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为什么,这个秋天总是在下雨,我整个人变得特别慵懒,时常在屋里一窝就是一整天。
大多数时候就是什么都不干,安静地坐在窗边听雨看雨,偶尔回去想想年少时候的事情。
我其实是个不太喜欢回忆的人,可是今年却总是会想到过去,触目所及都是故事:左手的白玉镯子,右手的多宝手串,颈项的红玉长命锁……好像每个饰物都有故事,可是又记不起来具体的情节了。
我知道,这是生命走到尽头的征兆。我,怕是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哟。
我瞅了一眼书架上排列整齐的笔记本,原来今年都83岁了。人们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看来,我是该回去了。
1
还记得我八岁那年,爷爷早早就买回了一本黄历。
当时年幼,尚未识得几个大字,却对那历书中来路不明的算命法子颇为好奇。不敢拿别人胡算,只好用自己的生辰做实验,我也不记得具体是怎么捣弄出来的结果,反正我记住了那个数字:83!
彼时童稚,觉得自己简直厉害得不得了,于是抱着那本黄历飞奔到爷爷跟前,兴高采烈地冲他大喊:“爷爷,爷爷,我刚才给自己算命了,我可以活到八十三岁呢!”
此刻,我清楚地记得,那日爷爷的脸色先是惊愕,再是宠溺地笑了,他左手接过我手中的黄历,右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脑袋问我:“我娃是咋算出来的,指给爷爷看看!”
那年,汉字尚未认识几个的我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指着书中的某一页上的“83”骄傲地告诉他:“你看,就是这里!”
爷爷皱着眉看着“83”下面的那一段文字,半天没有言语。我等了很久没见他夸我,就心急地问他:“爷爷,爷爷,我算的对不?”
他想是刚刚看见我还在他面前一样,瞬间绽开笑容说:“我娃算得对着呢,去玩吧!”
那一天之后,那本黄历就被爷爷收走了,家里的正厅贴上一副漂亮的日历挂画。后来,每当我借故要查黄历的时候,爷爷都说:“去正厅看挂历吧,那个更清晰明了。”
2
今日,久雨之后终于迎来了难得的阳光。
晴朗的午后,我煮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携一卷旧书去院子里的摇椅上小憩。这个院子已经很古老了,差不多有近百年的历史了。
我记得我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出生的,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在,姑姑们还未出嫁,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
如今,地方却还是原来的地方,房子却已经不是我出生时的房子了。随着我日渐长大,姑姑们都相继出嫁了。
十岁那年,爷爷去世了。那天,爸妈在东厢房守着爷爷,奶奶回娘家奔母丧。爷爷咽气那一刻,听到妈妈唤我名字,我手中拿着半个苹果拖沓着鞋子就从西厢房跑了过去。
当我奔到爷爷床前的时候,却只看见他双眼微睁,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是有什么话还未说。
后来,我和弟弟先后出门求学,其后又在城市工作定居。爸爸妈妈也逐渐抛却农事进城务工,最后随着我们在城里生活。
之后的数十年间,这个院子只有奶奶留守,直到父母仙逝以后,整个院落几乎彻底荒废。直至从工作岗位退下来以后,厌倦了城市的喧嚣,于是我又回到了这个院子。
我命人重新翻盖了老屋,并且在房前屋后种上了我喜欢的各色花草。除了荼蘼、紫藤、凌霄、蔷薇、月季、二花等藤蔓植物,还有芭蕉、斑竹、雪松、翠柏、女贞等常绿植物。
曾经,我降临在这个院子里,如今,我依然想从这里归去。
太阳西斜,鸟儿归巢,我从凌霄长廊下的藤椅上起身,孩子们唤我去屋里吃饭。
3
最近,我特别喜欢在睡前翻一翻家里的相册,看着那些泛黄的老照片,回忆过往。我活的似乎有点太久了,以至于所有跟我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都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一生,我未曾穿过嫁衣,自然不会有自己的儿孙。
开始,孩子们叫我“姑姑”“姨妈”;后来,孩子们叫我“姑奶奶”“姨姥姥”;现在,孩子们叫我“老姑奶奶”“老姨姥姥”……
我并非天生的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只因命途多舛,造化弄人;故而我锁了心门,独守孤坟;然后孑然一身,蹉跎了青春。
十几岁的年纪,情犊初开的岁月,我也曾遇到了打算终生厮守的人。
那个时候,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直到青丝变白发。
所谓“过慧易折,情深不寿”,可能就是越美好的东西越容易破碎消逝。
我们走过了青春懵懂,熬过了两地相隔,开始满足当下,偶尔憧憬未来……如同暮春樱花惨烈的凋零,我们之间的故事戛然而止在硕果累累之前的酷烈盛夏。
那时节,我悠游在南国的燥热里,一路有友相伴。我们在遭遇动乱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兴奋,以为这是跟肆意的青春在做有仪式感的告别。
然而,我从未想过,与青春一起告别的,还有我生命中的他。
关于他的故事,我不想在这里赘述。即使当年父母问起的时候,我也只说过一句“他的人没了,我的心死了。”
4
当他从我生命中消失的那年,我的年龄并不大。家人对于我的颓丧和消沉,也并未过多干涉,因为所有人都坚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后来,我发现我病了。在他之后,我不愿意也不会跟除了亲人以外的异性相处了。
早些年,家中长辈也曾劝慰我另觅他人,兄弟姐妹也曾帮忙物色良人;有时候,我也会试着说服自己去见见,给自己机会也是给别人机会。
可能是我病得足够重,很多经人介绍的异性都处成了兄弟,甚至闺蜜,唯独再没有人能够占据我心里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一年又一年,我年岁渐长,随着青春流逝,家人开始慌了。甚至会明着劝我:“眼光也不要太挑剔了,差不多就得了。”
我嘴上不言语,心里却并不认同:“差不多?怎么可能差不多?这可是我有且仅有的一生啊!”
眼看成家无望,我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赚钱上。付出总是有回报的,我的财务状况一年比一年好,人生规划也精细到连办葬礼的款项都预备好了。
没有家室之累,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追求自己的内心充盈之上。在子侄辈的教育上,我充分发挥各方面的优势,在人财力的供应上竭尽所能。好在孩子们都是可造之材,一个个发展得都不错。
一众亲长眼见后辈兴旺,竟也不再过度关注我的嫁娶之事。只是偶尔提起,多少有些担忧。好在众兄弟子侄开明,渐渐老人们的心也宽了。
5
今日,院子里摆满了各色花花草草,一众孩子们又回来这老院子给我祝寿来了。
我是初冬生的,这时节院子里大多数花草都凋零了。知道我喜欢颜色鲜艳的花草,为了哄我高兴,他们购置了许多反季节的盆栽。一个个都花满枝头,看着就颇为喜兴。
这是我的八十三周岁生日,我知道这漫长又单调的一生也逐渐接近尾声了。
一轮轮的敬酒之后,孩子们敞开了聊,毕竟这是一年中除了节日之外为数不多的欢聚之日。
我因着心头高兴,也偷偷尝了点酒,只是还是像年少那样,稍一沾酒就上脸。
坐在藤椅上的我,看着眼前的笑脸,莫名就想起那些逝去亲人。
我有些困,好想睡!眼睛微闭之前,我看到爷爷奶奶慈祥的面容,爸爸妈妈宠溺的眼神,还有他万年不变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