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读纸质书。当一本新书拿在手上的时候,总是急切得想要知道后面的事,如饥似渴得匆匆读完第一遍,才放心下来,从封面开始仔细端详,一页一页做着笔记,细细咀嚼作者每一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仿佛作者就坐在我的面前,而我们是喝茶谈天的挚友,他/她与我相隔着袅袅水汽,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亲爱的安德烈》是读完《孩子你慢慢来》之后读的一本书。安安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的时候,龙女士与安安是这样心贴心,彼此依赖和信任。可当这个小小的孩子长成一棵小树这么高,“脸上早没有了可爱的“婴儿肥”,线条棱角分明,眼神宁静深邃,透着一种独立的距离”,他与母亲之间的连结还如十几年前一样热切和密不可分吗?成长在两种环境中的两代人的思想又能碰撞出怎么样的火花呢?在安德烈与母亲历时三年互通的36封书信中,给出了他们的答案。
1.成长环境的不同导致不同的世界观
十八岁的你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
十八岁的母亲生活在70年代的台湾,那时是真真切切的“第三世界”,不知道高速公路,下水道,美术馆,游泳池,百货公司,环境保护,做母亲的要考大学,也不会去了解政府责任,政治自由。可是那个愚昧贫困的乡村给予母亲的,只是一段浪费的青春吗?不,做母亲的所得到的是一种能力,悲悯同情的能力,使得她“在日后面对权利的傲慢、欲望的嚣张和种种时代的虚假时,仍旧得以穿透,看见文明的核心关怀所在”。
“离开了渔村,走到世界的天涯海角,在往后的悠悠岁月里,我看见权力的更迭和黑白是非的颠倒,目睹帝国的瓦解、围墙的崩塌,更参与决定城邦的兴衰。当价值这东西被颠覆、被渗透、被构建、被解构、被谎言撑托得理直气壮、是非难分的地步时,我会想到渔村里的人:在后台把婴儿搂在怀里偷偷喂奶的歌仔戏花旦、把女儿卖到“菜店”的阿婆、那死在海上不见尸骨的渔民、老是多给一块糖的杂货店老板、骑车出去为孩子借学费而被火车撞死的乡下警察、每天黄昏到海滩上去看一眼大陆的老兵、笑的特别开畅却又哭的特别伤心的阿美族女人……这些人,以最原始最真实的面貌存在我心里,使我清醒,仿佛是锚,牢牢定住我的价值。”
这一段话教我这样动容。
而安德烈,生活在欧洲的富裕环境中的十八岁的安德烈,在网络中获取广泛的知识,精通物质的享受,又具备艺术和美的熏陶,他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呢?价值观是什么?终极关怀是什么?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仿佛看到自己,面对十八岁的独立的女儿,想要迫切地知道他们年轻人的想法和价值观,渴望与她连结。
安德烈是如何回答他的母亲呢?他说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选择自己的品味,设定自己的对和错的标准,因为“伟大”的事都已经被做过了,没什么大事让他们去冲撞,没什么重要的议题让他们去反叛,他们能做的一切都是小小的、个人的,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有“伟大”的任何特征。尽管安德烈也向其他年轻人一样,信奉着“性,药,摇滚乐”的自由自在和尽情燃烧,或者说他是在向往这样的自由自在和放荡不羁,但他终究受到父辈尤其母亲的影响,是比较“保守”和“乖”的,他心中的道德感和价值观使他有所羁绊,有所底限。
当有一天我的女儿跟我描绘他们年轻人的生活,用到“性,药,摇滚乐”这样的词的时候,我的反应大概会和龙女士是一样的震惊和担忧吧。可是看到安德烈的解释,我却笑了,年轻人大概是在用这种方式在向自己的母亲表达着一种“酷”和叛逆的观念。下一代的十八岁,与我们的时代相隔了二三十年,这个时代日新月异地改变着,不变的或许就是这种“酷”和叛逆,毕竟,我们谁没有过这样的十八岁呢?
2.对国家的认同感
对于涉及到政治的话题,我很少去触碰,看电视节目看到有关政治的新闻,都会马上转台,更不必说主动在网络去搜索。甚至我从不站任何“立场”,抨击任何国家或民族的政权或文化。我憎恨打着任何旗号的侵略和战争,无法理解在当代的文明社会还会有这样野蛮和残酷的事情发生;我也厌恶社会的不公和贫富差距,让人们老无所依,少无可养,如此众多的人流离失所,饥饿的孩子只能在母亲怀中痛苦病死,孤苦善良的老人只能一个又一个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更愤怒当权者喊出的“天下大同”的空虚口号,一边无视底层人民的苦苦挣扎,一边无耻地把自己的腰包塞满,还要装出一副凛然正直的嘴脸。我自知如蝼蚁一般弱小,没有改变世界哪怕一点点体制的能力,我能做的是独善其身,不谈论不争辩,不去做网络上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键盘党。
可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像安德烈一样,成长到有足够独立的头脑来思考这些问题,意识到我们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好,我又怎能“独善其身”不问不顾呢?我想要走进她的世界里,用她的眼睛看一看这个不那么美好的世间,我就没有办法避而不谈了。
龙女士在书信中是这样说的。我们这一代人,因为受过“国家”太多的欺骗,心里有太多的不信任,太多的不屑,太多的不赞成,对于所谓国家,对于所谓代表国家的人。她对台湾“独立”意识崛起的不认同,对文化尴尬的无奈,对种种不公平现象的愤慨,对代表台湾的人某些做法的蔑视,被她称为“民族主义”的耻感。而十八岁的安德烈同样对于自己的国家有着矛盾的情感,“觉得德国是个不错的国家这种感觉是没有人敢显露、大家都要藏起来的”。
我是成长在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家庭的独生女,父母勤俭,生活条件虽谈不上奢靡,但也衣食无忧,自给自足。自小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以为这世界都像我一般,过着平静简单的生活,对国家对民族没有任何归属感和正义感。如今,我看到了社会诸多的黑暗面,才庆幸我们的国家如今没有战争,庆幸我的父母为我创造了富足安宁的生活,也给了我丰盛的同情心,尚能为这个社会的不公感到忧伤和愤怒,尽管我知道这样的忧伤和愤怒也许根本不能改变什么。一个人的力量也许弱小,可是这世界的规则不正是人所定下的吗?这体制的运转不也是人去操控的吗?如果有同情心和同理心的人越来越多,互相影响和推动,我们的世界是不是就会越来越好了呢?
安德烈的一段话教我深思。“如果媒体不维持一种高度的批判精神,一个社会是可以变笨的是不是?香港的媒体花最大的力气跟钱在影星八卦上。那些力气那些钱,为什么不拿来为香港的民主做点努力呢?”香港所存在的问题,大陆又何况不存在而且更多呢?年轻人所关注的那些媒体和新闻都花了大量的力气和钱在哪里呢?娱乐综艺,明星八卦,宫廷剧偶像剧?如果年轻人都被“娱乐”所麻痹了,那谁来批判呢?那些对社会问题政权问题保持高度热情的人们的声音,是不是就会慢慢被淹没了呢?在这个“娱乐至上”“金钱至上”的时代,当权者究竟做出了挽救的努力吗?这些问题,我无法回答。
3.对读书和未来工作的认识
这个话题,是从安德烈会让每一个母亲感到忧心的举动——吸烟上引出来的。是的,做母亲的太反感,太担忧了。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的儿子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是成人,就得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也为他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同时,安德烈告诉母亲,他可能只会成为一个平庸的人,问母亲是否会失望。母亲的回答教许多人引以为名言:
“对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乐。而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第一,它给你意义;第二,它给你时间。
当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
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
这段话说得是多么地精妙而耐人寻味。有太多的人为生活所迫,终日庸碌而不知所为。我想起前几日,因为潍坊大雨使房屋坍塌而选择清晨在自家门口上吊的39岁中年男人,那个负债累累肩负家庭的男人,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内心里是如何充满了绝望和悲愤,撇下依赖他的一家老小继续在这个悲凉的世间苟且生存。我无法体会究竟他是怎样的绝望,生活究竟给了他选择的权利但因为他没有能力去选择,还是他已经被压垮被打倒,没有意志和一丝丝希望继续与生活抗争下去。这些问题,都随着这个沉默的男人永远逝去了。
只是如今,让我更加担忧的是,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我们在期盼孩子什么呢?当我们被疫苗问题,公共设施安全问题,食品环境污染问题所围绕,当我们清晨睁开眼就看到幼儿园虐童性侵事件,滴滴司机奸杀无辜乘客事件,语言行为暴力导致自杀事件,儿童无知无畏做出伤害他人的事件频发时,愤怒又卑微的我们在期待孩子什么呢?
4.对恋爱的态度
在第10封信中,安德烈跟母亲坦承他的烦恼,在大学升学考试的前三个月遇到了“失恋这件小事”。做母亲的感到既欣喜又牵挂,心疼自己的儿子将失恋与打翻牛奶湿了衣服相提并论,因为“在人生的任何阶段,爱情受到挫折都是很伤的事,何况是一个十九岁的人”。当龙女士认同自己的孩子,告诉孩子“我们自己心里的痛苦不会因为这个世界有更大或者更“值得”的痛苦而变得微不足道,它对别人也许微不足道,对我们自己,每一次痛苦都是绝对的,真实的,很重大,很痛”,这样的通情达理,这样的感同身受,同样作为父母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学到些什么?因为我们都曾经历过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伤怀和疼痛,当我们躲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也曾渴望我们最依赖最信任的父母抱着我们说一句,我理解你的痛苦,我知道你很难过。如此,父母与孩子的连结便又近了一分。
下面的话,也许不只是对正在经历失恋的孩子,对我们每一个有过或者正在发生着失意的人,都是一剂良药。“二十三岁初恋时那当下的痛苦,若把人生的镜头拉长来看,就不那么绝对了……所以每一次受伤,都是人生的必修课。受一次伤,就在人生的课表上打一个勾,面对下一堂课。歌德所做的,大概是除了打勾之外,还坐下来写心得报告——所有的作品,难道不是他人生的作业?”读到这里,相信每个人的心大概都释然了吧。
而龙女士对人生伴侣的解读,更是教人顿悟。“人生像条大河,可能风景清丽,更可能惊涛骇浪。你需要的伴侣,最好是那能够和你并肩立在船头,浅斟低唱两岸风光,同时更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换句话说,最好她本身不是你必须应付的惊涛骇浪”。
再读这本书让我不禁觉得感慨,世间有多少的父母与子女做得到或者说有资本,能够像龙女士与安德烈一样,在儿子十八岁到二十一岁这人生重大转折期间,相互耐心而温柔得交谈?我们看到了太多的子女面对父母时的冷漠和烦躁,甚至埋怨和控诉原生家庭对自己的心灵造成了伤害,为人生之路制造了阻碍。我们也看到了太多的父母对子女过于沉重的期盼,成为“压死”子女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使年轻的生命只能结束在冰冷的河水中,还没有来得及去体味人生的美好。我们总是在强调,沟通的技巧,沟通的重要,我们也有太多告诉我们如何去培养孩子创造力、计算能力、提高孩子口语等等的书籍,可是究竟有多少作品在告诉我们,不必急,让孩子缓慢得去成长,爱他,给他安静和自由,给他与自己交谈的耐心和能力?
愿这个世间不再有怨恨父母的孩子,也不再有让孩子失望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