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千和星星】
没有人知道公园是怎么消失的,就像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它们从城市的肌体上长了出来,从一个楼厦边缘棱棱角角切割出的奇怪天空形状下冒了出来,人们见过蓝色的塑材板围起来的深坑,也见过绿色网布和钢管搭建出来的施工现场,在丑陋又统一的伤疤一样的蓝色绿色色块被揭去时,新的道路和楼厦像是新生的肉一样冒了出来,或者说像是被过早破坏掉的创口的脓血一样倾涌了出来。
公园是不一样的。
在提起公园之前,有些记忆错乱的上了年纪的人会说起马戏团,据他们说最初叫马戏团是因为马车带来狂欢与游戏,车厢从侧面打开就成了舞台,侏儒的手勾着木偶的肩膀,绚烂的廉价布料习惯被堆在角落里,然后某一刻为了布景和效果的需要,“唰”地一下抖出花朵、城堡、墓园,有时候还会有闪闪烁烁的星星从染料缝隙掉下来,活泼泼地冲着目瞪口呆的观众眨眼睛,断臂的上半身诗人背诵着莎士比亚,而公鸡总有着巧妙的数学天分。然而这里才不是十九世纪的欧洲,这里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
早一点的二十世纪,马戏团也没有那么流行,一直到现在的动物园,马戏也只是蜷缩在一个角落,懒洋洋的狮子和懒洋洋的驯兽人,吃着鸡肉就又是一天,就连鞭子都闻惯了那种现代技术养殖出来的工业鸡肉的化学味道,变得有些无精打采。那个时候流行的是歌厅,舞厅,无处可安放的青年们在当时看来冶艳之至的淳朴灯光下和诚实黑暗中摇摆着自己的肢体,而现在,人们早已习惯即使是白昼也不断发酵胀大的肉体味道。肉体的味道是一种赤裸而简洁的欲望味道,你时常会在注意力惊醒的瞬间闻到它,腐绿色的热带雨林,一座蓬勃的植物浮岛,它的根到处都是,搔着你的鼻孔和呼吸。认认真真跳舞的人都老了,迁徙到广场成为更年轻者眼中的笑话。年轻的,欲望鲜活的一代。
丧失公园记忆的一代。
那时候树荫和小径是一种可宝贵的东西,木椅的存在则是庄重的仪式,春天不知名的花草总是像笨拙母亲构织的毛线衣一样试图包裹住它们和它们之中的那些可爱的人们。手牵着手或者试图手牵着手的男人和女人们。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掩盖秋千作为公园灵魂的必要性。
万万不能是滑梯,滑梯太过轻浮滑稽了。(更何况往往是塑料和橡胶做的。)
那种老式的秋千,木板两端悬吊着两根铁链的秋千。不刻意装饰卖弄童趣的朴素秋千。
他必然要走进又一个街心公园,去验证又一场早有预料的悲剧,而他乐在其中。
但他开始寻找秋千的时候就该明白秋千是一种形式,正如现在的公园是一种形式,一种陈列在此太久,以至于无法引诱出悲哀的尸体。
据说鲸鱼死去后,尸体沉入海底会滋养出无数生命,这样的生态系统叫作“鲸落”。
死去的公园是城市中的温柔鲸落,无穷无尽的老年人无穷无尽地从里面长出来,并蓬勃地生长不息。有兜售子女的老年人和兜售自己的老年人两种。前者往往更为羞涩,总是在伞的下面交换一些简要的暗号一样的信息,诸如“职位”、“学历”、“身高”、“生育预期”,然后他们带着理解和不屑,就像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一样,总是理解又不屑(“搭点”、“虫眼”、“抹个零头”),各自点点头走开,有时候会走回来,再磨烦几次。(“便宜些,这土豆我真心要”或“不行,你一定要再搭一头蒜”)。但是兜售自己的老年人就很从容,总是说说笑笑的,说着笑着就有两个离开人群了,过不多久,手臂挽在一起,然后声音越来越甜蜜低微,这时候容易疲累的老年人们才会发觉,木椅早已落满了旧污渍、鸟屎和灰尘。这时候他们才隐隐约约地知道,公园死了。
他会一个人走进已经死去的公园。“没什么事情,”他发消息给她:“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不需要你的安慰与陪伴,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安静地待一会儿就会好的。他安安静静地在公园的尸体中,不明白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她不会来的,她会告诉他,好的。
好的好的,公园里曾经有小女孩,他身后也曾经有小女孩。小女孩是妹妹,小女孩的手指柔软,小女孩的嗓音柔软,柔软的年幼的异性。他曾经在学校的操场看台上揉捏着她的手指,像是小时候和妹妹玩耍一样。
妹妹玩耍的时候喜欢荡秋千,小小的人儿坐在木板上像是拥有魔毯一样自豪,会飞的木毯子带着她去触碰遥不可及的天空秘境,然后锁链会带着她回来。回来。他张开一个类似拥抱的手势,承载她莽撞的回归,然后再把她推出去。小小的人儿不明白,天空是触碰不到的东西,就像星星的不可获得。
天体美丽,因为可以计算,可以预言,可以推知。宇宙的美丽就像数学的美丽。
和妹妹和秋千都是格格不入的。
很多年之后他一个人因为数学学不好而走进公园的时候,星星、秋千、妹妹都不见了。
星星和秋千的离开是悲剧预言注定的自我实现,是一场有迹可循的失踪案,但没有人明白什么时候开始,世界上一个小女孩都不剩了。
剩下的只是一些不精确的摹仿,一种成为大人之前的预备期,那些小型的身躯会套上一本正经有时甚至是妩媚到充满暗示的衣服,学会斤斤计较和“交际”。如果你想要受人欢迎,那么就要带来好处,在这样的时期,它可以是:一块分给玩伴的珍奇不易得的来自外国的糖果,一件旁人还没有大胆到去穿的风格鲜明的衣裙,一句隐秘而充满揣测的关于旁人的消息,一副甜美无邪漂亮精致的面孔。诸如此类的东西,在之后的时期会变得愈来愈恶劣,就像肿瘤胀大。肿瘤的表面逐渐粗糙地和肌体组织相连接,在那里,细胞懵懂的低语在红色炽烈的弹性宫殿中彼此可闻。
有刘海儿的短头发的都可以是小女孩。楠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所以他爱楠爱到自己疼痛不止。那是他剪着板寸,与家人紧密相关,受老师训斥,努力、木然、无趣而优秀的时日。他会从楠那里感到自己的粗糙与不确定,就像漂浮在酒精灯之上的火焰。不得不相信,光是必要的。然而楠不一定爱那种低劣的、理性的、有时会烫伤她的光焰。所以楠叫他,走开。一盏酒精灯的光焰,走开。他被唤醒的罪孽激情时而幼稚,又不是楠所喜爱的方式。所以伤害在所难免并猝不及防。
他就要敛藏起自己的火焰,去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飞蛾,离开楠之后。
遇到她意味着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遇到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日后的一罐糖,一瓶墨水,一些歌曲,一次出游,一条围巾。
他常常说她,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他说的时候不会太愤怒,有一点不可说的满足。可是她从来不是小孩子,在这样的关系之中她不是,他目光里面小孩子的模具不可阻挡地透过尘封的时日向她压下来,使她擦伤、怨恨并难堪。
而她只是等。
等待杯水满溢,肥皂破碎,言语零散。
没有人知道事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早在起因更早的前面,早在预兆更早的前面,在一个没有人意识到的时候,偷偷地,蹑手蹑脚地,宛若传递一份祝福、一份礼物。或许在他第一次说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或许是他准备拧墨水瓶盖的时候。
事件畏首畏尾的脚趾,抽动了一下。
然后她会走进一场大雨,从衣服到鞋子淋得透湿,木瓜在被她扔在身后的屋子的地板上的纸箱子里准备腐烂,霉菌和蝇虫会没完没了地长出来,长成一只眼睛。 一只属于历史的,过去与现在的眼睛。
这只眼睛生长出来就像公园里面的老年人生长出来。
就像秋千的消失。
就像某一时刻铁锈出现。
没有人知道那是哪样的时刻,电话拨通的时刻,屏幕亮起的时刻,开始下雨的时刻,一句不幸的消息将要被传达之前所预兆的时刻,她咬下一口炸鸡翅的时刻。
油汪汪的鸡翅,一片悬在额头上的头发。
今天也不算太坏的时刻。
事情是会改变的。
然后她走进那一场大雨,淋过之后她将会生病,头疼,正如今天之后她注定会后悔。
然后她抬头看见了疏朗的星星。
那或许是街灯,在晕眩的眼中。
她专爱做将来后悔的事情。
【二、水果和裙子】
走进水果店总是能感受到平庸生活中的日常挫败。她曾经不觉得苹果是多么好吃的东西,在购买苹果从来不花她的钱的时候。那种果肉嚼在嘴里像是一团吸了太多糖水的糟糕纸屑。然后她迫不及待地离开家,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好像只为了不得不重新审视并学习起有关苹果的一切。
苹果在没有被削皮切块时候的大小形状重量。苹果的复杂名称与品种和口感之间的关系。一只没有变质没有碰伤的苹果吃起来的状态。分离果皮而尽可能多的保留果肉的办法。把一只苹果雕刻成适合入口的小块和小巧果核的技术。
还有草莓。
工业时代的孩子喝着工业养殖的奶牛产下的经过工业流水线杀菌包装生产的掺兑了工业合成的草莓香精的草莓味牛奶。(“风味调制乳”,包装袋上写着)。香精构筑出的草莓印象逐渐成为一种令人恶心的东西。一种强迫你笑出“咯咯”声的小丑。红艳艳的,没心没肺的,平板空乏的小丑。还有标准的,不多不少的,声音不高不低的,没有文字描写之外的人类孩童真的能笑出来的那种清脆的“咯咯”声。
一切水果在这座城市获得魔法般的新生。
购买水果,拥有水果,清洗水果,吃掉水果。一系列闪着精灵光粉的仪式,它向你郑重许诺,完成之时你会觉得生命丰盈、温柔而自由。
这个诺言从未落空。
在这里的水果商店,每一个有着颜色的水果都像是珍异的宝石,它们是独立的,独一无二的,昂贵的。柑橘类裹着红色调的网,木瓜坐在白色的软兜里,每一个苹果都拥有一个纸壳座位仿佛它们像鸡蛋一样易碎,至于草莓,它们被一张绿色的企图蒙混为叶子的薄纸衬托着,在垫有柔软泡沫塑料的盒子里安静的等待。在她的家乡,水果都是一堆一堆的,作为某一种水果的群体,而在这里,水果的个体,你必须慎重,去审判某一个是否清白无辜,某一个暗藏祸水由头,某个看似卖相不佳但是能够储存很久,另一个则相反,金玉其外而容易招惹果蝇。
如果遇到了比较便宜的橘子,就尽可能多的买回来。
她就在偶然遇到神出鬼没的街边摊贩时,提大兜橘子回来。然而它们总是叫她失望。你根本无法储存橘子,第一次她把它们一个一个码在遮光的阴凉处,然后霉斑从一个视觉不易发现的地方发了芽,这种小生物很快在所有相较于它们体量巨硕的橘色星球上殖民,留给她一堆长着白色莽撞茸毛的灰绿宇宙;第二次她吸取教训,把它们陈列在窗台,表皮很快脱水变得皱巴巴的,没有外部霉斑的进攻,橘子还是无可奈何向自身内部的溃败投降,从干萎的表皮下流出已经腐坏的汁水,她对此开端从来一无所觉,只能在淌出异味污染窗台时收拾残局,比她更为聪敏的是果蝇,它们早有察觉和预料,在橘子们还是窗台上一枚枚衰弱乖巧的恒星的时候,就绕着飞来飞去了;第三次她开始用榨汁杯处理来不及吃完的即将崩坏的橘子,她喝下一杯又一杯橘子汁儿,这下总算是再也没有坏掉的橘子了,但她也从不曾占有过橘子。她只能占有一杯又一杯,匆促的,惊惶的,恐惧的橘子汁儿。
与此类似的境遇还有抵死缠绵的柠檬和优雅伶俐的姑娘果。
她记得在家里时年老的奶奶会把橘子用白线拴住绿色的枝梗,一串一串的悬在屋顶下,挂在阳台旁,然后每一次吃的时候就像完成一次采摘,要轻手轻脚,橘子怕疼。一串一串的长在白色棉线树上的橘子从来没有坏过。这里的橘子不一样,没有枝梗,仿佛生来就只能被吃,而不能存放,不能重获足以融入的生命。
她也像是一颗没有枝梗的橘子。
一切像柑橘一样芳香的、美好的、光鲜亮丽的东西,从来很难被她占有。
毕竟她也从来不好看。
她一直知道自己算不得好看的姑娘,她的眉毛太短,侧脸太平,骨相不好,偏也不肯学会化妆,连父母也很少夸过她好看。人们只说可爱,“可爱”是既不违心也不伤人的万能的话,“可爱”是说或许有人会爱的一种可能性,一种可大可小模棱两可的概率。
所以好看的东西和好看的东西在一起才会相称,她逐渐学会平静接受。
就像接受一种推石上山式的无望追寻的命运。
那个人告诉她,人们都是偷懒的,只相信眼睛所看见的。他可以这样说,因为他从来是好看的那一个,就像一道河流,她在这一岸,听着他隔过浪涛说着那一岸的风光,无关紧要,尽可看淡。
没有人知道她平静身躯下隐藏着的执拗和疯癫。
很多年前她把一个硕大的绿色蝴蝶结别在自己细弱的偏黄的不那么好看的马尾辫之上。那时候她穿着校服,校服是一个欲盖弥彰的套子,一个设定出来为了掩盖内里形状的表层形状,然后在这层伪装之下,朦朦胧胧地透出发育期的轮廓,属于女孩子的轮廓,作为男孩子未可名状的欲望的对象。幸运或不幸,她的脂肪在不那么充满性暗示的地方,她唯一出格的东西是那个过分硕大招摇而明媚的蝴蝶结发夹。她后来很少敢佩戴那样天真执拗的饰品。但是她很恨那一层清规戒律一样的形状,在她腰肢纤细,胸部朦胧,轮廓轻盈的时候,把她变成了一个宽大松垮幽灵压迫下的游魂,一张不存在的线条画。以至于连带恨上所有宽大的、简洁的、中性的衣饰,能穿裙子绝不穿裤子,并且永远是女性的柔媚的或者放肆的艳荡的颜色,永远是充满花边或者装饰或者小众风格个性的设计。
这些事情她从来不对人说起过,就像她不曾说起自己无数次希望有一个微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孩子能够伸出手带她走出她青春最痛苦最不可对人言说的时日。她只会伪装着不懂或不屑,她用书本砌出一个粗疏的壁垒,从砖缝向外看,期望而害怕被人发觉。粗心的大人,放心的大人,一直地相信下去,任由她像一株花草在墙面后,安静地荒芜。
她现在刚刚成年不久,还不到十九岁,已经耻于说起“青春”这个词,好远好远,她好像从来没有也不敢拥有过。
她同家里联系,只说起生活里可以言说的事情,她说,“水果好贵,又好少。”
于是从远处寄来,苹果,石榴,牛油果,芒果,木瓜。
既非家乡产的也非这座城市的,互联网很好又很方便,政府不能平抑的物价在购物平台上显得整齐划一平易近人。
她拥有一箱子青翠欲滴的硬邦邦的苹果芒,她可以从容地等待它们慢慢地变软变成熟。她可以看着霞光一样的黄色慢慢荡漾开,看一笔一笔的红色妩媚如新嫁娘的眼妆描上果皮,然后每天挑选一两只可以吃的,在水房慢慢地洗。她的苹果芒,或许因为是家人馈赠的缘故,很懂事,一只一只有条不紊地被吃掉,一直到最后,没有不堪,没有腐烂。有一次她在洗芒果的时候,发现身边一个女孩子好奇地看着,然后下了个定论:“你一定是北京人。”她想她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愕然而不明所以的,因为那个女孩子接下来补充解释说:“因为你每天都在洗芒果吃。”
原来好简单。首都之城,政治之城,每天都在遇到不思议之事不思议之人的神奇之城,被无数青年和梦想拥挤在外企图进入的堂皇之城,原来所谓的融入,不过是每天都有芒果这样简单。
她可以切块,直接啃啮,榨汁,她可以为每个舍友送上一只,也可以任由它们在箱中温柔地适宜地腐烂。不属于北京的芒果,和不属于北京的她。生命如此,丰盈,温柔,又自由。像是霉菌一样自由,像是腐烂一样自由,像是破损一样自由,像是果蝇一样自由,同时,也像是成熟一样自由。
成熟就是可以不必每天坐在餐桌前等着吃奶奶做好的规定了必须吃完的分量和品种的早餐。成熟就是可以自由地决定每天吃怎样的面包,或者不吃面包,或者不吃早饭。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在生命之中。
成熟就是面对一切必要的创伤。
还有,明白平庸。
有很多很多的人,吃不吃芒果,买不买裙子,从来不是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人,习惯并且喜欢照镜子和自拍,(“展现你的美”,她们和他们说),还有很多很多人,文字有着无可救药的灵性,哪怕是随手写来都是一场瑰丽幻觉。
因为贫瘠,故而哀伤。
贫瘠到对于电影只剩下稀薄的记忆,但记得有一次收到广告性质的赠票,写着《雾都孤儿》的名字,那天奶奶在家里给她留言:“电影票和黑毛衣的事去问两个姐姐。”两个姐姐是巷子里小摊贩的女儿,比她年长,生活仅够糊口的一家人,然而那两个大眼睛骄傲的女孩子,带着不屑的样子,不愿意陪她玩,只在大人面前装作和善来博取夸奖。她从来没有对大人说起,但记得她们,在大人们转过身去的间隙,突然把微笑的脸谱抹成一个嘻嘻的笑容,叫她:“丑小孩”。她们都有黑色毛衣。幼儿园老师要准备集体节目,理所当然地说:“我们统一穿黑毛衣吧,黑毛衣大家应该都有。”她无法举手说她没有。她记得她后来穿着,肩部夹过晾衣架变形严重又大的松垮黑毛衣,去参与一场别人并不会注意到自己的集体节目。一件属于会在大人背过身去的时候嘻嘻取笑她丑陋的姐姐的黑毛衣。在秋天不堪的记忆过去后,夏天她有了一件橙红粉黄玫瑰色颗粒纷杂杂盛放成花海的裙子,她喜欢提起裙摆说:“孔雀开屏。”不知是谁,在一次嬉闹中接了一句:“自作多情。”大家倾倒于这很押韵又贴切的玩笑,一片笑声比裙子上的花海更为明媚热闹。她的手慢慢慢慢地垂下,她只在没人看见的时候,转圈圈,拎起裙摆,自己说:“看,孔雀开屏。”
那时候她家里有车,在狭窄巷子开着很不容易,每次倒车都有人围观,父亲是个穿西装打领带规规矩矩在高新技术开发区上班的男人,会买蟹肉回来做汤,把她放在汽车状的儿童购物车里逛超市说想吃什么拿什么。不知为何,她的衣服和一些有关于食物之外的“美丽”的细节,那样贫瘠,贫瘠到骨头里。
而贫瘠的骨架会长成一只伶仃的细瘦的颤巍巍的圆规,这只圆规想要延长半径,再延长半径,画出一个更大又更大的圆,这个圆的内部包含了越来越多的东西,而边界瞭望到了越来越多的不可得与不可知。有一天这个圆规足够骄傲自主,会说,我要离开这个坐标系,可以选择向左或者向右,这个圆规可以拒绝半径的评判标准,可以选择画出大圆小圆甚至只是残缺的弧,只要自己高兴。然而无论怎样,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样的平面。而在平面之外,圆弧的触角敏锐地探知到,很多的球在空间之中嘻嘻哈哈地笑着,有一天球当厌了球,也可以当秩序井然的立方体和特立独行的斜棱柱,还有振臂一呼带领众球走向独立自由的圆锥。那些都是平面之外的事情。几何要教会的真理就应该是这个,这个世界有二维也有三维。
三维的球体们有着可量化的金额包装出的精致外表,在这样的外表和背后含义的支持下,可以省下很多精力去考虑更值得考虑的事情,就像球们想要看看风景时,不需要拔着自己的关节承受着痛苦以求延长半径,只需要对着相熟的其他立体们喊一句:“嘿,能不能推我一下?”然后它们心满意足地回来,故作愁苦,或者为着炫耀自己的微弱愁苦,对着燃烧着生命却很难离开的平面几何们谈论:“你们难道以为把自己放在地上滚是很轻松的事情?”
她的脚悬在平面的边缘迟迟疑疑,她还是想要更好的,更好之后再好的。
是不是值得灵魂为之粉身碎骨?
跳出一个岛屿,去往下一个更大的岛屿,有海洋温柔蛊惑,妖俏的歌声缠缠绵绵。请观赏旅游业包装下统一标准生产的碧浪白沙,当然,广告语许诺给你,每一座都别具风情。
如果平安喜乐。
她把裙子吊在床边,像是一串串成熟的花朵,丝质的,棉麻的,化纤的,织锦的,厚重的,轻俏的,粉色提花的夹银丝七分袖长旗袍,黑色蕾丝边哥特风的娃娃领及膝裙,白棉布质地嵌招摇的琉璃花边的收腰燕尾的姬袖衬衫,藏青色印着玫瑰烛台与兔子的吊带裙,一面一面像旗帜一样的襦裙,她钟爱木兰洒金或者绯红烫金的轻软料子在行走时褶子漾出的华彩。
她只爱刚刚买来的,像十五六岁女孩子肉体一样新鲜又多情的裙子。
然后她漫不经心地弃置自己的钟爱,像是处理过了期的打折处理金枪鱼罐头。
她可以在众多之间随心情选择,也可以把它们像鞭尸一样悬挂在拥挤的逼仄的狭小的寝室床边。
只要她高兴。
她的生命可以如此丰盈。
而她谨慎地收藏着这种脆弱的自足的喜悦。
就像远在古老的贝币制度确立之前,第一个找到贝壳的人,小心谨慎地握着一枚,既不明白价值也不懂得有何空白可供期待,只是安安静静地保管着,但任何事物都可以让她愿意付出交换。
所以第一个向她伸出手的人,她迫不及待地点头同意。
扎着蝴蝶结的女孩,眉毛短粗的女孩,穿着裙子的女孩,圆规一样摇摇摆摆不确定的女孩,啃着芒果的女孩,在不可思议之城,充满高高在上机会之城,人群陌生冷漠又自由之城,水果有尊严若珠宝之城。
一只蚊虫迫不及待地撞上一个倦怠的蜘蛛尘埃满布的残网。
这个城市从来干旱,很少下雨。
【三、半面盾牌和蜷缩的小孩】
如果人物需要有一个名字,那么一个可以称作D,另一个叫作G。
走进公园去寻找秋千的,有一个妹妹的D。
迫切期待逃离的,追寻水果一样自由的G。
D是半面破碎的盾牌,而G是一个抱膝蜷缩蹲下的小孩。两种表面相似但实质迥然不同的事物。
相似在于,它们令人想起:防御,退缩,逃避。
你或许以为我要讲的不同是说盾牌用于战斗似乎更为英勇,而小孩子的姿势脆弱无用。这只是一般庸人所眼见的轻率判断,谬误藏在更内里的地方。
相信盾牌的人更为青睐于外在的世界秩序,对他们和她们而言,世界的美感在于分析、理解与控制,所以D喜欢标榜自己是一个成熟稳重有风度的男人,一个保守而优秀的男人;但相信蜷缩姿势的人只相信自己内在的感受,对她们和他们而言,世界的好玩之处在于不可言说、不可明辨的纷杂表象,在于未知与好奇以及情感,所以G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也讨厌别人用几个粗暴的形容词简单限定。限定任何都是太过丑陋的姿态,不仅仅是自己。
G靠近时,D慌乱地避开,避开她指尖的碰触,她衣服的味道,她歪歪斜斜的笑,她毫无挂碍的目光,他说:“有些事情不是不能开始,而是一旦开始,就会无休无止。”而她轻率、干净、好奇并不知畏惧为何物。于是她尝到他皮肤上浅淡的盐的滋味。然后,她体内的一个齿轮,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吱吱嘎嘎的从来没有上过油的古怪机械,在缄默重重尘封的阁楼等待久了,然后,或许只是一阵偶然的风路过的时间,某个微小的震颤,然后钟摆复苏,滴滴答答地裹挟着时间向前奔走,一切就是这样无可挽回的。
他和她确实是在发昏的街灯之下走着了,一个讲起高中的语文老师,另一个说起冰箱里的梅子,“它们太可口了,那么甜,又那么凉。”,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有终止的预感。
仅仅因为他沉湎于“优秀成熟稳重有风度的男人”。
一个身份,一种价值,一个蠢不堪言的模具。
这个世界正在用各种方式急不可耐地向你推销各种模具,所以渐渐地,美人有了一个确定的指向,价值有了必然的规范,而思想有了唯一的秩序。急于展现大眼睛,瘦削脸型,立体轮廓五官的男男女女们,追寻着千篇一律的由时尚买手和品牌创造出的“个性”,并叫嚷着,“民主”“自由”“伟大”与“科学”。
现在他凑在她身边,开始说起有关实验室的梦想。在实验室,一切都精准可测,一切操作都已知有确定的结果,穿着白色实验服的人帅气地演绎着严谨、认真与理性,若干年后有了发现与成果。“科学改变世界”。他说,“技术与能力”。他真的觉得白大褂真帅,就像他笃定于计算,笃定于有解的题目。可是,什么是问题呢,一个问题是怎样被提出的?她清清浅浅地问,灯光砸落满地的树叶影子,重重叠叠,斑斑驳驳,摇摇曳曳,像是一颗颗因为屏息而震颤的晃悠悠的灵魂。有一些问题无端端地就是没有答案,甚至因此不被认定成一个问题,那些决定着有关问题的律法的人,规定着什么东西可以被问出来,规定着一切思维的价值与意义。树叶的影子在风里,像是默然没入历史的万鬼于此起舞。
“伟大”,他们和她们说:“伟大。”
他想要的从来很容易,因此他要的优秀会在未来递到他手里,像是一块安抚小孩子的奖赏糖果。因为他的努力,是在解一道有解的问题,一切困难只是复杂甚至有弯路的演算步骤,他来得及拥有很多很多的草稿纸,很多很多的草稿纸用来换取一枚哄得他兴高采烈的水果糖,就像他往一个青灰色的盖子上装饰着小花的纸罐子里装进去的一样。
但人是无解的,因此她决定,不再提问,越来越沉默,没有话可说。
没有话可说的小孩躲进了一个文字凝结的甲壳,醒来再醒来,也还不是一只被伟大作家写进经典作品的虫子。甲壳与她自己,疏疏离离。有那样多才气横溢到足够玩弄文字的人,她从不是其中一员,但要勤苦耕耘,又做不到,脑中构了一颗故事的种子,潦草地种下,浇水,却只有一壶可怜的水,只够供给细瘦孱弱的粗疏枝条像草一样仓皇地趁着时日钻出来,她见着在风与日色里摇摇摆摆的种子尸体,就很凄怆地期待起下一个。下一个注定还是一样的难堪与简陋。
她的友人敢于嘲笑同时代的人,敢于说起很多话语,那些梦呓一样的词句并不为一人所有,重重嵌套着许多他人的言语,并有深意,在堂皇的回声之外建构出幽婉的丛林。她无数次迷失于丛林的浅层,当她的脚步开始企图触碰到更深处时,无数植物的精灵发出刺耳的讽刺声,像厚土墙兀然耸起宣示隔离与驱逐。
拥有欣赏丛林的美的资格,或许也足够了。
只有内心,枯瘠的枝条尚未能遮蔽完全的角落,有微弱的声音薄薄地渗出来一句:“不够。”
她平庸身体下的渴望,疯狂与执拗。
与足以灼伤自己的烈火。
与一只开始转动的齿轮。
一只在过往岁月里被无数个契机引逗着苏醒但又强自压抑下的齿轮。
当她在外旅游时,入住宾馆,沐浴以后裸着身子对着浴室的镜子,忽然摆出了一个印度舞中柔软的姿势。小时候她练习舞蹈时对着练功房的大镜子也做出过类似的样子,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模糊的不确切的平扁削薄形状,而现在,一些隐约的起伏开始在水雾的湿气里捏塑起一个女孩的形象。她在青春期开始变得丰满的胸部,像是不安的小鸟蜷伏着。她对着镜子观察着自己,朦胧的肉体回望着她,在两者之间,欲望悄悄地潜没,像是湿漉漉的水雾渗进毛孔,如同恐惧的实质一样稀薄却滞重的冷,在她的骨肉间烙下一个颤抖的就像被新手匆促触碰过的琴弦一样的吻。她对自己感到危险。她想要把自己交给某个人,某只抚摸着的手,某片厮磨着的唇。
她体内齿轮如野草如枝条荒忽。
而她的渴望被重重禁止。
滴答滴答。吱呀吱呀。
一只被孵化出的小鸟雀试探着抖了抖翅膀。
欲望是合理的,有依据的,可控制的。他说:“力比多。”力比多是一个美丽的音译的词语,听起来很理性客观,他将他的欲望叫作力比多。他会说激素、环境、外界刺激。他沉溺其中而看轻它。
一个喜欢将二十四节气如节日一般牢记并庆祝的传统又保守的男人。
会将女孩子抵在墙壁上亲吻的男人。
如果人们能向内控制欲望,为什么不能期待向外控制物种、环境、宇宙以及其他。
他说他实在无法欣赏她耳朵上夹着的那一对饰物,银的线条缠绕扭结成基因的样式。那个时候基因编辑婴儿的事件正沸沸扬扬,有人欢欣鼓舞于民众第一次站出来以舆论警惕科学。她将佩戴这一对儿饰品作为行为艺术。基因组像一条恶毒的蛇叮咬在她的耳垂上。
反对科学的人们,你们在反对什么。
反对生物书,反对基因与转码子,反对trna,反对把青春期的奥秘记录成定义和考纲的那几页纸。
反对理性对本质的窥探。
冥王星被发现又被除名,更多的人造卫星和空间站被送上去占领外部空间资源,德国的哲学家将星空和道德相提并论,有一天,星空可由人造并因此变得廉价虚假。鼓起勇气的愚蠢者徘徊着问:“那么道德呢?”
他紧张地问她:“你为什么不高兴,因为今天没有亲吻吗?”
她体内的齿轮,她身前的小鸟,一齐走向绞紧了的崩溃边缘。
她拥有着被禁止的形状,她拥有着被抹杀的欲望。
他反反复复地问她:“你觉得怎样?”
他的体温扑在她身上,渗进她茫然的毛孔和血液。
她的身体渴望被抚触,被拥抱,她的从未有刘海遮挡的光裸圆滑的额头期待着被亲吻,她的齐腰的头发希冀被粗心的手指理顺。但只有很少的时候,他把手放在她的头顶,染出一片氤氲的麻痒。
她时时需要克制自己,拿好钝长的平衡杆,一侧是不近人情,一侧是淫荡轻浮,她走在一切正常的女人被勒令行走的细线之上,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行差踏错之上,捍卫着廉价广告式的童贞。
不知道什么法度规定着她不能主动提出并不算下流的要求。
仅仅因为它们与身体有关。
仅仅因为那不是“男人的需要”。
生理性别与她相异的那一种人类,拥有着理直气壮的需要和唾手可得的处理需要的对象,拥有着可以正正常常说出来的性交渴望。
她拥有着被刻意忽略但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形状和器官,她拥有着被刻意扭曲但明明白白显露出的欲望和冲动。
仿佛她锻炼自己形体的意义单纯在于获取作为他人欲望对象的资格。
她是个好学生,想来懂得应付各种考试。独独这一场。她体内的齿轮啮合出一片慌乱,滴答滴答。她的脂肪在骨肉上不合时宜地堆砌。她在暗夜的恐惧中啃噬着食欲,仿佛想要把更深处的其他一起咬碎吞下去。
幸好是冬天,棉袄作为缺乏个性的无性别形状包裹又藏匿所有。
那是小雪节气的化学楼前,她在化学楼上唐诗选读这门课程,他送她到那里,掏出作为礼物的一小瓶墨水,身穿白色实验服的学生匆匆忙忙地来来往往,有的刚刚结束实验,有的即将去实验室按照流程规范操作,就像玩一个看过攻略的好玩游戏。
他亲吻她又推开她,说,好了,要做事情的,这样下去没法再做事情了。
喜欢克制的男人,喜欢把情感和事情理智地分开的男人,因为晚起而在自我怨愤中虚掷更多时间的男人,将一切今日必将发生的事件按照顺序写成纸上的计划的男人。
一切都在理性和科学之中,走向无可挽回的寂灭。
就像公园里的秋千和天上的星星。
他的手上有黑色油墨留下的印迹,他说他上课玩笔玩坏了。
他在文字里面写,在课堂上对于米白色风衣的姑娘和形状美好的胸部的肖想。
他说他要做理论物理学家,要做注定优秀的人。
【四、星星和秋千】
B是一个起源,P是缺损了的B,D是被砍掉一截的P,C是失去了硬邦邦支杆并且翻转过去的D。
与她或多或少的故事相关的几个相似的男人,或许从姓氏代称的符号隐喻那里就埋下了日后情节的伏笔。
他们在一张纸上写着种种计划,写着或粗或细的时分区间与对应在此内应当发生的事项,一门课程,几页书,一科作业,甚至是一顿饭,送女朋友的一段路。科学的信徒在庞大的山林中抓住几颗果实于是相信自己了解一切果树,他们写下时刻计划就坚信自己可以拥有时间。而秋千在并不存在的公园里摆摆荡荡发出放肆的嘲笑。
她最开始喜欢支着脑袋,像观摩另一世界的奇异物种一样瞧着那些充满理智克制意味的脸上带着坚定近乎于虔诚的神情,用纸和笔规范着时间和事件。
就好像他们可以掌控一切。
像玩弄篮球一样玩弄着规律与秩序的大男孩们。
膜拜着一切表象神秘的她曾为那种笃定又傲慢的气质深深着迷。
科学和浪漫应该彼此吸引,可惜这不是十七十八世纪,这里是什么都嫌不够快,不够明朗截然的二十一世纪。于是没有给她太多享受自身丰沛而突然的仰慕之情的空间,她就迅速厌恶了那种热固塑料一样愚常的味道与做派。
小时候科学是一种很好玩的玩具,就像工作台前的父亲用烙铁熔化松香,把亮晶晶的焊锡涂抹到小件珠宝一样的电子元器件上,再把它们镶嵌进抽象派画作一样的印刷线路板,就像是完成一页填色书。她终于觑着个空儿用手指去探索那个神奇的金属质地的工具。那样滚烫。滚烫到皮肉直接烧焦粘附在上面。她惊惶地哭叫,引来大人的帮助,放弃冒险者的尊严,向自己的年龄与稚弱投降。看上去冷冷的金属颜色,那样炽热,对比鲜明至于光彩耀人的地步,她在疼痛中嘶嘶地吸着气,仍旧带着混沌的观赏赞叹之情。母亲给她两块冻在冰箱里的柠檬代替冰块用烫伤的指头捏着,受创伤的皮肉麻木了就不那么痛,然后柠檬逐渐融化淌出酸烈的柠檬汁,蛰痛了更深层的组织,但也带来芳香。就像这次冒险一样。
在真正学习理科知识之前,科学一直是一件童年用来取悦父亲的玩具。
因为父亲总是有一种无法遏制的期待子女像自己的渴望。
她握着烙铁做着异样的填色游戏,她拿着导线搭起异样的积木。
在它们转变成习题之前,她像任何一个呆拙的小女孩一样,逆来顺受地与它们相处,既不思考,也不试图走近,只是带着一种朴素的为了避免麻烦而生的讨好情态,假装着“感兴趣”,一直到她意识到这是对自己的冒犯,而那个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反抗的姿势。
必然是两方均受的伤害。
她无法承受父亲的期望。
她无法承受任何人的期望。
包括亲密的关系,都给她负担,但一段关系中,不亲密不依靠到了那样的程度,又过于冷漠寡淡,不是她所能接受。
那些致力于解决问题的人们,时常在谈论着忙。好像不把自己的苦难明码标价地在集市上摊摆出来,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闲人。懒怠于媚俗叫卖的她,被询问着,你所学所做,有什么用?
文学与生活,有什么关系。父亲开着车,她穿着裙子坐在后座,奶奶问,你学这些古旧的又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有什么用?可是她记得很久很久之前,没有电视声音的狭小房间,她解出一道“韩信点兵”的奥数题时候,奶奶的夸奖。他应该熟稔这样的夸奖。那些与量子和精确数值毫无关系的人,都一致地为解答高难度计算题的科学家们鼓掌。
那些常数、猜想、公式,与菜市场里一截干净的菜叶、家里壁纸的颜色、每天上涨的物价房价、办公室里同事的关系和上司的脸色,又有什么关系?而囿于琐碎无聊的人,饮醉似的欢呼“伟大”“进步”与。
“未来”。
未来他们说可以用人工智能写诗哦哦当然考虑大众文化需求也量化生产小说各种各样的小说还有音乐歌曲绘画电影。
星星在计算的稿纸上规规矩矩地静默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于是理性把星星的形式牢牢地攥握在手心里。
秋千在已经消失的公园里面摆荡着。
在节气固然存在尊严的时候,仓鼠四处寻隙拱洞,肥硕的物候依循着古早步调晃晃悠悠地从衣冠文明上浮荡而过,娱乐甚至还不需借助被圈禁在城市之中的一小片公园就可以发生在山里、河边,在大地上,行走着,君子。
她曾经等待着君子等待了很久。她曾经用目光去追随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然而对着所有人都温文有礼的脸,对着她的索取与热情显出不耐烦的裂隙,就像泥土粗疏烧过的不合适的面具,某天“啪”地开出伪善的花来。
他也总是板着脸,不常笑,牵动嘴角时候笑意也不抵达眼睛,就好像她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一只宠物,一个人偶,一种有血有肉的影子。他有着用表面的弱势换取的实际强势。在她有一次冒冒失失地请他看看自己的文章时,他在谈话的后半段显出生气的样子。他生气的时候总是贬斥自己,这样逼使对方负疚而道歉。因为不想被别人瞧不起,所以自己先承认瞧不起自己,先把难听的话语说尽,而内心实际不这样认为,如此保存骄傲,而世人谓之:“谦逊”。
所以真正遇到了所谓君子的时候,她早已不屑。
但是这一切怎么能是别人的过失,如果有罪责存在,必定是她一个人的罪责。毕竟那些错漏与瑕疵与丑恶都恰恰好是她喜欢的样子,她怎么能因此怪罪他们。这世上美丽的人都披着谦谦君子的美丽衣裳,叫你多么喜欢那样精巧的胜过大多数真实不堪模样的短暂伪装。
是的,虚伪的人都穿着美丽的衣裳,教你多么热衷于迷恋伪装。
而被用剩下的时光,滋味还不如兑水又热过三遍的鸡汤。
在那些淡寡的时间里,重复的事情重复了几遍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然后某一天她一边写着论文一边听着丧气的摇滚,一边说结束吧。
沉默以后是哭泣和好啊和揪心的玩笑。
如果一切就此终结也不算太坏。
然后她将在某一个和舍友吃完油乎乎的烧烤和炸鸡的时刻,接到一个坏消息,她额头上悬着一片油乎乎的刘海。
然后她走出门,走进一场大雨,裙子外面披着黑色风衣,衣服淋透湿成更沉重的颜色,然后仰头,在两座楼切割出的窄道间看见了星星。
秋千在未知的时空中不安的摇摆。
水果在被她遗忘的身后安静地腐烂。
她注定携带着仍未熄灭的幼稚愚蠢希望,在铁锈重重中寻找星星和秋千。
回到故事的开头部分,在十月的最后一天,街灯的下面,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以为抓住了一切不会再放开了。
“以后。”
他和她说:“以后”。
【后:
大概是可以写很长,如果有心情的话可以一直一直地写下去。然后正好是没有心情了,就停在这里。
《微物之神》仍久久地使我兴奋和战栗,以至于我拙劣的摹仿像是闹剧和亵渎。
看了《时时刻刻》这一电影,很痛苦所以很喜爱。就这样吧。
最近在听万能青年旅店的歌。
时常痛苦。
必然不得解脱,事件不得不发生,我也只是不得不。
大概永久丧失了一部分能力。我或许也不需要。
另:《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很好听,可以配合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