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半了。
这段时间他失眠,睡不着就跑出来看午夜场。每次从影院出来他都饥肠辘辘,这次也不例外。在吃遍了影院旁边的小吃店之后,这次他决定多走几步,去那家最近很火的夜市瞧瞧。
这家夜市以海鲜丰富而美味著称。夜市大门两旁各有一个一人高的龙虾雕塑,举着钳子像两个卫兵。走进去,道路两旁是波浪状的海草造型装饰,闪着绿光。路灯被做成水母状,有紫色、橙色、蓝色等各种色彩,时明时暗。张原早就知道这家夜市已经成了网红打卡地,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光顾,内心既兴奋又好奇。
各种诱人的香味争先恐后地扑面而来。蒜蓉烤生蚝、铁板鱿鱼、臭豆腐、麻辣小龙虾、爆炒花甲......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却仍能被张原灵敏的鼻子一一分辨。他感到自己的唾液潮水般涌起,胃袋蠢蠢欲动,似乎要自己蹿到嘴巴外来,把那些美食一一收入囊中。多年前的那段时光仿佛又回来了。那时候真好啊,他组了个乐队,哥几个在各个场子演出,完了就到路边摊点几瓶啤酒,三四个菜,一边吃喝一边吹牛,一晃眼天就亮了。
“来啦来啦,肥美香脆的香口螺,快来吃吧,手慢无啊!”一个清亮的女声从前方传来。张原抬眼望去,一个名为“海螺热吧”的摊位映入眼帘。啊,那不是网红“海螺热巴”吗?摊主是个漂亮的女孩,因为长相酷似迪丽热巴,烤出的各种海螺又十分美味,于是网友就给她起了个“海螺热巴”的昵称。据说,很多人虽然本身不是吃货,但就为了能瞄上她几眼,不管时间多晚,距离多远,都要专程赶来点上一盘海螺。这其中既有开玛莎拉蒂的老板,也有从附近高校溜出来的男生,还有背着相机“记录身边美好”的大爷。甚至,连单纯欣赏“美好事物”的女孩也常常光顾,以一睹芳容。
张原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快步向那摊位走过去。第一眼当然不是看那些滋滋冒着热气的海螺,而是看向海螺热巴。这一看不要紧,简直绝了——头发烫成大波浪的女摊主太像迪丽热巴了,几乎让人以为是热巴本人在客串夜市老板。尤其是她的侧颜,那精致高挺的鼻梁,闪闪发光的眼睛,简直和本人如出一辙。
海螺热巴转眼看向张原,也愣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哟嚯,这不是虎尾巴吗?”
“虎尾巴”是张原玩乐队时的艺名。当时他取名字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就想听起来拽一点,“老虎尾巴摸不得”,于是就取了这么个名字。
“啊,你听过我的歌?”张原也小小吃了一惊。
“当然。上次在原野音乐节上,你玩舞台跳水的时候,还是我接住你的呢!”海螺热巴笑的时候露出了虎牙。
张原的脑海快速回闪着当时的画面。好像是有那么回事。那次他唱得很嗨,跳下去的时候也没跟台下的人打招呼,大伙儿想接却没接稳。在他即将落地的时候,好像是一个女孩托住了他。
没等张原搭话,女摊主又接着说:“我是热巴,你是虎尾巴,咱俩还挺有缘的。看看吃点什么,我给你打折。”
她的热情让张原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平时多多少少都有些高冷,至少不会对人太过热情。他有些局促地笑着,点了一份香口螺,一份广东肠粉,外加一份烤茄子。
海螺热吧人满为患,他好不容易在一个角落找到空位坐下来。菜上得很快,三个菜不到半支烟的功夫就陆续上齐。刚要开动,他就听到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声。
他抬头看过去,只见一辆紫色哑光的汽车缓缓开过来,停靠在路边。这一看就是辆豪车,难怪引来人们的目光和议论。车门开了,一个瘦小身材,长得像鬣狗的家伙从车里钻了出来。他穿一件全白T恤,手上戴着的银手链闪出电焊般刺眼的光,腰间皮带的金属扣是C或G之类的字母造型,看起来比他的脸还大。
“鬣狗男”径直向热巴走去,也不点单,而是神情凝重地对热巴说着什么。张原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热巴的脸耷拉下来。不一会儿,她扯起嗓子道:“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结束了!”
食客们纷纷把目光投过去。鬣狗男的脸涨得通红,神情看上去混杂着窘迫和愤怒。他压低了声音又说了些什么,张原没听清。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发现鬣狗男有些面熟。细想了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原来,这家伙竟然是这座城市有名的恶少之一——“黑八”。黑八家里是开台球馆的,在全城开了有不下十家店。这家伙平时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到处横行,什么打架斗殴,抢别人女朋友之类的事没少做。因为人长得黑,加上台球的八号球正好也是黑色的,于是大家都叫他“黑八”。说起来,张原和这黑八还有过小小的交集。那次他去黑八的一家球馆打球,看到黑八身边的一个女孩挺漂亮,就多看了两眼,结果被黑八恶狠狠地盯了一眼。那意思是,敢觊觎我的女人?
“你走吧!别妨碍我做生意!”热巴又冲黑八嚷道。
“生意重要还是我俩的关系重要?你一晚上营业额多少?我给你!”黑八终于绷不住了,声音同样是高八度。
热巴愤怒地将手里的烤串往烤架上重重一摔,吼道:“关系?我们还有什么关系?!你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可以买一切吗?”
食客们又齐刷刷看过去。
虽然隔着几米远,张原还是可以看到黑八的身体微微颤抖。此刻他的脸色已经由红变紫,看上去整张脸就像个剥了皮的紫薯。“我们重新开始不可以吗?”他压低了声音,但这次却被张原听清楚了。
“不可能了!”热巴重新拾起烤串,可是羊肉已经烤糊,蹿出的黑烟熏得她直咳嗽。
“怎么不可能?”黑八抓狂的样子更像鬣狗了。
“我......我有男朋友了!”
“切!”黑八面露不屑,从牙缝喷出的口水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弧线。“在哪里?让我看看!”
“看就看!”热巴四下张望了一下,把目光锁定在张原身上。张原浑身一机灵——这是什么情况?
“喏,那个就是。”热巴竟真的用手指向他说道。
黑八提溜着小眼睛盯了张原几秒钟,气急败坏地说:“就他?他是你男朋友?我不信。”
热巴把手里的烤串往旁边一撂,径直朝张原快步走过来。她一把将手搭在张原肩上,扭头对黑八说:“就是他,他就是我男朋友,怎么了?爆米花乐队的吉他手,能够一边倒立一边弹《加州旅馆》。”
黑八弓着身子跟了过来,眼里闪着贼光,那又凶又怂的样子,活像鬣狗战战兢兢地靠近一头体弱的狮子。
“啊,我看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是个玩乐队的。呵呵,就他们,卖力唱一晚上挣的钱都不够我塞牙缝的。你别逗,随便扯个路人甲想来糊弄我?”黑八仰着脖子说,唾沫星子不停从他宽大的牙齿缝间蹦出来。
热巴的脸涨得通红,一把拉过张原,竟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张原一惊,一股电流随即飞速传遍了全身。
黑八愣了一下,骂骂咧咧道:“我说你可别瞎搞啊。”他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这家伙听说为了筹备演唱会,在全城到处搞众筹。什么众筹,我看就是讨钱。你不会真的跟这种不成气候的家伙在一起吧?”
“他比你强一百倍。他比你有文化,至少不会连自家球馆的店名都念错。他不会穿皮鞋配白球袜,不会边吃饭边打嗝。还有,还有......他接吻的时候舌头不会像条泥鳅那样搅来搅去。我就是喜欢他!”说着,她竟又将两片花瓣似的嘴唇贴过来,对张原一阵热吻,足足持续了将近半分钟才善罢甘休。
黑八又气又窘,本就丑陋的五官扭曲变形后显得更难看。他身后有炭火的烟雾升起,看起来就像从他的那对尖耸的小耳朵里冒出来似的。他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身体甚至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了,他终于向地面啐了一口痰,悻悻地离开了。
而张原这边则是另一番光景。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凝固成一尊塑像,手脚好像不再是自己的。嘴巴好像塞进了一大把花椒,又麻又热。整个身体好像坠入了云里雾里。过了好久,他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待黑八的车走远了,食客们竟不约而同鼓噪起来。他们纷纷拍着手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热巴这时候脸颊绯红,就像这天的晚霞一般。她看上去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似乎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刚才所做的事情。她尬笑着和张原握了握手,说道:“呃,不好意思啊。”
热巴重新回到摊位上忙活,而张原则继续吃剩下的食物。表面上似乎一切又恢复到原本的样子,但张原却感到有的事情发生了变化。空气变得好像跟原来不一样。原本闻不到的淋到碳烤生蚝上的柠檬汁香味,此时好像充斥在四周。附近的食客时不时地向他投来目光,眼神里混杂着羡慕、嫉妒、敌意、好奇和赞赏。他愈发觉得不自在,屁股下的木凳似乎藏了个妖怪,不时冒出头来啃咬他。他匆匆把食物扫光,然后起身找热巴结账。
“呃,实在是不好意思,把你牵扯进来了。那家伙已经缠了我两个月了,甩都甩不掉。”热巴面带歉意说。
“哦,没事。我能理解。”张原一边说着一边要去扫付款码,却被热巴拦住了。
“免了吧,这顿我请客。你先别急着走,打烊了陪我喝两杯,可以吗?”热巴说。
张原一头雾水,支吾道:“呃,不必客气。我都......都明白,没关系的。”
“不不不,事情......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样......待会儿我跟你说。留下吧。”热巴有些尴尬地拨了一下垂到脸旁的头发,眼神里甚至洋溢着几分哀求:“这段时间我一直想找人说说话,可就是找不到,都快憋疯了。”
张原见状也不好推脱,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这天不是周末,但奇怪的是客人们都待得很晚。他一会儿刷刷手机,一会儿看看客人们说笑。当然,最多的还是瞄向海螺热巴。他发现热巴干起活来非常麻利。无论是刷烤酱、翻动炭火上的食物,还是上菜、添加新木炭,看上去都手到擒来,看不出半点生疏。
好不容易熬到三四点钟的光景,客人们终于完全散去。热巴简单收拾了一下摊位,拎了几瓶啤酒,又问张原还想吃点什么。张原肚子很饱,只要了一盘花生米。热巴于是又配了些开胃泡菜,连同啤酒一起端到张原桌上。
碰了杯,喝下几口啤酒之后,张原率先开了口:“想不到,你还挺能干的。”
“怎么想不到?因为美女很少能干的吗?”热巴接话很快。
张原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他看到热巴裸露的左边手臂上有很多并行排列的横纹,微弱的灯光下很模糊,但隐约看着像是疤痕。
“你这是......?”张原指着她的手臂问。
热巴苦笑了一下,灌了一口啤酒:“这正是我要跟你聊的。”
张原意识到很多故事即将从她那两片嫣红的嘴唇冒出来,又喝了两口啤酒,似乎以此来作为心理铺垫。
“其实......我刚才对你做的那些亲热动作,并不是演戏。”热巴淡淡地说。
张原一惊,被啤酒呛得咳起嗽来。
“没错,我刚才亲你,都是发自内心的。不过别担心,也就仅仅是刚才那会儿功夫。”热巴语速很快,生怕稍有停顿就让张原产生误会。
“什么意思?”张原问。
热巴放下筷子,做了个深呼吸:“我其实有个毛病。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一个人,但每次都只持续很短的时间。这种毛病......来得没有预兆,要去了也不打招呼。”
张原把呛到口腔里的啤酒又咽了回去,定了定神说:“笑话倒是不会笑话,我大学上铺晚上经常说梦话叫妈妈我也没笑。我只是......不太相信。”
热巴忽地把左手胳膊伸过来:“看清楚了,这个假不了吧?”
张原这下看清楚了——那些均匀平行排列的横纹的确是疤痕,像小孩不断长高时记录下来的身高刻度线。“可是,这和你那毛病有什么关系?”
热巴又开了一瓶啤酒,“啪”的一声,啤酒花喷了一地:“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那时候我刚失恋不久,经常去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看看书发发呆。店里有个服务员小哥,说起来也算不上很帅,脸上总是带着腼腆的笑,皮肤白皙细腻,白衬衫扎在皮带里,身材显得很笔挺。想不到就这么一个小哥,一下子让我深陷其中,整晚睡不着,第二天就忍不住向他表白了。人家才中专毕业不久,吓了一大跳,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实际上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又或者是不是受到了失恋的刺激。不过,说来也怪,不出三天这种感觉就完全消失了,再看到那小哥,就跟看到路边大叔没任何区别。”
“感觉就像出疹子,过了那一阵就好了?”张原在一旁做着注解。
“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场罕见的意外,但第二次第三次很快就来了。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我开始意识到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任凭我想破脑袋也得不到答案。关键是,对方什么人都有,医生、律师、大学生、快递员。唯一幸运的是,年纪大多都不算太大,除了有一次......呃,是个网约车司机大叔。”
“这可真是个大麻烦。”张原随口附和着,将信将疑。
“大麻烦?你说得太轻巧了。如果换做是你,一个女生,你是什么感受?你知道吗,我也算不大不小一个网红,可是他们怎么说我呢?渣女、女海王、不挑食的大胃王,随随便便,到处留情。”
张原一时语塞,只得用喝啤酒掩饰尴尬。
“还有,那些被我表白的人,很无辜。你也知道我长得还行,一旦我主动表白,他们往往都会像那些陷入泥沼的野兽,越挣扎就越下沉。有个念大四的大学生,快毕业面临找工作了,被我这一折腾,整个抑郁了,书也不想读了,工作也不想找了。他爸妈专门找到我这摊上来理论,说我玩弄他儿子感情。”热巴说着把剩下的啤酒喝光,顺手将空瓶子甩到墙角,玻璃碎了一地。
张原把酒杯放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刚才吃下去的海螺、肠粉并不难消化,但眼下这桩怪事却需要好好消化一下。他曾经从书上得知,有的寄生虫进入人体或动物体内,会逼迫宿主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疯狂地进食某种食物,或者不由自主地往水里跳。难道热巴体内也被某种奇特的虫子寄生了?她每天和这么多海鲜打交道,会不会吃进去不少虫子?
正在张原浮想联翩的时候,热巴又开了一瓶啤酒,边开边说:“后来我决定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事。这太疯狂了,我不可能坐以待毙。我买来了剃须刀片,每发作一次,就在手腕上划一刀,权当做惩罚。”
“有用吗?”张原问。
“你说呢?”热巴又将左手伸过来。张原看过去,身高刻度线一般的疤痕足有十多条。
张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又端起酒杯:“来来来,喝酒。”
热巴重又拿起酒瓶和张原碰了杯,一眨眼又灌下大半瓶酒。不知不觉中,她的头脑愈发迷糊起来,先是痴痴地傻笑,笑得差不多了又转为嚎啕大哭,哭到没力气了,又重新笑起来。
张原这才意识到,不能让她再喝了。他问她住在哪里,打算送她回去。可烂醉的女网红一直答非所问。不得已,张原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现场,帮她拎了包,然后叫上一辆出租车朝自己的出租屋驶去。
一路上,热巴一直在胡言乱语,什么“我不是渣女”、“我不是海王”、“干嘛这样看着我”、“我没病”地说个没完,引得司机频频通过后视镜投来怪异的目光。张原恨不得此时可以隐身,尴尬地连连解释说“她喝醉了”。这样的话显然是废话,但似乎总比什么也不说要好些。
张原租的是一室一厅。他让热巴在卧室睡,自己则在客厅打地铺。经过这一番折腾,他根本睡不着,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直到天亮。他想了一整晚。直觉告诉他,昨晚他听到的关于热巴的秘密,很可能她从没跟其他人说过。他不清楚自己为何被选为倾诉对象,但却因此而感觉到一种责任——他想帮助这个女孩从她的困境中走出来。
热巴直到临近中午才醒来。张原做了酸菜鱼,希望能多少帮助她解解酒。其实热巴睡醒后酒就醒了一大半。毫不意外地,她对昨晚自己把私人秘密和盘托出有些后悔,也为自己的酒后失态感到尴尬。但很快,她就说出了和张原不谋而合的请求:“你能帮助我摆脱这个毛病吗?”
“我也正在考虑这个事呢。”张原说。
“找医生的话就不必了,我自己找过。神经科、心理科......医生全都表示没见过我这样的病例,要么就建议我多放松放松,调节一下紧张情绪。不瞒你说,我还找过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可能是我前世伤害了太多的男人,所以这辈子只好承受报应了。至于解脱之道,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还找过巫师,神神道道地给我整了很多活,花里胡哨的,屁用都没有。”
经热巴这么一说,张原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爆米花乐队的鼓手,他的老哥们——鬼手。望着眼前的热巴憔悴得像个纸片人,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你要说他是医生也可以算是,但他绝不是一般的医生。实际上,他是业余自己专研的,主攻心理疾病的中医另类疗法。说来也怪,也不知道是这家伙特别用功还是天赋异禀,居然给他整出了名堂。好几个疑难杂症到了他这里都药到病除。什么吃粉笔上瘾的退休老教师、需要男朋友朗诵唐诗才能睡着的女生、患有塑料袋恐惧症的自媒体博主,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他,竟都治好了。”
热巴猛地抓住张原的手,眼里射出来的光几乎能点燃一把火:“他在哪?下午就去找他!”她脸上的表情与其说像是地震遇难者看到救援队时的渴望,不如说更像是赌徒的疯狂。
这看上去是此时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张原一通电话打过去,鬼手居然恰好下午有空。
两人很快赶了过去。鬼手的家靠近郊区,一楼,配有小院。院子里种有石榴树、芭蕉树和各种绿植、盆景。门口左右放了一对袖珍石狮子,做工粗糙,像两只哈巴狗。
门上挂着流云图案的门帘,两人揭开门帘进去,就看到鬼手躺在竹躺椅上,手里摇着蒲扇。
鬼才医师看访客来了,迅速起身,翻出最好的茶叶泡上。一番寒暄之后,问诊正式开始。和一般的中医师一样,他也望闻问切。所不同的是,他在诊脉的时候不是用手指,而是拿一根鼓棒搭在热巴的手腕上。而且,他问的问题还都不一般。除了生辰八字,他还详细问了热巴的经历,包括初恋的情况,甚至喜欢做什么梦,口头禅是什么这类刁钻的问题。热巴全都一一作答,看上去是豁出去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鬼手给出的疗法。他先是拿出一根竹筒粗的艾条点燃了,照着热巴的头顶熏了十分钟,然后将她的头发解开来握在手里,死命地向上拉扯,疼得热巴哭喊不已。然后,他又让热巴把整个脑袋没入一盆散发着奇特气味的药水中,并尽可能长时间地憋气。
最后,鬼手开出了三副药。第一副是胡萝卜碎末泡了黄酒之后混合烟灰捏成的药丸,第二副是风干壁虎尾巴裹上草果粉制成的零嘴,第三副是用他自己写过毛笔字的宣纸揉成团,要求每隔一个小时就要拿出来闻一闻。
两人从鬼手家出来的时候,都有种走了一趟太虚幻境的感觉。只不过,之前鬼手的成功案例都是实打实的,在坊间广为流传,他俩也就没有深究。人在被逼入绝境时,但凡手边有什么,都想当做救命稻草。
然而,几天后,热巴的反应却堪称灾难——大片大片地起疹子,不停呕吐,头皮像被炭火灼烧又辣又疼,走路不稳老是摔倒,甚至出现幻觉,看到一群长相奇丑无比的小矮人追着她又抓又挠。
“我要完蛋了!我不想活了!”热巴在电话里向张原哭诉。
张原一时不知所措,本能式地回应:“别急,你先把药都停了,我马上去找你!”
张原挂了电话,又拨通了鬼手的手机:“你小子整什么?把人家坑得够呛!”
鬼手得知情况后,连忙解释外加道歉。原来,他面对热巴的奇葩病情也感觉一时束手无策,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凭借自己的经验和直觉赌一把。赌输了自己没什么损失,万一赌赢了,自己的履历岂不又要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副作用在料想之中,但没想到那么大。好在,他开出的所有药方都有最简单的解药——只要大量喝水,副作用很快都会消失。
张原的第六感告诉他,热巴现在的状况很危险。他迅速挂了鬼手的电话,骑上电动车向热巴的住处飞驰而去。
赶到热巴住处的时候,美女网红正手持刀片,犹豫着要不要向手腕动脉割去。张原猛扑过去,要夺下她手里的刀片,两人扭打在一起。热巴的力气意外地大,张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夺下刀片。
“你犯什么傻呢?!鬼手说了,只要多喝水你很快就没事!”张原一边嚷着一边四下张望,看到水壶和杯子,立刻给她倒了满满一大杯。
热巴颤抖着,握住杯子咕嘟咕嘟地灌水,泪水哗啦啦滴入杯子,激起的水声竟让张原都听得见。一杯喝完,张原马上又倒满一杯。一杯接着一杯,一时竟说不清这是对热巴的拯救,还是惩罚。两人都精疲力尽,靠墙瘫坐在地板上,没有对话,只有倒水和喝水的声音。房间里静得出奇。
过了好久,张原冷不丁开了腔:“结束这一切吧。”
“啊?”热巴茫然若失。
“放弃抵抗。”张原的话缓和却坚定。
“你是说......听天由命?”
“不完全是。既然你这毛病治不好,干脆就不要去治了。然后,你去向那些被你表白过的人解释这件事。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你的苦衷都说出来,告诉他们你是怎么回事,求得他们的理解和原谅。”
热巴瞪大了眼睛,一脸困惑。
张原从地板上站起来,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照片说:“有的事情,你越掩饰,越回避,对你的影响反而越大。把事情说开去,可能反而能让你解脱。”
那幅照片是热巴在草原上轻抚一匹白马的脖子。照片里的她笑得阳光自信,完全看不出私下里她会有这么深的隐痛。
热巴脸上的诧异和茫然并没消失,但可以看出已经不断淡去......
热巴起初想通过电话来完成这件事,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她不但打算每个人都当面说清楚,还拜托张原陪她一起去。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她觉得这样心里更踏实些。张原本来要和乐队成员一起为一场演出排练,但本着好事做到底的想法,他推迟了排练,答应了热巴的请求。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一开始热巴还觉得尴尬,但开了个头之后越来越放得开。大多数人都不同程度地表示了谅解,除了个别人不相信这样的理由。最出乎意料的是那个曾经的大四学生,当时最愤怒的是他,现在最顺利接受这解释的也是他。张原猜测可能是因为他的头脑比较开放,对于这类事情的接受度较高。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黑八了,热巴却打起了退堂鼓。“他陷得最深,而且最固执,绝对不会接受的。”她说。
“不试试怎么知道?何况就只剩最后一个了。”张原的回应平平无奇。
一番拧巴之后,热巴还是同意了,决定周日这天下午去找黑八。不管难不难,这最后一个人,即使是走过场,也要去走一走。
在前往黑八球馆的路上,张原忽然接到鬼手的电话,说是演出场地出了点岔子,让他马上过去一起处理。他让热巴先自己去找黑八,他处理完很快就赶回来会和。热巴不得不同意,但感觉好像一下子少了主心骨,对待会儿与黑八的碰面也感到更加忐忑。
来到球馆,热巴意外地看到大门张贴着一张大大的广告,上边写着“旺铺招租”四个大字。走进球馆,里边空无一人,这在平时的周末简直是不可能出现的现象。工人们来来往往,不停地把球台和椅子往外边搬。楼上传来稀稀落落的台球碰撞声,她循着声音上到二楼,在一个小包间上看到了独自练球的黑八。
“这是怎么回事?”热巴问。
黑八本就瘦小的身材看上去又瘦了一圈,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几天没洗了。他眼睛有黑眼圈,眼神黯淡无光,活像一只被咬伤的鬣狗。
“你不都看到了?球馆转让了。”他用嘶哑的嗓音说,“我的所有球馆都开不下去了。”
“怎么搞的?”热巴问。
“我在球馆里搞比赛,为了刺激些,顺带玩点钱,被人举报了,说什么聚众赌博。”黑八垂头丧气地说着,出杆击打8号球。球在门口来回撞了几下,没进。他懊恼地把球杆往台上一扔说:“说吧,你找我想聊什么?”
热巴迟疑了好一阵子,才战战兢兢地把她的秘密道出来,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扭曲。
待她说完,黑八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冲向球台,抄起台面上的那根球杆狠狠向地面抡去。球杆“啪”地一声被折为两段。“你当我是脑残吗?那天晚上你在夜市做的事本来就够恶心我了,现在你又来编这种天方夜谭的故事。你已经把我折磨得够惨了,现在又来把我当猴耍?”黑八咬牙切齿,像极了被激怒的鬣狗。
热巴吓坏了,浑身哆嗦,眼泪直飚,过了好一阵才吐出几个字:“我说的都......都是真的。”
“真个屁,骗小孩去吧!”
热巴颤抖着把袖子卷起,让他看手腕上的疤痕,又把它们的来历一五一十道来。
黑八仍不相信,但看到这些“刻度线”,怒气多少也平息了一些。毕竟,面对自己深爱的女人,看到这些他还是会心疼。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理智,冷冷地说:“你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热巴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想要继续解释,但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更多的说辞。
这时,张原出现在了两人面前。他简单地把此前面对其他人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黑八仍不动于衷,张原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掏出了手机。原来,此前他已经用手机记录了热巴对那些“受害者”解释的所有视频。这么做虽然对当事人不公平,但为了能圆满完成这项任务,也不得不这样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拿出这“杀手锏”来。
黑八看着那些视频,内心逐渐动摇。张原看他有所触动,又在一旁说道:“你要说她一个人演戏编故事,倒还说得过去,但你看这些人,像是演戏吗?热巴有必要拉上这么多人来演戏吗?”
黑八来回踱了会儿步,淡淡地说:“算了,我也懒得纠缠了,就这样吧。”
“我们是希望你真的能相信,并且谅解这一切。”张原真诚地说。
“我累了,不想再折腾了。我店里后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要我相信,我就相信好了。”黑八说着叹了口气,弯腰捡起折断的球杆,扔到了垃圾筐里。
张原和热巴看事情至此也算基本解决了,无法再苛求更多,于是告别了黑八准备离开。可就在他俩即将走出包间的一刻,黑八在后边又冒出一句:“等等,弹吉他的。”
张原看叫的是自己,停住了脚步。黑八缓缓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过来:“我的球馆全都倒闭了,不过城南的那家还能缓几天。我看你人还不错,这卡你拿着,够你免费打一个月的。”
张原深感意外,本能推脱:““呃,不用不用。””
“看不起我还是怎样?拿着,有空过来玩。”黑八把卡硬塞进张原的口袋,目光让人看出歉意的神色。张原感觉,黑八可能是在为他多年前瞪自己的那一眼而道歉。虽始料不及,但推脱不掉,他也只得收下。
从球馆出来,两个人都如释重负。尤其是热巴,她的感觉很奇特。一方面,像是桑蚕褪去了一层皮,又像岸上的鱼重新回到了水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但另一方面,她同时又感觉五味杂陈,内心波澜起伏,需要一些时间平复。所以在离开之前,她想让张原再陪自己一会儿。
“附近有一条小河,我们去河边坐坐再走,怎样?”她说。
张原同意了。两人来到河边,找了两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坐下,面对着潺潺的河水发着呆。
终于,张原打破沉默:“你看这河水,无论前方有什么样的障碍,它总能不断向前流。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呵呵,很简单啊,因为它总能绕开。石头也好,泥沙也好,树根也好,全都难不住它。”
“你想说什么?”
“遇到事情,别一个劲往前冲。有的时候,换个角度思考,换个角度面对,原本看起来很难的事情,可能也没那么难。”
热巴点了点头,又望向河流。河水看上去不紧不慢,沉着淡定,虽然河道曲折,但始终向前流淌不息......
这是座小城市。后来,张原又陆陆续续在街上偶遇了那些曾经被热巴的怪毛病所累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对张原表示了感谢。其中有好些人还告诉张原,他们之所以最后接受了这个事,很大程度上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张原。张原觉得奇怪,就问为什么。他们说,因为张原长了一张信得过的脸。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张原都会感到无比畅快。那高兴劲儿,比起他演出得到台下喝彩时的开心,还要多出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