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世代史家、遭蒙宫刑仍完成了煌煌史记的司马迁,也不同于政治斗争失利后专心历史研究的拜占庭公主安娜•科穆宁,克劳狄乌斯的政治生涯开启于大半生的历史研究之后。十三年后,克劳狄离奇身亡,人们欢庆着他的暴毙,塔西佗称他为懦夫,塞内卡作诗嘲讽他“要么生来就是皇帝,要么生来就是傻瓜”。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作为克劳狄家族的后代,克劳狄乌斯本来是没有资格继承朱里亚家族的帝位的,再者,克劳狄乌斯不佳的相貌与天生的残疾也不符合提倡“健全人格健全体魄”的罗马人的审美。然而,神君奥古斯都已无现存后裔,而朱里亚家族又与克劳狄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奥古斯都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是克劳狄家族的);更重要的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一一前任皇帝卡里古拉昏聩无能,近卫军队长刺杀后立刻找到躲在门帘后瑟瑟发抖的克劳狄乌斯推举成皇。赢得了近卫军的支持后,意欲恢复共和的元老院不好发难,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当一个默默无闻的罗马公民,一是到元老院去走个程序接受议员的表决。
这一刻,可以想象克劳狄乌斯的复杂心情。此前他只是一个在历史学领域默默耕耘的学者,在共和派史学家李维(千年后更出名的马基雅弗利专门写了本《论李维》阐述自己的共和思想)的指导下,完成了《迦太基史》《西塞罗传》等几本小有名气的史书,却几乎从未有过从政经历,比起他的兄长日耳曼尼库斯是当时万众瞩目、形象完美的明星军人,克劳狄乌斯更像是个丑小鸭。
他能胜任“第一公民”这一职位吗?他不知道,但他愿意试一试。他愿意像凯撒、奥古斯都、提比略一样为罗马人奉献自己。
然而现实当即泼了这位踌躇满志的历史学者一盆冷水。在元老院发表第一次演讲的克劳狄乌斯就遭到了议员们的讥笑,这让他失去了镇定,开始结巴起来,甚至嘴角流涎,仪态尽失。他的第一次演讲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但是克劳狄乌斯并没有灰心,而是迅速适应了角色,着手开始了一些针对前任卡里古拉的拨乱反正工作,改良了税制、改善了皇帝与元老院的关系、平定了毛里塔尼亚人的叛乱。当一切回归正轨之后,他将目光投向不列颠。克劳狄乌斯研读凯撒的《不列颠战纪》,琢磨出针对不列颠士兵弱点的包围战模式,调用提比略时期提拔的优秀军事人才,最终完成了对不列颠的征服(严谨地说直到尼禄时期才完全完成)。
要说最能体现克劳狄乌斯历史学者才华的高光时刻,当属那一次著名的演说。针对部分议员对于接受高卢“蛮族”部落酋长进入元老院的质疑,克劳狄乌斯引用了历史上那些不容置疑的事实,强调了罗马在扩张的过程中始终对其他民族张开双臂,从罗慕路斯到凯撒,从萨宾人到伊特鲁里亚人,无一例外。因此,“一个人,不管他出生何地,不管他的族人是否曾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只要他优秀,我们都应该把他吸收到中央来!”后世的历史学家将这篇演讲稿认定为古罗马文明留给世界的珍贵遗产之一,并不是没有道理。时值今日,当“精罗”们在知乎、在天涯、在种种论坛里谈到罗马精神时提一句“克劳狄乌斯的演讲”,对方立刻肃然起敬。
克劳狄乌斯的可悲之处在于,饱读历史的他能担负起“第一公民”的重担,却不能管理好身边的人。以塔西佗为代表的史家们为什么众口一词地给了他“差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对身边人肆意妄为的视而不见。他提拔的解放奴隶阶层的秘书官们常常目中无人、滥用职权,克劳狄不予理睬;妻子梅莎莉娜到处乱搞、甚至随意动用司法权力只为扳倒看不顺眼的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她与情夫公然结婚被揭发,这个历史学家皇帝才勉为其难地处死了她;历史上有“妖后”之称的小阿格里皮娜(同时也是他的侄女)接过了梅莎莉娜的接力棒,与克劳狄结婚,利用克劳狄老实可欺的弱点随意发布命令、形成自己的影响力,夸张到什么程度?科隆城就因为她的提案而被称作“阿格里皮娜的殖民城市”、她与前夫之子尼禄因为她劝了克劳狄几句就成了与太子地位相同的皇位继承人。
所有的这一切,所有的荒唐、淫乱、阴谋克劳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他只是专注着自己的政务。无论如何,两任妻子的所作所为成为了民众与元老院日渐对他丧失信心的重要原因,连老婆都管不好,还有啥用?
直到那一天晚上,克劳狄结束了一天的疲惫回到宫中,小阿格里皮娜一如既往地扑到他怀里笑着说,你最爱的蘑菇汤刚刚做好,快趁热喝了吧。克劳狄勉强笑了笑,脑袋里还在想着白日里的政务,来到餐桌旁大口端起碗吞下鲜嫩的蘑菇,却没有发现女人的笑容变得有些阴森……当夜,克劳狄与世长辞。第二天一大早,小阿格里皮娜之子尼禄在近卫军士兵的簇拥下来到皇宫正门,向民众宣布先皇驾崩,激动的人们高呼着“尼禄皇帝万岁”,结束了克劳狄的时代。
读史至此,很多人都会有疑问。为什么?为什么?克劳狄明明十分重视司法公正,却对梅莎莉娜践踏司法的行为不管不顾;明明洞悉历史,却似乎对可能来自枕旁人的威胁毫无概念,究竟是软弱还是冷漠?是轻信还是溺爱?
洞悉历史,并不意味着能避免一切错误,但是克劳狄的行为总是有些让人匪夷所思。平心而论,他绝非一个无能的领袖,历史经验也的确给他的治国理政提供了一定的帮助、让他避开了不少歧路与陷阱,如此说来,我们或许应当反思学史本身。
我们为何要学习历史?首先,历史本身是很有趣的,这种趣味不仅体现在阴谋权术、战争爱情之中,亦体现在现象表皮下的规律之中,探究规律、探究每个时代的精神、探究真相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其乐无穷的冒险。另一方面,实用主义者看重历史经验,希望借鉴往昔、避开前进道路上的陷阱,服务于现实,这也就是唐太宗“以史为鉴”的要旨。于我而言,其实更倾向于第一种意义,我曾经无限向往永生,不是因为惧怕死亡与虚无,而是因为好奇,因为学史的乐趣,我更愿意亲眼见证人类历史的全过程。
回到我们对学史的反思上来,既然学史能提供现成的经验,克劳狄的悲哀又如何解释呢?为什么,我们“明明懂了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是一个原因。为什么“不鉴之”?因为主观上的惰性,因为客观上条件的限制,亦因为人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性。
从经验到实践的转化,是另一个原因。通读万卷书,如若缺乏实践,在很多情况下做起事来依旧和新手没什么两样。再者,这种转化本身就是有难度的,性格上的弱点,能力的欠缺,都会阻止转化的成功。我深深地怀疑,克劳狄的悲剧实质上源于性格的缺陷,软弱也好,老实也罢,这都是历史经验无法改变的。
再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点就是,历史本身并不是黑格尔所说的那样“日光底下无新事”,随时都会出现新情况、暴露出新问题以及伴随而来的全新规律,尽管这些新鲜的情境建构于已经默默运行了千万年的底层逻辑之上。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绝对精神,历史不能照搬,需要实践者结合实际作出判断,这就给实用主义者提出了新的挑战。
针对克劳狄的悲剧,小说家罗伯特•格雷夫斯则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克劳狄对妻子行为的默许、对荒淫阴谋与滥杀的默许,甚至为下一任暴君尼禄的上位暗中提供了许多便利,目的其实是要把君主制的名声搞臭,希望以一个彻底的暴君来终结人们对君主的幻想,来实现自己恢复共和的理想。已经五代皇帝过去了,人们已经习惯了君主的统治,就连打着共和旗号的叛乱都是冲着王位去的。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共和主义者克劳狄束手无策,只能破罐破摔。
如果格雷夫斯是对的,那么克劳狄失误之处恰在于此。罗马帝国从共和制向帝制转型是历史潮流,不是一两个暴君就能终结的。固执地试图恢复曾经共和的辉煌,难度无异于登天,理性的做法是聚焦当时的主要矛盾,而不是一味迷恋着共和。非理性的做法或许很可敬,但结局也很可悲。
我今天可以在这里一二三条列出来历史经验的局限所在,但真正在前进的道路上我同样是盲目的,真实情况永远是复杂多变的,这个世界是由多重非线性因子而非单项线性因子交织而成的,所幸我有无数次试错机会,而史学家皇帝可没有几次机会好犯错。
一旦犯了错,那就是“历史的罪人”了。
据说,在尼禄朗读克劳狄的悼词时,当念到先皇心思缜密、深谋远虑的那一刻,列席者中传出一阵笑声。
这位兢兢业业的历史学家皇帝的统治,在讥笑中开始,亦在讥笑中结束。
参考资料:
1.《罗马人的故事》,盐野七生
2.《罗马帝国的崛起》,美国国家地理学会
3.《罗马帝国兴亡史:神的统治》,罗伯特•格雷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