多多少少有些山西口音,这是地域原因,内蒙古中部地区和晋北的发音吐字几乎没太大差别。
离开前那晚,有个年轻小伙子问我,你是山西人吗?
我下意识摇摇头。
又很快点点头,用力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