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下颌的胡渣纷乱地长着,看起来像个邋遢的醉汉。
夏天总是这么长,明明已经快要八点,黄昏的阳光才渐渐照进窗里来。窗帘是蓝色的,很浅,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进入房间,地板上看得见星星点点的影子。要是平时,我也许正忙着给自己煮碗面草草解决了晚饭继续做带回家的工作,而今天,从地铁拥挤的人群中脱身以后,打开家门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自己掩藏了很久的梦魇迫不及待地袭来。
喉咙有一点干,我起身倒了一杯水,重又坐回到椅子上。窗台上许久未照管的小盆栽,叶子边缘已经变枯黄。用来浇水的玻璃杯一直放在盆栽边上,水滴的痕迹还留在杯壁上。盯着玻璃杯,眼睛有点酸痛,我感到神经跳动了一下,压制住,将视线移开,起身双手拉开窗帘。黄昏的阳光竟然也这么刺眼,太阳已经移到了一座二十多层的建筑背后。我伸了个懒腰,又是一天满满当当的工作,几乎快要耗尽自己了,放下胳膊,却不小心将玻璃杯碰掉。干脆的响声瞬间将我带回那一天,果然还是来了,一切都记起来了,“啊……!”,我血红的眼睛死盯着地上玻璃杯的碎片,每一片都变成了她的脸。头痛欲裂,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大脑,每一根神经都扭曲交缠在一起,腿一软跪倒在地,我抱着头伏在膝盖上让头痛疯狂地侵蚀自己。脑子里各种场景开始混乱地交织。
两年前一个大雪天,我到医院看车祸受伤的哥们儿。离开医院时,一个女人先一步走入了旋转门,我随意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被吸引住了,她穿着黑风衣,戴着黑色的帽子,露出的脸和脖颈无比白皙。出了旋转门,我再抬起头看她时,她已经加快了步子往停车场走去。大雪已经下了一整天,真厌恶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在大雪天迎着冷风走简直是煎熬。可她,雪花似乎落不到她的身上一样,黑色的大衣依然是纯粹的黑。想要快走几步想要赶上去,她已经走到了停车场的尽头,发动了车子。再看到她时,她已经开着一辆黑色的车从我身边驶过,我看到了她的侧脸——红唇,长睫毛,没有表情。
从那以后,每次去医院看哥们儿,我都隐隐约约地期待能够再次见到那个女人。要是能再看看清楚她的脸就好了,或许可以和她说上几句话,正想着,忽然听到门口有人攀谈着些什么,护士走进病房来,神情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也许是因为经常来看病人,护士已经记住了我的脸。我赶忙将哥们儿扶起来,把枕头垫在他身后。
“易旭,这是你今天的药。”说着,护士把白色的药盒和一杯水递过去,我替瘫坐在床上的易旭接过水和药,对护士点了点头,应该是镇定一类的药吧,“我来喂他吃,您去忙吧。”我对护士说。护士走出病房,快出门时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像是认识我似的,看得我浑身不自在,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
“快把药吃了吧。”易旭没有听到似的依旧目光呆滞而涣散,尽管车祸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易旭还是没有办法从悲伤中脱身出来,骨折的腿和其他的小伤其实早已经恢复地差不多,可他却依旧每日一副消沉的样子,让相识十几年的我痛心却又手足无措。
“别再想了!像个男人一样成吗?姚馨离开我们已经是事实了,你再怎么责备自己又有什么用!谁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既然发生了,你活了下来,难道不应该努力为两个人好好活着吗?”看着他瘫坐着的颓废样子,我终于忍不住向他怒吼起来。
时间倒转到两个月前的一天,易旭和我们几个朋友唱歌,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给姚馨打电话,姚馨开着车过来,我和她一起费了好大劲才把烂醉的易旭扶上车后座,扶他躺好以后,我有点担心地看着姚馨,她笑了笑对我说:“别担心,我自个儿能把他弄回去,你们继续玩吧。”然后就发动了车子离开。
我回去继续和朋友们唱歌,忘了过了几个小时,我接起手机的陌生来电,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声音说着,“你是徐异是吧?你的朋友出了车祸,麻烦你赶紧来医院一趟。”我挂了电话,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电话意味着什么。拿起外套,我赶忙打了辆车奔向医院。走廊里空无一人,已经是夜里三点,医院里除了急诊并没有什么病人,我费了好大工夫找到了易旭的病房,他一个人躺在空荡的病房里,我走近他,他狭长的眼睛噙满了泪。骨折的腿被高高悬挂起来,脸上缝了针,血从纱布里微微渗出来。他一动不动,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心怀愧疚的我开始不定期地到医院照料易旭。我内心深处一直在怨恨自己,要是那一天没有那么轻率地让姚馨独自接易旭回去,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姚馨就不会死,而易旭也不会变成现在的鬼样子。
把药和玻璃杯往他面前一推,我看了看他,他依然丝毫不为所动,我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蹿了上来,用力克制住自己,我拿起水壶往门外走去。“我去打些热水,药你自己吃了吧。”医院里刺鼻的气味让我想要呕吐,药水混杂人的绝望而成的气味,实在让人一秒都不想多待。一抬头,上次的黑衣女人又出现了,依然是一身黑色,背着白色的包急匆匆地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看着她迎面走来,我心里没有缘由地紧张起来,照面的时候,我转头看了她,不再面无表情,而是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感情不显示在脸上,却还是看得出愁容。她是来看男朋友的吗?我不禁想。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医院的大厅里,她突然转过头来盯着我不说话,我吓了一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贸然地跟了上来。“我……我见过你一回,可能你觉得突兀,但我想要认识你。”
后来,因为我一有空就来医院看易旭,经常能在医院里碰到她,也慢慢地熟络了起来。她叫辛尧,我知道了她是来医院看她同样因为骨折住院的闺蜜。她身上有种让人无法形容的神秘感,而我就是着迷于她的若即若离。一个月后的一天,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时,我向她表白了,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易旭的精神始终没什么起色,他似乎是因为姚馨的离去太过突然和痛苦而有了幻想的症状以及轻微的精神分裂,整天在嘴里说着什么“留话情”之类的字眼,他在大学的实验室里工作,我以为是他恍恍惚惚地瞎念叨实验室的事而已。因为好哥们的境况我总是忧心忡忡,好在我和辛尧的感情却越来越稳定,她真是个让我为之疯狂的女人。我们的一切都很美好,短短的几个月我就已经深陷于此,我无法想象若是有一天没了她,我的生活会是怎样。
生活在继续,照顾易旭成了我每天下班以后的主要内容,每次护士把药和玻璃杯拿进病房时,我总是接过来喂他吃下药,而护士始终神情诡异地看我两眼,那眼神看得我发毛,我也始终没当回事。
每天从医院回家以后,我都会用玻璃杯接满水给窗台上的小盆栽浇水,只有每天看着它们的变化,我才能暂时从自责的情绪中逃离一会儿。辛尧经常会过来给我做晚饭,她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我也会倒一杯开水叫她先喝口热水再忙,她总是接过玻璃杯笑笑说:“早点做好饭你不就能早点吃了吗?早已经饥肠辘辘了吧!”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美好下去。
我迷迷糊糊地睡醒,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阳光实在是刺眼,喉咙里好干渴。诶?我怎么会是在病房里,为什么我躺在病床上,双手缠满了绷带,血还隐隐地渗出来?我听到了护士在门口谈论着什么,“就是他啊,用硫化氢毒死了自己的女朋友,听说现在已经精神分裂了,成天自己瞎念叨。”“啊?所以是情杀吗?”“没错,我听说啊,他在浇花用的玻璃杯里下了剧毒硫化氢,然后调换了女朋友喝水的玻璃杯,处理了尸体,把下毒的杯子放在窗台上用来浇花,装模作样地继续生活,最后还是自己打碎了杯子发了狂,去投了案呢!”
护士瞥了一眼神情疑惑的我,赶忙停止了对话,拿着玻璃杯和药走过来,她责备地看了我一眼,“徐异,这是你今天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