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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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的家还住在山腰上。为了能想象到远方的父母,每天傍晚,我总会跟奶奶坐在门口的山梁上静静地看远处金灿灿的云车。家乡的口音平缓,婉转的三声和去声往往都读成了第一声。于是小时候听别人口中的云彩一词,往往是云(cai)的读法,cai又跟车的读音相似,于是每每抬头看见天上在蔚蓝里奔驰的白色云朵时,我总觉得那跟车是有无限关联的。

小时候所见过的车,只是一瞥间便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只有“轰隆隆”的引擎声在山谷中转悠。更多的时间里,在于想象。任何事情,当困于想象之间时,便多少带着无限的美了。那美靠着一朝一夕的酝酿,是从语言应和文字的限制之外的无限的美。

在深山里,每个能够站人的地方,当你抬头时总能感觉那些大山像铁锅的四壁,而自己总像是打落在锅中的一粒小米。每当傍晚,太阳从西边的山尖落下去时,在那参差不齐的锅边和天空,都会被染上一层金灿灿的光,那光与山峰的树木山石融为一体之后,便生出一种让人舒畅的颜色。我坐在奶奶的身旁,学着奶奶的宁静,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任由那金灿灿的光粉落在我的鼻尖上,落在奶奶的脸上。

奶奶不会说话,她也总是将双手垂着不跟我打手势。但我想她跟我是一样的,看到的是同一种美,想的也是同一批人。我想到她想的人,也就顺理成章想到父亲母亲,也能大胆地想象他们的模样和生活了。当我能想到他们时,我像见到他们一样高兴。

后来村子里开始陆续装上电灯。在我总是远眺的那座山的高处,参差不齐的树木被砍伐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两棵电线杆。电线杆笔直地从山坡上立起,刚毅笃定地站立着,划着优美弧线的电线从那形似肩膀的横杆上穿过,在夕阳的余晖里清晰可见。开始我觉得那有着好看弧线的电线像是用一只铅笔很用力在纸上不间意之间划出的,有一种自然而灵动的美,在它的对比下,那些山峦的弧线就显得笨拙,拖泥带水,坑坑洼洼。后来我渐渐更加喜欢那笔直,从不曾因为肩上的重担而弯腰的线杆,它的坚毅不动,让我有一种它会永远定在那个地方,与肩上的优美弧线一辈子相伴的错觉,我为那份永恒而深深感动。当我看向奶奶时,余晖的金黄依旧落在她宁静的脸上,将那些皱纹勾勒点缀,形成新的错落有致的立体。奶奶依旧不看我,依旧用她那双慈祥的眼睛看着远处的夕阳。她的双眼永远沉静,跟许多个无风的傍晚烙印在一起。

我们看了很多次那些金灿灿的光,无法数得清楚。后来奶奶生了场病,接到二爷爷的电话后爸妈赶了回来。他们风尘仆仆,带着远方来的嘈杂,爸爸高大的身子总在奶奶的床前转来转去,他们带来山下的人,他们总是在说话。母亲跟很多傍晚来的女邻居和姑妈无数次说奶奶是想爷爷了。他们总是不停说话,为那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爷爷争论不休。奶奶不久后就去世了。从山下来的人还是不停说话,妈妈和姑姑穿着白衣服蜷缩在棺材角,哭声盖过屋外的吵闹声,不一会儿又被那些吵闹声覆盖去,于是哭声和吵闹声交织着。

我很想告诉她们那样会吵到奶奶,但所有人都在吵,我也绝望地抽泣,但不敢哭出声来。

奶奶的棺材停在拥挤的堂屋里,围在白纸的帆中间,一动不动。我想要是我能搬动她,我一定搬去门口的山梁上,奶奶更喜欢那里。

奶奶去世后,妈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父亲在山下村子几条路交叉、面对着马路的弯道上买了屋基,修新的房子。我也换了上学的路,开始和村子的孩子一起,走宽敞的马路上学。开始建屋时,我们每天早晨下山,待到晚间才复又热闹的村子离开,爬上山回家去。他很自豪新的地方,因为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村子中间,但他总跟我说他去过的那个地方叫深圳,那里更好,那里有数不清多少层的高楼,有源源不断的汽车,它们排成一排又一排,不间断地飞跑着,只是现在他还不能把房子修在那里。我问他跟云车比怎么样时,他却不知道我说的云车的美,也一点不好奇云车的美。

不管是早上出去,还是劳累一天,借着夜色晚归,父亲总是说很多话。那些话里总像是带着一种故意引我说话的空洞,又像是因为不说话就无法跟周围安静的空气相处一样的焦急。他一下子问我功课,从功课突然跳到给我买一头猪,又自己补充说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就能买三头很大的年猪,家里养会更辛苦。他说的话里,总是带着明确的标识,那些话里的字在吐出的同时,也就失去了活力,就像吐完丝的蚕结束它们各自的使命。那些字眼缺乏像云车的美,缺乏一种不言自明的烂漫想象,每个字眼都像一根根针将想象从内部无情戳破,留下一堆长满尖刺的残骸。上学的课文里将金灿灿的云车成了火烧云,将那伟大的画幅说成是鸡鸭牛羊,连那看云车的人们也无法安静,像是借着傍晚时光在村子里嬉戏的孩子群,叽叽喳喳的将金灿灿的空气搅浑浊。

放学后,我总在父亲的新房里帮一些忙,在傍晚还没收工时,我面对那粗糙的房子框架坐着,越过砖墙去寻找天边的云车。新路过的邻居们的笑脸被彩霞的光照着,他们高声跟父亲说话,总用一种甜腻的而亲切的话问我名字,嬉笑着跟我说话。我总是错开脸去,低下头不知道如何回答为好。起先我并不是害羞,只是很诧异他们那种与我说话时带着的笑,和那伪装出来的亲昵,那有点像后来见到的老人对着密林深处,吹着悠长的口哨去逗引看不见的画眉鸟一样,而被当成画眉鸟的我总是缺乏适应。只是父亲总是也与同样的方式回答他们:“”孩子怕羞,拉不出牛圈门的。”父亲坐在粗糙的砖墙上,身边是那搬到墙上还没有堆垒的一块来块立起来的砖,他背对着身后的金黄色天空,留下一幅只看见黑色边框的剪影。那高兴的剪影一直持续了好多次。在他无数次对别人那样带着爱怜的说辞下,我觉得我是害羞的,至少应该是害羞的,那样就可以长期获得关爱。

后来我觉得,每一个大人跟我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那种难以割舍的怜爱,似乎是我一直都表现得那般软弱的缘故吧。

房子几乎算得上是父亲一砖一石敲凿出来的,除了无法做到的钢筋水泥之外,都出自父亲的双手。那三年里,我除了上学,在请人帮忙的一些日子里,我也慢慢学会了点豆腐之类的,算是大菜的技能。只是在见到新地方的那些人上前说话时,我还是只能低下头去,小心地在喉咙里嘀咕。

搬家的日子是个夏天的暑假。我跟在父亲身后,每天一次接一次地将我跟奶奶住的房子搬空。先是两张巨大的木床,再是漆黑色漆的两个柜子。在崎岖的山路上,父亲歇在路坎上,汗珠从他的额头一直淌到脸颊,再一滴一滴落在衣服上。父亲很爱惜那几个上了亮堂油漆的箱子柜子,用背架捆时,在绳子接触的地方都用干草隔开,他说那些都是妈妈的嫁妆,当初也是那么捆着背上山的。父亲背着它们,缓慢与路边的刺丛纠缠,亦步亦趋下坡。我跟在远远的后面,总是害怕他会被轻易坠着往后倒去。

新的房子是父亲很喜欢的。而那山腰上的木屋搬空之后,就成了被抽去内里的鸡蛋壳一样脆弱、轻巧。

一天我放学回家时,那栋高大威猛的瓦房在父亲和一众邻居的辛劳里,倒在了自己的残骸中。黑色烟熏的木板和木头相互掩盖,相互支撑,将那零碎的瓦砾屋顶支撑在离地不到半尺的院坝了,留着成片经过漫长的苦斗败下阵来的狼藉。我远远站在那堆杂乱不堪之前,满脑子被那些瓦砾、熏黑的楼板和显出背部凹凸不平的墙板占据,用尽全力也无法在脑海复原它昨天之前的模样。

父亲和一堆新的邻居坐在仅剩半边的院坝里,在阳光下相谈欢笑。大颗的汗珠缀在他们被烟熏染上道道黑痕的额头上,他们在为他们破坏的大功告成感到成就满满。父亲为他们倒酒,一一感谢他们的辛劳。人群欢呼着,仰天欢呼在山里回荡。

我独自坐在小时候坐的那个石墩上,晚霞不见,远处山尖太阳落去的地方已经又长起来很多桦槁树,将那两棵笔直的电线杆陷入其中,电线已经看不见了。再回头看那曾经巍峨的房子时,却被一群大声说笑的人替代,他们围着他们的战利品,其中不无向我炫耀的可能。

我不知道绝望是什么东西,但我看见我心爱的那些东西伴随在说笑里消失。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只需要一些简单的人。


在我上中学的地方,同样是逃不开大山环绕的。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放眼望去,山的轮廓远了一些。然而它们依旧从远处围将过来,将我所处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傍晚的夕阳从山与天的交界处落下时,阳光穿过斑驳的云层,在蔚蓝的空洞里漏出巨大的亮光。在晚自习来临之前,站在走廊上往外看去,教学楼下的操场的围栏像是一个巨大的观景台,人们聚拢在操场的走廊边,喋喋不休与那幅安静的夕阳景色重合在一起。

在远处的山尖上,一座由许多钢架组合成的铁塔,高高耸立在山尖上,以那黄色的天空作背景,背对着看见它的所有人。从它身体里穿过的巨大的电线从天空中划过,露出的黑色弧线带着行云流水地顺畅,依旧像是某位娴熟于画笔的人随意的一笔,只是那一笔的本身,每一个弧度不无彰显着画笔的笃定从容,那像是用圆规画出的选取的局部,每一刻度都存在于圆的弧度中,但又从那工匠的邦硬、死板中挣脱,隽秀、自信地独自生成,穿梭在夏天白色的云雾缭绕中。

我总有很多时间,站在中学教学楼的二楼,趴在走廊上眺望远处的风景,想象我的背影何其忧伤悲悯。总有许多人跟我一般,在吃过晚饭的傍晚,任由天空红色的光落在脸上,任由思绪随着天空飘荡到远方。

在那个同样的夏天,我见到了那位真正长发及腰的女孩。我站在教学楼二楼的角落,看见她从楼下桑葚树林的一角出现,独自一人往楼下靠过来。她双手抱着书本在胸前,与洁白的体恤衫合并在一起。她微微低着的面孔淡然而专注,步子不疾不徐,信步于砂石路上。她像是忘我地陷入某一件事情中,从炎热的阳光广场穿过,从高大浓密的桑葚的阴影里穿过,乌黑的长发垂在白色的T恤上,随着往前的步子轻轻摇摆,直到她抵达楼底,消失在我的脚下的走廊边沿。后来很长的夏天,我总在任何有空的时候趴在同一个地方,放眼整个操场、综合楼门口、和远处的女生宿舍之间,去寻找那个影子。她有时候一个人,心事重重,但又无动于衷地走来,爬上阶梯时微微动容地往平路的前头看一眼,又回归到那份云淡风轻。从教学楼走向宿舍时,那齐腰的乌黑长发在婀娜的身姿后面微微摇摆,发间偶尔摆出身体,像是不小心越过界限的小手,下一秒便轻灵地退回线内。如果“那双手”有面孔,说不定总会冲我吐吐舌头。同样趴在某一座栏杆前看远山的夕阳时,她身上总有一种欲说未说的悸动,和着金黄的夕阳,和着那鼓噪的人群。我依旧站在二楼的角落里,耳边在那一刻无比安静。

她的美异于那我所见的坚挺单一的电线杆的坚毅。她更接近立在学校远处两个山头之间,由各式钢条按照一种她自有的规则组成的一座更大、更丰满的复杂姿态。在人群里时,她欢快地笑着,嘴角上若隐若现的梨涡像云霞一般清淡,却显而易见。她也跟同龄的伙伴偶尔嬉戏打闹,但那嬉戏没有一丝张牙舞爪的狰狞,因为她本身对每一个动作的克制,看起来更像是寻着鼓点翩翩舞步,在那舞步之间,张弛有度,借由脸上的一瞥一笑和几根青丝点缀,一切都美极了。那些多姿多彩的生活姿态组成一座复杂但同样不失坚毅的姿态,像那铁塔立在夕阳的山尖。那从她生活里穿过,给予她重压的力量便是她对一切保有的含蓄和克制,像牵绊在两塔之间的若隐若现的信笔而就的电线,那出自顶尖画家笔下的完美的弧线,那弧线在天空的白色下显现出来,又隐没在高高的青山之间,将那不轻易动容、不轻易开口的塔之身点缀得更加立体,也有了使命一般。直到如今,我想,如上所述的种种,因为我记忆之明确,我确信我在校园的某个地方,曾经真的见过那风姿与永恒般映照在夕阳的剪影中的铁塔融为一体。那是我后来漫长的生活中,当我站在艳阳高照的楼顶上,当我眺望远方辉煌的云彩时,时时回忆的图景。当我看见那立在夕阳的余晖之下的一座座塔吊,那笔直的身躯和张开的长长臂膀,在猩黄色的天空底下,用那笔直刚毅的黑色线条勾勒出的塔吊时,我便无数次回忆她的身姿。在那时候,沉默不再是沉默,而是带着任何可能的希望之光。在那时候,我站在同样余晖下的楼顶,与那身姿久久对立,千言万语不言自明。那是我后来的生活,是我与她时刻联结的唯一方式,可是通过那种方式,我觉得我比之前更加理解她,更加的不需要任何言语了。

那无言的沉默,当有一天我距离她越来越近的时候,当我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从电影屏幕的余光瞥见她高高的鼻梁,精致而专注的眼帘时,我满足地游离在大屏幕之下,正如我无数次见过的那些工地上被余晖笼罩下,一横一竖都显出极致的塔吊一样,她们都充满着任何可能的渴望,那是人间独立着,又支撑万物的联结。那种联结超出任何语言之外,超出任何文字的形容之外,像是独立存在于空间里,只完全独属于静静欣赏过她的人。我觉得一切都是那样完美。

我很笃定有一天,当她站在同一个地方时,她会注意到我也站在同一个地方已经凝望了很久很久,我想她一定会为我的坚持永恒的矗立而感动。我深信她知晓一些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哪怕是对视一眼,就能都消融在无边的脑海里,不言自明。但也正因为我爱慕她身上那份时刻的专注,即使是偶尔的左顾右盼,她也只是轻轻一扫那个二楼的走廊角落,不做一丝停留。但后来我想,即使不被知道,那无数个中午和下午的时间里,在那个走廊的角落,我像就是翻阅了无数本画本一样,赏心悦目地度过了无数个漫长。

寻找是永远不会有失望的记忆,即使是在某一天中午寻不见,在下一次寻见时,那些欢喜便是方程式一样地加倍,那些冗长盛夏的不快也随之被喜悦全部覆盖。

渐渐地,站在那个走廊角落只是仪式的一部份,即使我在那些我所见到的角落寻不见她的影子,我也总能寻得一些新鲜的想象。我知道她们是两姐妹,她跟我一样父母在外打工,每周回家都是独自一人。我听说过她初一时在街上喝酒喝到大醉,但我跟那些传言里的不解不同,我几乎是瞬间便知晓许多,包括喝酒的理由,从此更是添了许多爱和怜。

后来我开始想象某一天我们在校园的某个地方相遇,我想好很多想要跟她说的话。真正擦肩而过的机会少之又少,更别说并肩的机会。那些仅有的能够说上话的机会里,我总忘记那些平日里反复酝酿的话,在那一刻我失去了所有的想象,我只一心想要说上一句我认为好的话,而那些平日酝酿时无数次让我激动不已的话则一一成了糟粕躺在臭水沟里。我焦急窘迫地在心底翻找,最终都只能沮丧看着错过的背影。那个寻找的过程像是一根根刺,扎在我心口,我反复斟酌,那些言语却在斟酌中支离破碎。我像打破了心爱花瓶的孩子,最终只能瘫坐在地上守着那支离破碎,努力在心里保存它们曾经被构造的美丽模样。如果真的有过模样的话。

夏天在酷热和幽深的青山绿水中结束。期末结束的那一场放学,人们背着早已经准备好的书包冲出校门。平日里宽敞的大门被黑黝黝的人头挤满,出了那个狭窄的关卡之后,就四散开去,从校门口那四条马路去往四周的大山。我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看着每一个同学因为放假而欣喜若狂,成群结队地消失在山林中。他们排在蜿蜒小路上的队伍五颜六色,在密林和山势之间时隐时现。我把去往她家方向的每一个身影都当成她,想象她以何种姿态攀爬、转弯,和跨过刺梨林。那密集的一片桦槁林在微风中摇摆,人群的喧闹虚无缥缈地传回来时,已经十分微弱了。我想到将有很长的日子不见时,我感到沮丧又压抑。

对于生活,我总是有一种天生的懒惰,我像是住在一张网里,在那自然相联的两个网格之间爬行。与父母的相隔和电话沟通的阻碍似乎耗尽了我全部的能耐,我用干瘪的身体面对生活,缺乏那种类似改变命运,按着计划而行的勇气。于是当我开始倾慕那个脑海的网格,开始想要按着想象的线路过我的生活的时候,我攀爬着就已经是竭尽全力。在那个为所有黯然神伤的生活里,某一些照进来的期待又消失,像是从春天到夏天,从充满希望的浅绿到某一眼瞥见的花朵后,看见那背后幽深的近似黑色的夏日墨绿。对于那多出来的一份希望,我依旧不知道如何处理。并且我久久沉溺在自己可见的无能中,越加疲惫。

争取这个词只用于有能力的人,而我天生失去能力这种具有挑战的东西。那像是父亲,为了心中的从山下到山下的新房,可以背井离乡,他们目标明确,知晓一年的工作之后,挣来的钱还差多少,总共需要奔波多少年。他们早就给自己的生活织好了一张网,后面的日子都在那网格之间,攀着线条生活。而我只顾着想象,那些生活当在我的脑海中生成的那一刻,它们便被我拥有。而如果我想不到,就什么都不会存在。

我只是站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与外面的世界有所冲突时,我总是显得像是大度一样的,不知所以地理解了一切,并在新的世界里妥协。这妥协是一种认输的态度,是一种用软弱寻求怜悯、用羞涩阻挡更多置疑的。以及用和解来遗忘一切过往。

我的那个暑假,我住在更加逼仄的山谷中,住在许久没有开过门的父亲的新房里,我想象着另一道山坳里的她,我坚定地觉得,我的那些无奈的生活,我的那些像噩梦一样的无奈,她是感同身受的。就像我能感受到她翻过山回到那座在我想象中遥遥相对面房子时,在那封闭的屋子里,与霉味和方便面交织的空气,与那黏糊糊的夏日的阳光和无可展望的远方的父母的念头一起,度过每一个周末我们都相同。我深知那些生活的背后,站在她背后的那个巨大却无形的东西,即使我依旧看不全那个东西的面貌,但我知道它的存在,是我和她感同身受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理解她,在于我觉得她像我自己,这是一种自大的标志,但我依旧觉得我理解她的一切。也许也正因为觉得她如我一般,却又在那木纳之上,增添了那至高无上的创造之能,在那冷峻的外表之下,却又有更多的能力去奉献给生活,将那仅有之余,创造出无限的美。用那美,笼络着生活里的人。

山里的生活,是永远跟大山脱不开关系的。那些大山环绕在任何一个地方周围,它们像是能够随意生长的如来佛的手掌,不管我站在任何地方,抬头看去都感觉自己像打落在铁锅里的一颗米粒,我仰望着灰色的天空,看见自己无限缩小在原地,直到中国的地图在脑海中浮现。我只看见那张纸上画着的广东的区域,连东莞的具体地方都不能找到。我大抵知道父母远在那张纸上的某个角落,但我无法认出应该在天空的哪一个方向。我想象不到那里的山水,想象不到他们住的房子,想象不到每日生活的情景,就像站在废墟之前时脑海中的空白。父母生活的远方除了父亲说的很多车之外,没有一丝背景。但是很多车的模样,却只能是从镇上每天往外跑的大巴的无数个重影,那重影的组合的虚假是不言自明的。

父亲对我说过,他们住的地方没有山。于是我在那些我能展望的世界里,寻找那平坦的草地,将自己无限缩小到如蚂蚁一般大小,直到我在平坦的地上看见平直没有尽头的马路,看见房屋,渐渐地也父母。那个暑假,我趴在篮球场般大小的草地上,无数次练习那个场景。后来我轻易就能跟他们住在一起,便也真的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般欢喜。

我想告诉她,痛苦来源于无法感知但又总是想有一些联结。我想也教会她这样的联结的法子。

夏日的炎热总带着蚊虫的嗡嗡,还有在午后炙热的空气中重复的蛐蛐单调刺耳的声音,仿佛一切的热都因那叫声而起。家里除了一张床、几件床单之外,就只剩下堂屋里塞得慢慢的父亲昂贵的几张八仙桌子和长条凳,他们摞在一起,空隙的地方长满了白色的蛛丝。那座庞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只有那霉味充斥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蛋清和蛋黄将那屋子的壳得以撑住一般。

那个暑假里,我也好几次打起念头,想要去集市上买来财米油盐过自己的生活,但我还是躺在闷热的床上,任由日日夜夜的念想杂着那些对生活的规划在心里穿梭。我终究缺乏实干的能力,只一心想用想象力去过活。而另一边我则知道父母的喜欢,每一次通电话时都津津乐道自己做的饭,说些鸡蛋和面条怎样煮、怎样好吃的话,他们高兴地信以为真,后来便不再询问了。我感到煎熬,我无处可去。父亲的新房不想山上,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人群,他们的话总是带着那种看似亲昵的戏谑,我还是假装害羞一样,低头笑笑不说话作为回应。然后我也总在心底想他们会自己填补父亲总说的那句话:这孩子啊害羞,拉不出牛圈门的。

后来我就盼着暑假结束,我将站在校门口等待她,将滚瓜烂熟的表白跟她说了。我开始反复在心底酝酿新的让我激动的内容。

假期结束时,已经是秋天伊始了。我站在还空荡荡的教学楼角落,像结束时看着一个个离去的背影一般,人们从四面八方局,聚拢而来。我想象她从远处的马路上,穿着那件洁白的短袖,风尘仆仆,艳阳之下,汗水在她脸上一颗颗盈满,几根发丝贴在脸上。当我想到他可能跟一些男同学一起时,我总是感到瑞瑞不安。

我站在教学楼的走廊角,没有从那些归来的身影中找到她。在见到她时已经是亮灯的晚自习了,我也忘了在那些漫长的日子深处的念想。只觉得从那躁动的人群中瞥一眼,在心里存着,也就好了。

生活又回到一开始的模样,我站在走廊的尽头,将自己放在永远不变的环境中,用缓慢的笨拙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和躁动,用不言语来抵御内心的不安。日子在无限的冗长中往前推进,一切试探只要依旧停留在想象的世界里,就是完美的。我依旧可以无限想象自己站在灰暗的一隅,与那些坚毅、复杂的美保持着一段距离,看着那优美的弧线和金黄的背景,以及故事的美好走向。只要我能够看见她,只要我还站在走廊里,在那见方之地寻找她的影子,只要我还在寻找,也将所有的精力和想象都依附在那寻找和寻得之间,那总是轻易就能满足的。

然而虚妄总是像树根,总在暗夜里肆意伸展。在我心里,开始滋生想要接近的念头,而且我越来越想要接近她。在我无能的阻碍下,渴望的越加滋长,我的自我谴责和自我怀疑也在成倍增加。

在那整个秋天,无数个夜晚此功能天边一次次侵袭,将天空变成黑暗的颜色。我们站在灯光里,看着一切发生,又对一切无可奈何。我们总是见到,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见到一样。日子在那些期待和想念里,也变得尤其绵长。我总想要站在能够扫看更多地方的高台上,在那些人群中日复一日寻找,我也开始讨厌那些一切,那让我总是无限期站在原地的懦弱成了我唯一能指摘的东西。只是在我内心深处,我依旧将安那些冗长的想念当成永恒的美。

我想,我的人生永远都在彩排上,并且我几乎看见了自己终于永远都只在彩排上,没有勇气站到舞台上的那一天。我也为自己的退缩感到一种异样的思量。父亲为了他心目中的美好总是显得义无反顾的,而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义无反顾是何物。一方面我想守着那盏孤灯,依旧等待和观望那个世界的一切,观望每个人从小路上匆忙走来,看见他们身上的不安和躁动,这时候,我为我心中的那份笃定和安然而满足。另一方面,那些等待的痛苦总是让我失去一些耐心,我总想要见到,又痛苦于不曾表达。我想奶奶的笃定是我需要很久的时间去学习的。我在心底寻找那些站着不去挣扎的东西,将我能够看见的所有东西都看遍。然而日子更加难过。

也许一开始,并不存在所谓的忠贞不渝,但在自己的长时间的煎熬里,经过无数次想象的淬炼之后,当我无数次将自己的念头强加在那个我一瞥间爱慕的人身上时,我便像是坐在那山梁的石墩上看的那场夕阳,拼命在那些我眼见的万事万物中找到喜爱的东西。那些我自己酝酿出来的关于她的美,在我无数次的斟酌里,成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我将那个关于对她一切的独自的猜想,深埋着,却也坚定不移。我像坚信我见过的任何东西,像坚信我看过的那些坚挺的美一样,在认定的那时候开始,就像酒曲之于麦饼,再也没有解开的可能。

我发现那些建立在想象之上的东西,一旦建立之后,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成了真实的世界一样,就再也没有办法推翻。我缺乏有一天去接近,看见那堆满杂草的躯干的可能。更何况在我漫长的酝酿之下,那坚挺的美的本身,已经是无可比拟的了。

盛夏的夜晚在12点过后,学生宿舍里便只有打鼾和磨牙的声音。我倾听着墙角的蟋蟀和蚊虫,以及远处田地里总是一片一片蜂拥唼喋的蛙声,我陷入漫长的想象里。当我想象到那乌黑的长发,想到我们并肩而行,说些畅快的话时,我便陷入那种无边的想象中,并且那些想象盘根交错,随着暗夜肆意滋长。

我只得在白天上课时入眠。这是没有法子的。我像后来的失眠症一样,沉醉在无边的幻想当中。老师们无数次站在讲台上重复不许谈恋爱,但每一次提起,都在使我重新想起来。我往复陷在那个夏天,最终只能选择逃开。

我渐渐觉得,我并不是不屑表达,而是我已经忘记了应该怎么去说那些心里的话。我除了酝酿时的自我对话,我失去了交流的能力。


我以为只要我从这个地方离开,我的生活将从那漫长的煎熬中解脱出来。这大概也是像父亲的想象一致。他觉得离开那栋瓦房,住进混泥土的平房中,也在某个角度里接近了那些现代城市。对我来说,我离开那个煎熬我的地方,便全然投入到一个如意的地方。我任由自己站在那些道路上,一次次说服自己退却。

我提前一个周联系了身处山东的堂哥,回家将放在家里的钱全部带上。我最后一次站在秋天的夕阳下,仰头眺望着家乡的山尖。我为我终于能够从这里离开而激动不已。对于这个地方,我似乎有一种无法说出来的厌倦,就像父亲总在算计的那些过往。我感觉到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从这里离开。那些老师总在言谈着什么时候在城里买房,无数次谈及别人买了房时,带着像是他自己的生一样的悸动。当我觉得有一个悲壮的理由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为爱赴死的英雄一样伟大。当那些老师坐在皮椅子里劝我留下来的时候,他们的挽留更是为我心中的那份悲壮添了新柴,我越加笃定那份选择的确定性。被人惋惜,就像我遇到的那些夸赞一样,就像我读的那些催人泪下的小说一样,是价值的一部分。当我离开,和当我决定去世一样,为那份伟大的爱情画上句号。

走的那天清晨,我站在隔着冰冷的铁栅栏门前,我一边等接我的车,一边等送我的人。我看着灰蒙蒙的门里,直到我上车前,都不见一个人的身影。我带着满满的失望,守着我那鼓囊的包,从蜿蜒的公路上穿行。清晨的车灯四下打落在山谷间,只短暂在那灰蒙蒙的路前停留,便就随着车的拐弯拐向相反的方向。我并不知道告别的意义,我只一心想着那个空荡荡的大门,立在沉默的灰色当中。我从一地赶往另一地,在咫尺的地图上划出遥远的一笔。我终于像父亲一样,踏向远方,像他讨厌山里的逼仄,去奔赴广阔一样。我见到所有的广阔,川流不息的车从车窗里划过,雨水在窗户上逗留,一整车的人都在暗夜里,奔向同一个地方,奔向那个只能在地图上找到方向的地方。漫长奔波的夜里,我朦胧中总在做梦,我成为小时候眼里的蜿蜒爬行的那些蚂蚁,我们一直跟在一只后面,在辽阔的石头缝间穿行,它们从不抬头看看远处的阻拦,总是到了阻拦之前,再重新规划新的路线,我每一次观看它们时,都总是想象他们的世界,看见的那些碎石头和杂草。而如今我正在以它们的模样,只是被积攒在一起,在睡梦里远行。

我总以为当我们选择了远离,就能使一切都变得好起来。至少我能站在自己的世界,真的展望那些思量过的事情。然而当我从那张计划的网中退却时,我只是在退往更小的一个角落。生活并不能真的从我厌倦的网上剥离。

我第一跟她联系上,是一年后从同学QQ群里加到她。我站在破败的建筑工地上,忍不住又一次拿起手机。那些不需要用嘴的相谈,成了我另一个想象的画板。每天夜里,我将我内心里的那些原本的想象,编成长长的文字,通过电信公司分成无数条72字的消息发出去,一次总是几篇连着,那些有如呓语一般的文字在每一个夜里敲开我对一天的希望。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分享的快乐,那也像是堤坝的一条裂口,之后便是源源不断地决堤。

而我的失语,从我开始反复愠色那些短信的文字开始的。起先我只是稍加修改,删去一两句修改一两个字。但渐渐的我将一段文字编辑好之后,就失去了发出去的勇气,就像想要说话但又没有斟酌清楚咽了回去,第二天再看到那些文字时,我感到我不是我了。几经的删改,却只会越来越奇怪。后来我几乎不敢看就直接删掉。那些文字像是父亲口中的一根根针插在我的全身,我感觉到一个从来不属于我的自己,他似乎只在黑夜和那些朦胧失去自我意识的时间出现,而在我清醒时,那些微弱的一丝关联都会让我难堪。我只得跟它们保持着遥遥相望的距离,到后来,即使是半夜喝醉,在极度的悲哀的氛围了,我依旧与那说话的念头抵抗着。我是没有正常的交流的能力和姿态的,那些文字里总带着一种太过自我的尴尬的情绪渲染,并且在我的二次、多次的阅读之下,更加尴尬得让我无地自容。

我像父亲一样,这让我跟一个破坏者站在一起。我感到抗拒。

我们似乎有过一次两次的提及,关于交往的事情,我们彼此都明确过,确实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的关系。只是那关系如缀满太多果实的桃树,最终无法等待成熟,而将枝条生生折断。

幸而跟我生活的大人们,在我不断卖弄可怜的生活中,即使我很少说话,他们也将我像是孩子一般对待着。我站在那些高高的楼顶,被真正的绿色安全网包围着。生活的希望像那被无数次碾过的黄土,在某一日里被轻轻的风吹到四散,去往不知名的地方。跟我相处的人总有我父母的影子,他们总是给家里打电话,寄去买的衣服。我则蜷缩在那个世界的角落,从早晨等待落日,只有在那些日落里,才抬头看见天空。那些地方是父亲口中的平原,有车水马龙,我也站在正在崛起的高楼上。但我看不见父亲看见那些东西时的欢喜,我无法共鸣。

我执拗地寻找心底的人,我执拗地觉得忠贞不渝的美。展望着暗夜下金黄的天空,寻找那铁塔一样复杂而别致的美。远方的铁塔和人在我反复的润色里,已经成了一幅没有瑕疵的油画。我依旧勾勒每一个细节,直到沉沉睡去。

写信的念头是一瞬间便起的,那萌芽生成的那一刻,就止不住了。我几乎任何时候都在写,但是寄出去的只有那么一篇。我忘了我写了些什么,但那时的年纪,大抵也不过些对生活的怨言,歪歪扭扭的文字拾掇成的一本本信纸。我在自己的床头里了一个高而窄的纸箱,在所有人都在忙着喝酒的时间里,我将自己躲起来。那些在脑海中无法想清楚的事情,在歪歪扭扭的文字之下,想不清楚也不重要了。

可能是生活从衣食无忧到每天劳累的变故,我更加想她。几乎是时时刻刻心心念念。我们的联系慢慢变了常态,从过去的每天很多说的,渐渐开始无话可说。对我来说,那些活跃着的念头,在我思量着跟她分享时,就像带着冰块在炎热的峡谷走了漫长的路,拿起手机到思考编辑的这一个过程,就往往将我的那些想要表达的念想变成干枯的骷髅。

在人群中,我开始能说一些话,熟络之后,我不再为那些熟人的回答而感到窘迫。倒是对着她,仅仅是想起,就能让我的思绪变得阻塞起来。

工地上见不到什么女孩,但我始终坚信我足够喜欢她。这种喜欢带着离开时的那种悲壮,却也不乏心心念念时候的沉淀。那些真挚和自我感动的戏码总是相互纠缠,使我更加模糊于喜欢和不喜欢。但越是纠结,也就越希望一个笃定的答案。

一到夜里,我就总在心底想象。在想象里,生活的模样总是变得轻松许多。我们见面,我能顺畅地表达,那想象里说出的话,却也总是能够将半梦半醒的我感动到。在那时,我笃定对她的爱慕,真的由我想象的那般,是纯真而牢不可破的。当我看见自己想那夕阳下的剪影一样,久久地矗立在我的想象里时,我便心安了。那一无是处的人生在那一刻,便被赋予了无上的意义。

我总活在想象里,我的生活离我的想象也总是很远的,那些日子糟糕透了。越是那些糟糕的日子,我越发不可收拾的念起。

上班的日子都是晚上6点就结束,而那才是一天时间的开始一般,人们成群结队换下身上那身沾满了泥土的衣服,用一生全新的崭新,去迎接还尚在天边的夕阳。除了那些成群结队出门逛街的日子,便是聚拢在毫无膈音的泡沫板房里喝酒打麻将。长长的一幢楼,麻将的声音和酒瓶的声音总是相互交织在一起,在黑色的夜里谱写一曲绵长的乐章。直到深夜,也总是有隐约的醉酒的嘈杂,或是输到依旧不肯散去的叹息。

我沉溺在那些嘈杂里,似乎一点不影响我编织想象。那些想象总是逃不过一些我应当为她做什么的感动,撇不开驾着五彩祥云去见她的的美好展望,那些展望在我世界中,以一种难以言说的真实存在着。每一次织构都像是去真实地过生活,并为那番义无反顾深深感动。

有时候,站在高高的钢管架搭成的围栏上,俯身往楼底的车水马龙看去,看见那些撑着粉色伞等在公交站的女孩时,我总也联想到远方的她的生活。那些我眼见的世界像是一种对称的幻境一般,清晰地照亮我内心的真实。

我之于对一开始的忠诚,并像虔诚的教徒一样,用所有的生活来埋葬那份虔诚。我也总是想不明白,对我来说那个忠诚的身份和爱慕的本身,哪一个更重要,哪一个更真实。我一边当观众,一边充当着舞台上的演员,将那些念想一笔笔写成文字,通过那样的过程,我便对没有观众这一遗憾而自洽了。一切过往,当能感动自己之后,就都是完美的。许多时间里,我睡在梦乡里,为那些在我心里滋生的情话而泪流满面,我抚摸着那些泪水,更加肆无忌惮地想象着说的话。

这样的日子在那些漫长中,将生活的艰难转嫁一般地,我只知思念之苦,而忘了那些早晨寒风中凛冽,或是盛夏被炎热包裹着的日子。当每日的生活都被歪歪扭扭的文字呈现出来,即使不言语也像是交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般。



在临近冬天,农民工老板找经理要钱时带上了我。我跟在夹杂皮包请客吃饭的老板背后,看着换了衣服的他的另一个姿态。作为新上任的老板的他显然还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一年的收获,于是那些富余从手上的皮包和点菜时的大言阔绰得以呈现出来。

吃完饭出门,已经是半夜。路上的灯光开始变得昏黄,稀少的人群和车辆得以享受那一路的灯光,总觉得惬意许多。我们游荡着,决定去找一个高档的洗浴中心。

我几乎是被关进那间橘黄色灯光的房间的。我像是第一次从父亲的口袋里夹出那支香烟一般,好奇和恐慌同时存在着。

女孩穿着黑色镂空的紧身衣和短裙,身体在衣服的紧绷下显得丰盈。灯光微弱,几乎看不见她的面孔,我躺在白色的床单中,也是不敢正视的。她将带来的篮子放在床头柜上,从里面往外掏那些物什,像是为了给我炫耀其中的繁和多,她每从里面提拎出一件,都要放到眼睛近前看上一些时间。

她摆弄那些东西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聊着,不冷不热,对接下来的亲昵没有一丝表示,她的兴趣始终落在那些大瓶小瓶的物件上,淡淡瞟我一眼后,又重新去摆弄那些瓶子,从里倒出像是五颜六色的液体。那模样除了繁杂些,却也只有累赘的故作复杂的人的空虚了。也许我表现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模样,她兀自调侃我的年纪起来。又自揭开靠近她那边的床单,扭着头依旧不看我,脚上的凉鞋顺畅地从缩上床单上的双脚上脱落。她几乎是摸索着骑到我身上,又从我的身体两侧摸索到我的双手,拖拉着放到她的腰间。我隔着坚硬的面料用力时,我感到绵软的肉像固体的油一样在我手中像四处溢去。

我似乎是立在了那里,在她的蠕动下重新回过神来。我尽量礼貌地推开她翻转过去,只让她给我锤一锤背。

我的双手在触摸到她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令我绝望的失望,那就像是我看见那栋静卧在山峦当中,一辈子坚固稳定的屋子在几番力量的撕扯下,终究支离破碎,显出其无法逃过那被烟尘污染了的乌黑的木板的本质,那些木板还说不上完整,原本作为墙体的一部分的它们,背后确实凹凸不平,甚至露出那粗糙的树皮来;当我站在那经过我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的那座美轮美奂的电线杆,在我接近的那一刻,我看见那长满一地的杂草,和缠绕到半高的何首乌的藤,在那幅以金黄的天空为背景的画里,是那么多的无法被剔除的胡茬一样。在我触摸到那肉体,感受到肉的跳动和肉的温暖的时候,我不经意便想到那肉的背离面,那除了想象之外的本质的血和骨的组成;我摸到的是将我所有的想象都终结的命门,就像那在舞动中下坠的漫天雪花落在雨路上什么也不剩,徒留腌臜潮湿将泥地变得更加狼藉。实在的触感将我从那迷幻的想象中强行扯出,就像将我从温柔的梦中叫醒,不得不面对早班的现实一样。那强烈的撕扯,连同将我过去漫长的生活的美也一并撕扯出来。而我看见那长满青苔,被杂草包围的笔直的电线杆埋在泥土里,我看见那静卧在山中的房子支离破碎,变成一堆我只能经过木板另一面感受到的痕迹,艰难辨认它组在记忆中的某个位置,那些变更让我动摇的同时,越让我感到更迭的绝望。我曾经是多么笃定它们将永远存在于我的生命里,陪伴在每一个夕阳的余晖中啊。

想象的美有时候还不如气球坚韧,刺破只需要轻微的缝隙。

只要有那云车,是永远的。我越加笃定这一点。即使是乌云密布的雨季,那乌云密布的灰色也是短暂,我永远知道总会有重新看见彩霞的一天。除此之外,那云车之下的一切美,都在语言和交互之间,被时间的双手无数次搓磨,生出了间隙。


城市的灯光几乎是一个模样,在炎热的夜晚,人们匆匆忙忙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那些得以短暂聚集的地方,却也总显得仓促。

我并不知道生活的模样,也无法知道那些想象有能够实现的一天,我总是置疑当那些画面成为现实的时候,我会变出怎样的新的念想来。这样的思量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化成新的模样的,将每个人的贪念完全呈现。这是一种揭露一样带着满满敌意。

我给予了自己想象生活的能力,生活却给了我怀疑的能力。我总是一边做美好的梦,享受着如每一个如幻影般泡沫的美好的同时,却也是不甘的。我怀疑我的那些想象的真实,或者,我至少是怀疑自己总是想象的生活的态度。

在那些鲜有的外出的日子,我眼见的并肩而行的人时,总引我陷入期望中。我把那些原本努力的生活全部过活在想象当中,用想象代替了奋不顾身。那些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并肩走在街道里的情侣、迎面走来甩着乌黑长发的女孩的时候,她们成为我世界的引子,总让我站在那些人来人往的街道,期待着有一天再见到,也期待着那样的前行,坐在路边的椅子上休息。我们总能说话,总能一起。然而那些想象总是隔着一种我预知到不可能的隔阂。我知道在那个久远的地方,我不会跟她相遇,于是我只得站在那个闹市里,想象另一个闹市的模样,将所有的想象都钩织在可能的城市。

我在那座同城的城市广场上,我们并肩而行,耳边充斥着方言和那个城市的味道,那些从身边走过的人,也总因为他们跟我说同样的话,而被包裹上同一个味道,便少了许多隔阂。我们在人群中,完全忘我地不去管从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我们只心安地注意着彼此。

在我想象的生活里,我感觉到很多人都是一样。父亲为了他更加接近中心的生活而选择奔波,但是那个选择更接近何尝不是对山里的一种逃避呢?那祖辈生长的地方,被作为背景板,而后来对所有地方的关于生活的想象都是高过那个贫瘠的地方。那些年轻的老师向往的生活,看着年长的老师每个周末都开着车往城里新买的房子跑,他们羡慕着没有,将想象寄托在那个背景板之外的生活里的时候,一切都充满一种还未达成的诱惑。

在这片广阔的大地上,总有新的地方成为中心。我也不觉得有一个地方能够逃避掉所有的困苦,真如我想象的画里那般的美如玉。当我看见那些完美背后的瑕疵,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的时候,我应该以怎么的姿态去面对呢?那些想象将生活的现实两级化,我站在两者中间,怎样做到拥护和抵达呢?

但我也总不至于认为那种奔赴的热爱存在什么问题。那是一种每个人的生存的选择,像那些成群的蚂蚁各司其职、选择奔赴不同的方向。只是在我的印象中,那个远方暂时无法企及的价值,成了每个人的共识,而每个人的共识都不过是别人共识的影子,追根到底,最开始的那个共识却也未必不是别人共识的影子。他们站在操场上堆新的地方的房子大谈彻谈,所有的别人都理解那种未知的价值,默默地看着表演,脸上满是我一定要跟他一样的不甘。人们被一种唯一、不经审视的价值裹挟着,遮蔽住发现其他价值的眼睛。我对我所行的举动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怀疑,但依旧拧着头跟在人群之后,浩浩荡荡行进在历史的长河中。那几乎是很久就被规划好的,规划者不见其人,但人们都心照不宣,勠力同心地遵守着那份计划,也总是笃定着在每一个人的努力下,真的能够抵达那个带着极乐一样,如天堂一般的世界。之于我来说,当我从学堂的门里出来的那一天,出人头地的伟大愿望就在我的脑海里反复酝酿。我甚至觉得我能够比父亲还要厉害,也在有一天坐在宽敞的院落里,将半是荣归感言、半是吹牛炫耀的话成捆道出,享受着人们注目的荣耀的同时,我也踩着那七彩祥云去见她,让她满脸生光。那些让她高兴的事情总是想也想不完的,只是那些事情,想要得以完成,与想象的我的距离那般遥远,怎么也计算不出的。

我似乎总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自信,就像我在后头思量从我身前发生的那些事时洞见的那些一词一句的能够扭转局势的话,是那般完美,但单单只为了娱乐自己,不管我与多少人争辩多少次,复盘多少次,下一次吵嘴时,我依旧只能傻傻地楞在当场,不知道如何说出那些能够在想象中预测到的掷地有声的反击。我也总自信自己在那些无数次的练习之后,终于一见时,我便能如鱼得水,挣脱那无形束缚在心头的枷锁桎梏,然而我的信心满满在新的一天清晨的露水里被稀释,我重新看见自己的懦弱,跟那骨头一起连着肉。我只得站在新一天的天空下,反复斟酌那些能使我恢复勇气的条件,我如此往复着,终究将任何计划都悄无声息往身后推却。许多时间里,我连发一句问候时,在反复措辞之后,终究发出一些别扭的言语来,在思量那些措辞时,我难免想到她看见那些话时的表现,我轻易地在心里模拟另一个她,这在后来漫长的相处中,始终无法驱赶去。

我的生活在我的想象的消耗下,已经与那时的梦想相去甚远。几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我依旧习惯换了干净的衣服上街,没有习惯穿着工装走进饭店。我因为心底那个退却的思量,让我在想象里有一个留存的空间,不用歇斯底里地去生活。我没有勇气离开,也无法融入。我在任何地方都带着无限流浪的忧伤。

我嫌弃自己的言行,正如我嫌弃自己在每一件事情面前,都是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我更是嫌弃已经一无是处,但依旧选择坚硬的自信心。我将自己的自信心挥洒在我走过的路上,作为脚下的垫脚石,又心有不甘,愤愤去夺,但终究落得里外无形的尴尬。

我像是有一天,突然一只脚踏进了一段泥沙,就那样身不由己的回到了我的家乡。直到我下火车,看见通红的家乡的站牌字样和渐渐密集的家乡话时,我才醒悟过来,我真的到了这里。那种连空气都带着亲切的满足,是后来跑过无数次之后,再也无法感受到的。人的感官总在熟悉里蜕化,像是闻久了的香味终究失去感觉一样。人的情绪在那些往常里总是失去模样。而第一次的新鲜,却始终弥留在心间。那像是以为思念许久的女孩终于站在身前,闻到的发梢的香甜一般。入眼的一切都带着一种陌生的熟悉,我第一次到这里,却像居住了很久很久一样,面对那些同样陌生的高楼,也总有一种它们属于我的熟悉的亲近。那是在别的任何繁华的街市都感觉不到的拥抱的美好,我像是跑了很久终于到达我无数次念想过抵达的地方。我久久地坐再火车站门口的椅子上,看着每一个从我身边路过的人,他们冲出那栋狭窄的门,哗啦啦的行李箱在大理石地板上轻快的飞驰。那像是我站在教学楼上看去的那些放暑假往家奔跑的学生的模样,他们心里怀着无限的期待,溢满在脸上。那是最接近心底的地方,是我们奔波一生,却都能在骨子里有所感知的归宿。

我做得最唐突的决定,大概就是去火车站接她。说来唐突,也只是那时候还未做之前无数次思量的结果,却在后来漫长的生活里,成为我为数不多的有现实的记忆。

那是一个冬天,我从同学群中看见她们几个同学在聊关于回家的事情,发了在火车上的图,经由那张图,我推断出从她大概能到六盘水的时间。我住在那个旅馆一样的房间里,看着窗外断断续续不成气候的雪花难以入眠。我一边用想象与她接触的种种画面来诱惑自己去奔赴,一方面我也害怕她觉得过于唐突。我们许多年不见,联系方式删了很多次拉黑了很多次,那些时间积累的怨恨大过一切过往的相处。

同时我也总是害怕社交的,我虽然住在人群聚集的小区里,每天从窗外飘进来的无数的声音都像是看电影的台词对话,我总是在那些对话背后想象人们脸上的表情、模样。但是当我走到楼下,他们跟我说话时,我却也只能讪讪走开。我缺乏那种与人用语言交锋,你来我往的反应能力,我也就早早丢下舌头认了输,对那些入侵而来的简单问答,我也是用身体最硬的地方去借着。我似乎总是在运用一种潜意识的反应去面对一切,用那最原始的动物本能应付着一切。

当我站在火车站门前,那个狭窄的出站口已经阔成了宽敞的大门。人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源源不断从那个门里哗啦啦顺畅地流淌出来。我门对门口站立,将大衣帽子深深扣在脑袋上。亦步亦趋地游荡在一块又一块大理石地板之间。在徘徊反复的几个小时里,我依旧反复踌躇不决。

冬日的小雨朦朦胧胧下着,接人的人们站在很远就挥手,相互看见出了人群,站在栏杆边上笑着寒暄,然后由接人的人,推拉着行李从宽广平躺的广场穿过,消失在广场的尽头。

我想象着第一面的招呼应该选哪一只手,怎么挥动才显得不那么拘谨。我要给她提行李,也从那广场穿过对面去打车,将行李放进车的后备箱,跟她一起坐在后座,去她想去的目的地。

我也害怕我见不到她,我不放过每一辆从北方来的车,盯着门里出来的每一个人。从泉州到贵阳只有一趟12点到的火车,这意味着从贵阳12点后出发的每一辆火车里兜有可能有她。而大部分从外地来的火车都经过贵阳到这里,从1点开始,只要我不放过从那扇门里出来的每一个面孔,我就能见到她。

一波又一人出现在门里,不一会儿之后又从广场的方向消失,出站口陷入短暂的拥挤。有时候一个人都没用,通过门能看到站台和站台另一面奔驰的火车。我期待着下一辆车里就是她。她正坐在那辆奔驰的车里,看着路旁熟悉的高山和翠绿的玉米,她看见我第一眼时,应该会高兴。但我也希望她改了道,从另一个我无法知道的山川间错过,我不用面对一切,不用面对那些在想象之外的劫难。我害怕见面、交谈,也害怕对视的生活。

遥远的下午,在朦胧小雨的加持下,尤其来得早。刚过4点便有了傍晚的感觉。车站入口的远处高楼里,已经依稀看见洁白的光亮。远处马路上的车呼呼而过,像是逃离这个地方。我也心生退意,在这等待之后,我想我该是甘心的。等到天完全黑我就走,我想。

想象有过太多,就难免也想象自己。我很多时候总从自己的念想中跳脱出来,站在遥远的高处俯瞰着自己的所有。我看见自己的那些行为,却也像看别人一般,只是当我想要像一个完全的旁观者一样来评判自己的行为时,却也因为对自己本身的从内部的理解,而加了些负赘。我为我的等待感到满意,也当一个旁人一样的为之感动。于是我也渐渐迷失,我到底是为了感动才作等待,还是为了人而做等待。当意识加上这种从源头的扭捏之后,再从一个了解者的立场去理解时,一切都变得尤其复杂了。

同样的事情有很多。我曾经觉得,不管我做的那些坚持的本身时为了还是为了人,但是只要我梦到她,那一定是真实的想念了。于是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想要梦到一些东西,而我的梦也像是出了问题,我几乎忘了任何做的梦。我为那时候的自己感到沮丧,也感到失望。我像是看清了某种很难见到的真相一般,我觉得自己除了表演一个永恒的姿态,而她只是那个姿态的树立的祭奠者。我觉得自己只是站在那些我明确知道无法够到的葡萄架下面,像模像样地往上蹦跳着去够,那个跳的过程也不过是自己表现不甘的手段。

她就像我那苦难的生活,我不愿接受逃离的那份懦弱者的标签,于是只能牵强地活着。我也不愿接受自己的变更,就像有一天那笔直的电线杆断裂成躺下的丑陋一样,我为了那个坚持,而牵强地坚持。为了那些坚持,我用那些想象去将孤零零的枝干填补。

我的生活也只剩下活着的这份独白。我面对生活的所有责难,都像躲进那间不被看见的屋子一样,躲避在屋子里做关于任何伟大事迹的梦。我只看见那些想象着就能振奋的想象,而无法面对站在身前,对我问话的路人。

如果那天我不等到她,那窝后来的回忆便只剩下感动。但在夜幕来临之前,在那充满的人群中我一眼便看见了她那张回忆中复刻无数次的脸来。我来不及思考其她,满心只有欢喜。她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低着头拖着行李箱走在人群当中,我来不及等她走到近前,便排开人群迎了上去。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只将双手挡在她身前。她抬起头来,满脸诧异。我们站在人群中间,我低着头,只看她的行李箱。我期待着她先开口说话,但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她还停留在诧异。最后我只得说:“你回来了?那些在我心里酝酿过的无数话都在那一刻消失不见,我想第一次站在舞台上的练习生,只能定定站着,忘了我来的使命,忘了所有学习过的招式,也忘了站在身前的人,与脑海中那个她的区别。她只是问我等谁,当我说等她时,诧异的脸上多了灿烂的笑容。

我们没有站在道路边上,当我记得去取她手中的行李的时候,我已经跟着她走了很远的距离。其间我们说了些很久不见的话,我也跟着嗫喏地答是。我们穿过广阔的广场,她看我几次,看完后笑着说:“你一点都没变呢!”我也是笑笑,在心里反复斟酌回答的字句,终于只是笑笑,低下头去。在上广场旁边的梯子时,她又几次看看我,然后笑。

我真的跟她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里,对那份漫长之后的第一次接近,我的动作在后来的回忆中,除了嗫喏和扭捏,我再找不到其他的更好的词来形容。她依旧对我的到来感到诧异,她觉得我应该是去接的别人,她说如果我是去接的别人的话应该就去接,而不应该跟她一起去。我只得强调,说我真的是去接她的,却找不到一个足够说服的理由你。车辆在路上拐弯,她说很久没有来这里了,她跟她的朋友要见一见,我说我跟她一起去。

她和几个朋友一起住在一位单亲妈妈家里,同时跟那位单亲妈妈的妹妹是初中同学的闺蜜。那位女儿的父亲是乡下的老师,因为路程太远,大多时候只有假期才会回家。她们住在一片被划入整改的区里,楼房是过去最高,但已然是过去。电漫长的电梯上行的过程中,人们进进出出,让我们彼此都不觉得太过紧张。房子显得逼仄,放下一套沙发后就只够过人。她的两个朋友在电梯门前等她,看到我时也一样诧异。她们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哗啦啦往前走,我跟在后面,进门。我从始至终都在听从她们的安排,坐在沙发上,看她们去卧室,又出来,谈天说笑。她们跟我说话,都是些我有点无聊了可能之类的话,而我除了清一色的否定之外,就再找不到新的说辞了。

我总是无法自处,又无法接受那个不能自处的自己。我像是想要打架的狗亮出白色獠牙、公鸡打鸣一样的,带着满满的动物性和不自觉性,我同时也鄙视那些动物性和不自觉。我总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做出许多多余举动,那些举动是由一个未知的被动防御系统自动触发,胡乱拦截那些本不应反应的攻击。那些被迫的举动使我不得不看见自己的懦弱,看见自己的无能,这让我坐在那桌子上时,变得更加窘迫和不安,我不停去烤肉,从对面而来的回答总让我陷入新的沉思。可是回答总等不了我的思考,在我追逐的过程中,问题已经变成了新的问题,只留下我木纳和笨拙的不安。我看见自己的失控,这该死的失控,像是撕开皮肤表层之下那肮脏的血肉交织在一起的内里,是那样丑陋啊!每多一个字去形容都使我更加难堪,也使我更加丑陋。我在那些问题中间疲于奔命。我陷于那些问题中,只得讪讪地微笑,以及用不言语来替代回答。人的复杂让我难堪,也让我更加变得无状,像一个赤裸的人用双手摇摆着遮盖身体被曝光的地方,但终于最后陷于疲于奔命之中,全部曝光无余。

只有我们并排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黑暗将我与世界隔绝,我忘了所有人,忘了身后第二排她的朋友,忘了我是我。微弱的光里,她的眼睛反射着电影的微光,鼻翼像是秀发里的一只舞动的蝴蝶结,而秀发束在耳轮下,耳朵像是一朵精致的花朵。我尽情地看着一切,而不用任何拘谨。在那时候,我几乎可以回答任何问题,而不用纠结和拘谨。我喜欢那一切。我几乎是躲在黑暗中,自如地做我自己。我看着她笑,看着她专注的眼神,我回到读书时的那个角落,自如地,肆意地观看一切。那是我醉梦寐以求的一切。我希望那是永恒。就像天边的云车和夏日的翠绿。

当光从黑暗中亮起,我看见红色的座椅一排排,人们排着队伍从来时的门出去。我看见我站在椅子前面,我看见站在我前面的她也扭头看着我,人们总是说很多话,不用等待,不用思考就能相互作答。我发现自己曝光在白色之中,又回到那赤裸的不安当中。

我又总想起在他乡寒冬里将我的双手拉像她腰间的姑娘,那个将我的想象和现实强烈撕破的肉麻,那颗粒般粒粒分明的鸡皮疙瘩历历在目。我与世界的间隙跟世界与我的间隙一样,在两者的相互靠近中放大,我无法接受我的脑海中的美好被撕裂,但入画的每一个人都试图撕裂。而那撕裂不过是我认为我应当接受的世界,和我本不能接受的世界的相互冲击。不过是我对自己存在的不确定,从人群中找了一个影子,把那影子当成自己去感受。

我只能退却。当我想到自己的退却时,我也就喜欢上了那份退却。每个人都有自己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这无关对错,无关城市和乡村,也无关喧嚣和嘈杂。我热爱我想象里的世界,那便是我如火如荼的生活。

我又回到大山里,当车蜿蜒在那些归来的路上,一层层,像是钻进一个被一层层保护起来的洞穴。我倚着那从来不会变更、也不会倒塌的大山,独自看着天边每日的云车,那些山的轮廓在相看的日子中,亘古不变,但又能在想象的加持下变成任何可能的模样。

我像小时候一样,看着那些橘黄色,在黄色的光里看向自己的鼻子。我能轻易想起那微光中的鼻翼,随着我的想象,那些记忆总能以美好的把一面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幅画也将伴随着漫长,成为越来越精致的画。我躲在那装着钢筋栅栏的窗户后面,即使开着窗户,有人从门前走过,他们就像那从屋檐下不断流淌的流水,一样被屋檐很好地挡着,我感到安全。

那些想象依使我振奋。我心中的裁判已经消失,我不再去纠结那些对错,在我心中,那场比赛已经不复存在,我尽情思量任何关于过往的事情,我不用去管那些举动的背后的存在映射出怎样的动机,因为那些动机都不会成为问题的一部分。

云车就在天边,是不需要靠近,据为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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