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的男友并未让李叶茴加倍珍惜。当然,也可能总是言听计从的,也没什么意思了。毕竟,真正能相伴终身的人事物是被吸引来的,不是求来的。
只是她不明白,只要自己心中的那些不舍和依恋依旧那么汹涌澎湃,吴松毅就永远不会被她吸引。
经历五十天的一路向北后,李叶茴终于回家了。相比于“长途旅行”给年轻人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李叶茴并未有观念上的彻底反转。她看了很多大同小异的庙,也看了很多大同小异的山,在大同小异的湖水中坐着大同小异的船,只有独一无二的纠结男友给自己大同小异的行程带来与众不同的痛苦体验。
当然,一路上收获的满满善意意和温暖是不会被遗忘的。但是她更确定,环游世界绝不可能成为她的梦想。若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不如老老实实啃一本大部头、若要深知人间冷暖,还不如找个老人聊聊这花样百出的人间。
一年半前,那个睁大眼睛在曼谷街头、对万事万物不住称奇的女孩已经被时光“啊呜”一口吞掉了。不仅外界的世界变得索然无味,而自己最亲爱的北京也丢了吸引力。
初次留洋回京,李叶茴有几处必去拜访之处:交大东路上陪伴了她整个青春的书店、鼓楼的陈记卤煮火烧、还有后海酒吧一条街以及周边错综复杂的小胡同们。
这两天去转悠两圈,发现那书店只卖教辅材料了、卤煮火烧也偷工减料了,甚至那孩子们最爱捉迷藏的小胡同们也被夷为平地了。整个北京只有自家那栋灰楼还固执地站着。
童年里的大学家属区小院里的孩子换了一批,看起来一个个冒着坏水、或者死气沉沉,也不那么童真了。那个童年被称之为“天堂”天堂的小花园,李叶茴也不知多少年没进去转转了。
她一共回国了两周。一周呢,她和王小红奔赴凤凰,去看那被彻底商业化了的“古代”河景。沿岸的多家餐厅风格大同小异:都高挂着“日本人不许进”的横幅,炒着差不多的菜品:南瓜花鸡蛋汤、辣炒河鱼和干煸豆角。
傍晚,母女俩手挽手地在河边遛弯。王小红对“名校”那些众所周知的好处如数家珍。
李叶茴懒得调整面目表情,任眉毛下垂:“可是我不开心,我...”
“你凭什么不开心?这么好的学校,你凭什么不开心?”王小红苦口婆心。
谈话到此为止。李叶茴安静地吃梅花糕,把母女穿着民族服饰的江边合影导入手机、用心编辑着新的朋友圈,昭告天下她们的母女情深。
李叶茴厌倦了。在前往泰国做志愿者的飞机上,她想不起来自己宝贵的大一生活都做了什么:不是和自己过不去、非要搞明白人生使命,就是为不如意的现实辗转反侧。对了,还有对付吴松毅,这个占据了她至少60%的时间来谈恋爱的家伙。
此时此刻,“妥协”已然成了李叶茴的名片。无论学业还是生活,她都以新面目面世:性格温柔、心胸宽广、身材苗条。
可是她有些厌烦了:提高了硬性条件,自己就有了更多的择偶选择。这点她要对吴松毅感激涕零。但是她原计划中那为了“人类的理想而奋斗”的宏观梦想,竟然悄无声息地被遗忘了!
每每想到这,李叶茴又会埋怨吴松毅的到来。就像应试教育,在吴松毅的家庭体系里,面条温柔是敲门砖,想进门的自然要苦练这两个功夫。若才华和能力是敲门砖,李叶茴又会成另一幅模样,她期待的那副模样。
不过,做人不能恩将仇报:你忘了当你被面相纯良的张庭院调戏得痛苦不堪时,是谁的到来拯救你于水深火热的吗?
回忆起过去让李叶茴目光不再拘泥于此刻。她欣然着接受梦想的丢失,并为自己的大局观鼓掌。
这是李叶茴第三次来泰国了。不知道是被泰国人民远近闻名的“慢悠悠”所感染、还是吴松毅的劝说还在发酵,李叶茴越来越能接受慢慢做事的风格了 -- 尤其是在旅行时。
不过,曾经自己那般竭尽全力地囊入更多旅游体验,是因为她原来坚信,她的一生只能拜访一个国家一次。可是这已然是她第二次来泰国了,而且还要呆足足两个月,大大地证明了之前预想的不靠谱。
唉,本可以去印度的。李叶茴又开始耿耿于怀。
项目正式开始前,全世界的志愿者们被聚集在一个叫做“呵叻府”的省份培训三天。
这是李叶茴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海外项目。此时的她好歹也是个背包独自流浪过五十天的旅人,“和陌生人讲英文”的窘迫已经被一次次的尝试磨没了。当然,病句和结巴还是时不时地蹦出来,暴露了她的基础不牢,但是她已不愿再费尽心力去纠结这些成长路上难以避免的窘迫瞬间。
三天训练营中,李叶茴一直尽可能认识更多人,并成功收获了一箩筐的成长故事。中国大陆、香港、澳门和台湾这一波华语圈的朋友们总是凑在一起、分享着更相近的习俗文化。当然,到了后期,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华人不管会不会讲中文,也和她们抱成一团。
性格活泼的李叶茴像是整个团队的领袖,她也乐衷于在大家合影时“哗众取宠”一番。即便如此,“装出来的领导人永远都是装出来的。”,她若有所思地在台灯下写日记:
团队建设的时候,那些来自欧美的洋人们借用语言优势成了真正的带头人。他们被簇拥在团队内部指点江山,又毫不胆怯地在讲台上夸夸而谈。我也有足够的语气,可是我本流畅的英文却总是让他们一脸惊恐...
三天训练营结束后大家被分散去泰国“呵叻府”里的各个学校。离别前夜,负责带队的泰国大学生为大家举行了特殊的仪式:就像电视里的约会游戏一样,大家分为两队、面对面坐成里外两个圈,每隔两分钟大家就向左边挪一个位置,换一个人说说肺腑之言。
朝夕相处几天了,李叶茴却还是对一些人印象不深。比如一个矮矮小小的印度男生、还有个传说曾横渡汉江,从朝鲜逃到韩国的“脱北姑娘” 。当然,有些人对她也毫无印象,但大家都毫不顾忌地在陌生人面前展露最大善意。“社交恐惧症”这种东西似乎早就从人类的基因消失了。
仪式的结尾,主持人让大家把成人世界的一切愤懑不平吼出去、带着最清澈温柔的心去迎接孩子们。
学生们将主持人、和一个及腰的喇叭鼓围在中央。
主持人狠狠用拳头砸向鼓面,面目狰狞地冲天吼着。在远观的人们一拥而上、和身边的陌生人十指相扣、高举双手、大声嘶吼。几轮下来之后,他们的呐喊突然多了些节奏感、变得悦耳起来。最后的最后,人们载歌载舞,在单纯的鼓点和声嘶力竭中同时找到了浪漫与狂野。
李叶茴非常幸运。她的寄宿家庭既不是想象中肮脏污秽的毛坯房、也不是经不住风雨的茅草屋。
负责照应她的是学校里的教导主任和副主任,她们也是姐妹俩:一个是家庭美满、子孙满堂的姐姐古努,另一个是爱管闲事、独居的妹妹古来。在泰国,除了律师和医生外,就属老师最受尊敬、并有着高于远平均线的薪水。所以,在这个贫穷村庄,月薪均高于一万人民币的姐妹二人绝对是当地富翁,而李叶茴也有幸能够两家别墅轮流住。
他们对她尊重极了、并有着强大保护欲。
李叶茴结束一天课程后,却依旧没有任何自由。古努和古来都害怕她在这个平静的小村庄会被街上的坏人拐走,于是就连过马路,她们也会紧紧握住李叶茴的手,一副随时准备为国际友人牺牲的模样。当然, 他们理解李叶茴小鸟一样自由的灵魂,所以每次饭后古努和古来都会轮流骑摩托车、后面载着李叶茴、前面放着古努的小孙子那奴,在村庄里转一圈,然后再回家换下那奴、放上那奴的妹妹娜娜,在村子里再横冲直撞一通。
村民们对她也是毕恭毕敬。每次“古”家人的摩托车轰鸣声炸跑了村里的麻雀,李叶茴的学生们就都端着饭碗从破破烂烂的房子里钻出来、拽着风筝从稻草地的另一头跑过来。有时候男孩子们正打着架,也要鼻青脸肿地从田地里冒个头,给李叶茴鞠个躬 -- 之所以没有按照礼仪双手合十,是因为他们正揪着对方的耳朵、谁都不肯让步。
李叶茴负责从幼稚园到初三学生的英文课。
她最中意一对兄妹:妹妹南瓜在幼儿园中班、性格腼腆,哥哥大碗在小学一年级,不苟言笑。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他们都是非常漂亮的孩子,有着长而舒展的黑睫毛和黑钻石一般的眼眸。
每次李叶茴路过南瓜和大碗的家,两个孩子就会急匆匆地跑出来,但是一言不发、也不合十行礼,只是用纯洁的大眼睛困惑地看着李叶茴,好像在想:怎么又是她?
李叶茴透过他们家小小的门帘,看到屋子深处有个佝偻的剪影。古努说这是他们的继母。爱管闲事的古来每次谈及此事、宽大的鼻孔止不住冒气:“她打孩子!”
古努和古来都不愿意详谈。李叶茴只是隐隐心疼,虽然大人打孩子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她每天会准备多余糖果给两个小孩。但是他们依旧没精打采,仿佛永远不能被取悦。
初三班有一个人妖。李叶茴读的第一本英文原版书叫做《The World of Transgender》 -- 变性人的世界。书里说:人妖,是不小心生为男儿身的女人。她们因此比女人更加懂得聆听身体的召唤,而且她们相信自己比女人更女人。
人妖寿命短,这一事实众所周知。然而,人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在曼谷Siam Square剧院表演是大多数人妖的最佳归宿:专业指导、稳定薪资和抛头露面的机会都不是问题。即便为了保持舞台形象,表演者需要定期注入会折寿的激素药,但是那在骤亮的舞台灯光下优雅现身的一瞬间,什么苦痛折磨、短暂未来的担忧...这些对一个真正追求艺术的变性人而言都不成问题。
普通女人为生活忙碌。受尽千辛万苦化作女儿身的他们,只能为美丽而活。
初三二班那个变性人尤其是。
学校规定男生必须剔板寸,还是男儿身的变性人大麦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着女孩子都模仿不来的妩媚妖娆,把周边万物变成电影镜头,也让身边所有女生黯然失色。
然而,大麦却从未因为变性人的身份过有任何窘迫难堪。他青春洋溢、自信美丽 -- 真的非常美丽。即便没有那勾人的精致五官、身体也是轻薄如纸,但一个性情饱满、前凸后翘、极富女人味的灵魂已然在他体内驻扎。
古努说:“这是他的自由。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男生应该剃板寸,这是国策,但是一旦步入社会,这就是他的自由了。”
有一天,李叶茴教他们“Dream”这个词。
大麦昂首挺胸:“My dream is to become a superstar.”那一刻李叶茴被他的神情彻底打动。她带头鼓掌,其他同学也一如既往地模仿着他们眼中神仙般的外国老师、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当时谁都没想到,两周之后他们将永远失去这个风韵饱满的“姑娘”。
每个泰国人都有一个“外号”。比如南瓜、碗、大麦。李叶茴很快获得她的泰国外号:莲花。
自从她有了泰国名字,那些舌头不会拐弯的孩子就彻底忘记她那难以发音的真名“雷、牙、为”(李叶茴),转称她:莲花老师。
除了一个初三班的叫做小球的男生,他一直坚持叫她:雷牙为,甚至发音更糟糕。
“雷牙为老师,晚上好。”每天下班,李叶茴都会看到独自迎着夕阳踢球的小球,他正乐此不疲地颠着球。这个小学校,学生们的年龄从幼儿园跨到初三,所以无论玩什么高深或幼稚的游戏,大大小小身高的人都会参与进来。
小球是初三的学生。 身为最高年级的学生,他的身材理应最为高大,但他发育不良,甚至看着比他小学毕业的弟弟更不起眼。因此,即便他球技过人且刻苦钻研,也依旧成不了焦点。
可是李叶茴不傻。这男孩看她的眼神里有着一股子单纯的炙热。甚至比杨金条眼中的炙热还要单纯一些 -- 想起杨金条的贼眉鼠眼让李叶茴心中蒙灰。此时她正沉浸在为人师表、启迪民智的神圣任务中,回想不光彩的过去会让她突然出戏。
李叶茴对于默默努力的人总有一股子天生的好感,于是她总是热情慷慨地给这勤奋踢球的男孩一个大大的微笑。露出四颗牙齿时她还是个老师,露出八颗牙齿时她已然是个姑娘。
来这里两周后,李叶茴便高度怀疑泰国人的信仰不是佛教,而是洁癖。泰国人勤于打扫,甚至太过勤劳了。甚至街边看起来卫生环境堪忧的破败小食摊,也配备着精装修的厕所,让食客抱着走地狱的心情步入天堂。
专注内在而疏忽外表的厕所,意味着同样品行的老板将会在这破地方展现精彩厨艺,也因此招揽来更多食客。当然,大多是来借厕所的。
正因为“全民洁癖”这一特性,这里的学生习惯了脱鞋进入任何地方。无论教室、食堂、还是操场。每个孩子的袜子下面都破出脚掌形状。
李叶茴不明白,光脚打篮球时重重落地的动作会不会伤到脚,但是小球那双袜子已然碎得快要随风飘扬,于是她特地买了几斤袜子,慷慨地送给大家。看着孩子们因为自己的施舍欢呼雀跃,李叶茴瞬间从他人的贫困中看出自己的家庭优越。自卑二十年来,她才意识到其实相比自卑,她的病是见识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