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八八一声令下,爷爷奶奶几年的辛劳被一抢而空。
那天正是大年三十,别人家都在欢欢喜喜过大年,奶奶这个家却是大哭小叫,一片狼藉。面对一贫如洗的这个年,奶奶心缩成一团,感到锥心的疼痛。
眼泪早已干枯,她的心里仿佛有样东西在撕裂。婆婆媳妇儿两位孤寂无助的小脚女人俯跪在地,祈求神灵保佑,磕头祷告念了一晚上“阿弥陀佛”,这是她仅存的一点点精神依托。
翌日早上,大年初一,一丝淡淡的曦光驱走夜的黑暗,将光明洒向人间,爷爷被释放回家。
奶奶左思右想觉得这个事情好不对劲,有蹊跷。
她跑去邻居家借了几颗鸡蛋,给爷爷煮了几个荷包蛋,安抚爷爷:“吃吧,别饿死,饿死了你背着这面黑锅咋去见老祖宗?你得好好儿活着,你活着我们就有翻案的可能!”
奶奶一边给爷爷做饭,一边脱下爷爷那身被打得像棉絮一样的烂皮袄,熬了一锅糜草水,在给爷爷洗伤。看着爷爷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累累伤痕,止不住一阵一阵地心酸!
“王存良?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张海乐伙偷来了?如果是真的,要敢做敢当,慢不说补脏,就是拉出去枪崩,咱眼也不眨。如果不是,咱也不能就让人家这么不明不白地欺负!”奶奶一边洗伤一边问爷爷,问得咬牙切齿,掷地有声。
爷爷反问奶奶:“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我是个甚人,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奶奶竖起大拇指说:“你也是有骨气的人呀!那你为甚给人家往下写那一堆?”奶奶继续追问爷爷。
爷爷说:“嗨,我双手写不了八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奶奶把手一挥:“那好。这些人绝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你听我的……”
两天没有动静。
第三天,刘八八的嫡系张根喜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到爷爷家,骑在马背上一指头儿指住爷爷恶狠狠地说:“王存良,把你放回来,是让你赶快补赃,不是让你回来和老婆黏糊,东西在哪儿?”
爷爷不无好气地反问道:“我没偷没抢,没吃没喝,家里的东西都让你们抢光,补得什么赃?”
张根喜继续威逼爷爷:“王存良?你不要怀揣聪明假装糊涂,想赖赖不过!去年你不是还抛了十几口袋山药,今天你必须送过去,剩下的赃限你在三天之内全部补清。”张根喜在上演一出“黄世仁逼债。”
这时,只见奶奶摇摇晃晃一个箭步上前,把张根喜的马笼头拽住:“张叔,话没根不好听,盐从哪里咸,醋从哪了酸,都是有根由的。冤有头,债有主,王存良偷牛也是有起因的。”
“有甚起因了?你说。”张根喜得意洋洋地歪着脑袋追问。
奶奶话锋一转对着张根喜突然冒出一句:“他偷牛还是你给出的主意呀。”
张根喜一听这个话脸色大变,赶忙指着奶奶说:“你这个婆姨,吃饭得吃米了,说话得说理了。说出去的话可得给话做主了,你咋大白天胡说开了?”
奶奶不紧不慢地说:“张叔,我一点也没胡说。我虽然是个女道人家,可咱都是庄户人,说话一犁一耙。
你不记得了?十月初三那天,你来我们家,坐在炕上,我给你熬得喝了茶,你和王存良啦话。你说'巴嘎淖尔滩的牛多得数也数不清,存良你要有胆量偷上几头卖圪。跌破了伙顶,跌不破咱伙分。'今天,你装好人,王存良却背着一面黑锅,倾家荡产,喊冤叫屈在替你补赃。人皮好穿,贼皮可不是人穿的呀,你要是有点良心,还是个男人,今儿你也站出来,咱们伙顶。”
张根喜强打精神,假装镇定地说:“这个孩燕儿,你说得好像有板有眼,戏演得不错啊,你说的这些话有甚证据和证人?”
奶奶就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从容不迫,面不改色,对答如流:“张叔,这些见不得阳婆的事,还能有证据证人?你兴得要证据证人,那张海乐说王存良偷了牛谁是证人?证据在哪儿?”
张根喜辩解道:“王存良偷牛,白纸黑字,都是承认了的事呀,还要甚证据?”
奶奶说:“张海乐昧着良心,咬下王存良偷牛,那是你们合套好的栽赃陷害,白纸黑字那是屈打成招。今天我把你也吊在房梁上水蘸麻绳打得死去活来,你是要命还是要脏?”
奶奶这一反问把张根喜问得就像牛嚼蔓菁噎在了喉咙眼儿,噎得像红脸关公半天泛不上一句话来。必定这桩冤案是他们合套好的,所以张根喜心里也没底。
这时候,左邻右舍都跑来想一探究竟。奶奶对着众人的面把以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道:“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把话都说清楚。今儿有这么多的人可以作证。”
奶奶反咬贼一口,使这件事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张根喜梦也没梦见奶奶会来这一招,突如其来的反咬一口致使其措手不及,无地自容,不知该咋样回答,结结巴巴甩下一句话:“好狗不跟鸡斗,好男不跟女斗。和这些婆姨孩燕儿说不清楚。”调转马头想一走了之。
奶奶使劲拽住马笼头不放,说:“飞起要落,张开要合,王存良这盏会儿还背着一面黑锅,咋办?原打算今天我去找刘八八算账,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没想到你亲自上门来,你不能走,除非刘八八、张恩恩来了,咱们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你想在,我还不留呢。”
张根喜看下这个事情是沼泽地里耍猴——越陷越深,真的被这个老婆反咬一口,他也苦无证据无法说清,想借此了结这个事情,便给你奶奶说下一大堆好话,说:“这个事情自这儿打住吧,以后再不纠缠,贼赃也不用补了,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行不行?”
奶奶大获全胜!
当天夜里,奶奶对爷爷说,“这些人不会就这么轻易了结,你跑吧,去找解五方”。
解五方是奶奶的户家叔父,当时在区公所担差。
不出奶奶所料,没过几天,杨恩宽甲长就上了门,说:“王存良,你哪来哪去,巴嘎淖尔你住不成,必须尽快搬走。”
杨恩宽一天来撵断一次,爷爷不得已,就按奶奶说的往神木老家跑。找到解五方把这桩冤案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一遍。
解五方听罢,气得脸色铁青,斩钉截铁地说:“你回去给那些人捎个话,谁敢再欺负你王存良,我解五方一步一个银元,让他回来见我!”
爷爷感激涕零,一肚子的冤屈终于有人给说了一句撑腰做主的话。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朝住太阳硬硬地磕了三个响头。
张根喜跑回去给刘八八汇报:“粪叉子掏屁股遇上硬手了,王存良婆姨可不是非凡之人,我可不是那老婆的对手,再闹我也得进去。”
爷爷从神木跑回来把解五方的话有意的放出去。
但凡从“口里”上来的人都知道,解五方虽然官职不大,但谁也知道这个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因此这伙地痞流氓权衡再三,再没敢纠缠爷爷。
这件事情就这样水消沉底不了了之。
以后奶奶一说起这件事情常感叹地说:“贼咬一口骨软三分!”
时间飞转,到了公元一九五一年换了人间。巴嘎淖尔这个沙巴拉尔也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减 租 反 霸”和“镇 压 反 革 命”及“土 改”运 动。曾经称霸一方,当过国 民 党 自 卫 队的伪连长、威风凛凛的刘八八被定成“现 行 反 革 命 分 子”,刘八八的父亲被定成“恶 霸 分 子”,都成了人民的管制对象。
在轰轰烈烈的“运 动”感召之下,这些曾经陷害爷爷的地痞流氓纷纷登门,给爷爷赔礼道歉,过去抢走的那些东西也一一予以退赔。
刘八八也亲自上门说好话:“他叔叔,我那时候年轻气盛,黄风雾气,做的不是人事,我真是猪狗不如,后悔得我肠子都霉青了!如今儿还得请兄弟原谅!”刘八八咬文嚼字在试探爷爷的态度,并顺手牵来一匹马驹,想退赔给爷爷。
后来,这匹马成了巴嘎淖尔滩一匹有名的“走马”,“合 作 化” 后被收归入社,成了大 队干 部的坐骑。
有一回,大队干部孟世则,骑着这匹马到杭锦旗办事,一天跑了二百多里,天快黑跑回来,跳下马背,这匹爷爷还没舍得怎么骑,他老人家心爱了一辈子的一匹好“走马”,“扑通”一声,大躺在地,立马就断了气。
爷爷把孟世则好一顿臭骂。
至死,爷爷只要提起这匹马,就骂孟世则:“硬让那个晃脑小子骑得绝死。”这是后话。
刘八八给爷爷退赔了一匹马;张六十一给退陪了一间房;李喜旺给退赔了一碗洋烟……
面对着这群仇人,爷爷怒发冲冠,恨得牙花子咬得“咯吧吧”地响。
爷爷指着刘八八说:“当初你把老子一圪栏(棍子)治成个直拍儿(意即一穷二白),害得老子回神木讨吃要饭二年,现在王存良还是堂堂正正的王存良。王存良穷是穷,但穷得直骨,老子不稀罕你那匹马。当初你把老子吊在房梁上,水蘸麻绳打了半天,老子今天还你两扁担就算了妥这疙瘩事!”
说着说着爷爷火冒三丈,顺手拉起一根扁担就要朝刘八八的脑袋上砸去。
奶奶见势不妙,一步上前阻止住了爷爷,厉声斥道:“住手,你这是做甚呀,驴脾气。”从爷爷手中把那根扁担夺下。
奶奶态度反而很温和,笑吟吟地对着刘八八说:“他叔叔也是老狗记起陈年事了,那都是过去的事,谁还记它呢。这盏会儿是遇上世道变了呀,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还能瞭到有个天睁眼、龙咳嗽的时候,后路是黑的呀。当初他叔叔要是知道还有今天,你也不会祸害我们。来,来,来,回家,回家喝茶。”
奶奶热情而富有讽刺意味的一番话,说得刘八八抬不起头来,脸红一阵紫一阵,恨不得能有个地缝立刻钻进去,哪有脸面回家喝茶。
奶奶又劝说爷爷:“算了,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话说开,水改开,打倒不如降降来。
他叔叔亲自把马给你送到门上,拉回去也不好看,没古人有古话了,借人一牛,还人一马。当初人家拉咱一条牛,今天人家还咱一匹马,两平,算了,这码事自这打住,一笔勾销。以后我们还是好邻居。”
奶奶面对刘八八:“他叔叔,你看行不行?”
奶奶就这样擅自做主,几句话就将背在身上十几年的冤枉一笔勾销。她常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谁也有马高蹬短的时候。直到文 化 大 革 命,历经多次政 治 运 动,爷爷奶奶再没提这件事,对刘八八这伙人从没喊过一声,更没动过一指头儿。
刘八八连忙给奶奶使劲地点点头,抢着说“行、行、行。他婶子虽是个女道人家,说得句句在理!你的大恩大德,我姓刘的永远忘不了。”
奶奶哈哈哈一阵冷笑,说道:“哎呀,我是个婆姨女子,头发长见识短,说话说不在个字眼(理)儿上。不像他叔叔,吆五喝六,说一不二,鞍前马后,贩夫走卒还围得一大群。不要世道变,周而方圆谁敢说你刘八八的不是!”
刘八八被奶奶挖苦得一句话都泛不上来。
奶奶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他叔叔你记着,以后做人做事可得留点儿余地,给人留条出路,等于给自己一条退路。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刘八八脑袋颠得像个捣蒜锤.......
【刘八八一伙将爷爷奶奶几年的打拼一抢而光,他又成了穷光蛋。在巴嘎淖尔这个少亲无故的地方,即使杨恩宽不撵,他也没有任何生存的能力,唯一的出路,还得返回神木老家。奶奶这个小脚女人被逼无奈拖儿带女不得不《重返西口路》,敬请简友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