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0日，晚上11:58分，走出苏州街地铁站，我拖着行李箱走在路灯昏暗天桥下，平时即使连夜晚都有车来人往的这条街，此时没有一个人。确切说，只有我一个人，空荡荡的冬夜，连行李箱摩擦了路面的声音都显的特别大，而且还有回音。这个回音，在这个时间，听起来真的是十分悦耳。

春节回来加班。其实这对我来说，在家过年也并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虽然也许这个选择也并没有很好。满心想着回到住处，只有我一个人，终于是完全的自己一个人的空间了，不必面对春节陆续不断登门的亲戚，也不会有平时即使不说话也在心里默念互相嫌弃的室友抢用卫生间。没想到进门，就看到另外一个合租房间的门口，放着一个很漂亮的行李箱，上面贴着崭新的飞机托运标签。

我们是三个卧室，我和同事住一间，我们同是一家留学中介的客服。旁边一间住一个职业是编辑的姑娘。而在入口处这间，住着一个我只见过一面的小姑娘，我只知道她是在夜场上班，还是同事告诉我的。当时同事告诉我的时候，我只是哦了一声。见到这个小姑娘那次，是她刚从卫生间出来，我正要进去。只是见了一面，作为同是女性的我，依然惊艳了。说真的，在此之前，我见过的美女都是杂志或者网站上的，从上学到工作后，我周围的大多数女孩跟我一样，样貌普通，穿衣普通，即使有稍微爱打扮点的，也是各种不适合自己的style。真没见过几个美到这般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她当时没有化妆，脸上有种稚气未脱的感觉，眼睛是乌黑的，一头披肩发也是乌黑的，很白，鼻子很挺。身材很瘦，简单的白T和黑色短裙。

不过即使再美，像我们这样，每天戴着厚厚啤酒瓶底一样的眼镜，穿着公司要求的职业装，穿着难看黑皮鞋，看似在高档写字楼上班，其实却每天接不完的电话，每天加班到深夜十点甚至十一点，整日在为着绩效考核拼命的上班族，真没什么多余的时间好奇这样女孩的生活。何况，她似乎从来不打扫卫生，这点很让我们反感。而且我们也很难得有机会碰面。虽然我惊讶于这个世上居然还有一类人跟我一样春节加班，但转过头就忘了这回事，心理上还是感觉是这七天假期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个虽然乱七八糟却没有别人的房子里。

所以第二天我下班回来，想要在厨房煮点速冻水饺，假装自己也是在过春节的时候，听到她的声音，还真是吓了一跳。她站在狭窄的厨房门口问我：你有创可贴吗？她跟着我走到我们房间门口，我把创口贴拿给她后，她就开始跟我攀谈起来了。聊到我们一起在客厅坐下来，我吃完饺子，她也喝完了酒，然后她点了根烟继续聊，聊了大概快两个小时，大部分时候是她在说，我也就着好奇问她几个问题。以下，是我们对话的大概：

“你介意我跟你聊会吗？”“可以啊”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在哪里上班吧？”我没说话。

“其实挺羡慕你们的，你们应该都有自己明确的未来，知道自己将来做什么。我们呢，用那些老男人的话说，最好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选个有钱过得去的男人，当人家二奶，然后生个孩子，就什么都有了。”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觉得她看起来年纪真的很小。于是我就问“我可以问你下么？你多大年纪？”“21。”我愣了下，我以为她也就18.9岁，因为她的脸看着真的很稚气。

她笑了下，继续说：“我18岁那年开始入这行的。三年了。”我刚好大学毕业三年。“那你为什么不继续上学了？”（问出口我才发现多么老套的一个问题，可能她不会回答。）“当时我妈跟我爸离婚了，我妈说没钱给我，我爸在工地包工程。我去找他要钱，交学费，他不给，还说他在忙嫌我烦。然后我连回去找我妈的路费都没有了，就跟着朋友去了我们当地一个夜场。”“哦”。

“最近我们那里每天都有一个男人来找我，包我场子。他跟我说，只要我跟了他，他会每个月给我五万。还说会给我包一个公寓住。我其实也挺烦每天熬夜喝酒这种日子的，所以在考虑要不要答应他。可是我怕他说话不算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感觉像她们这样每天生活在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中的人，应该会很懂人情世故世态炎凉，所以不太可能上当受骗吧，不过还是有点担心她会被骗，想提醒，却又觉得好像不太好开口。

她继续说，“其实在这种圈子里，人与人真的没什么真情可言，我现在年轻好看，就算他真的会说话算数，现在给我房子给我钱，再过几年什么样也说不准。前几天，我们那里有个女的跟人打架，毁容了，听说她以前就是跟了一个男人，后来那男人把她又甩了，她就又回来了……”我不敢想她说的那个女人经历了什么，这样的人跟我似乎完全没有交集，只是从这个看起来只有18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我感觉有点不太真实。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明明懂这些，却还是不离开这种地方，去做一个正经的工作吧？”她喝了一口酒，“其实不是没想过，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没学历，只能找那种服务员，或者导购之类的工作，一个月赚的还不够我现在三天赚的钱，我怕我适应不了，现在花钱大手大脚惯了。”我粗略算了下，一个饭店服务员，至少四千块吧，像她这么漂亮，估计能进五星级酒店，五星级酒店服务员，那赚的应该比我还多……一个月＝三天？

“其实，我也怕换到别的行业，人们会小看我，现在起码我能买的起很多东西，就算自己买不起，也可以找人送我。而且，我现在在这里，多少还有几个姐妹。我的梦想就是以后能自己开个店，所以我想再干几年存点钱。”

我问“那你想好来什么店了吗？”“卖衣服，或者咖啡店吧。我也没有想很具体，先存好钱再说吧。可是钱总是存不住。”

她顿了顿，问我“你多大了？”我说，我26了。“那你为什么没在家过年？”我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说“我回过家了，但是因为要加班，就又来了。”

她又突然问：“那你想过结婚吗？”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有很认真的考虑过，其实我不太想结婚。但是好像这个事是人之常情，每个人必然要经历的事，虽然彼时我还不知道我未来的另一半在哪里，但我可以肯定我是必然会结婚的。我把我想的告诉了她。因为，我也很好奇像她们这样的女孩，对于这个事是怎么看的，所以就想跟她多聊聊。

她说，“其实结不结婚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我不太会想以后怎么样。男人没什么好东西。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唉，只是我也不知道能靠自己多久。”她问我，你介意我抽烟吗？我摇摇头。于是她点了一支烟，轻轻吸了一口，吐了出来。又说，“我觉得我活到四十岁就够了，我也不想要孩子，结婚……其实就算我想，对于我们这种女孩子来说，也很难。”我突然感觉我比她好像幸运多了，虽然我一直苦于工作无趣，沉闷，还挣钱不多。虽然我也一样，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起码，我还有选择。不过我不确定，我这种同情，在她看来是不是可笑。

……后来。我们互相留了微信，但一直没怎么联系过。她的朋友圈几乎也没什么动态。我看不出她过的生活是什么样。我总觉得她还年纪小，一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只要她愿意。

四年过去了，现在的我依旧是为工作绩效考核，为了生存而日日两点一线的奔波，在这个城市依然没有固定居所。曾经谈过恋爱，最后也不了了之。原以为自己看过父母那样冷淡寂寞的婚姻，不会对此事有什么期待，却最终还是为了一个男人而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自我。如今，年近三十岁，生活依旧一地鸡毛，梦想在遥远的地方，眼下只有不停的奔波和看得到头的工作。

之所以再次想起她，是因为一个偶然。那天加班回来，却发现自己忘记带钥匙，钥匙被所在屋里。无奈只好打电话给开锁公司。于是无意识的想起，从前，有次我和同事都忘了带钥匙，当时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另外一个屋子的姑娘出差，我们只好打电话给她。她打车回来给我们送了钥匙，又去她上班的那个地方。当时，她化着浓妆，北京的冬天零下十几度，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短裙，上面有一闪一闪的亮片，跟那天卫生间门口看到的她，还有那天在客厅跟我聊天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打开微信，想给她发个信息问候一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已经独自生活很久了，也没有什么朋友，更没有和人发信息或者打电话的习惯，所以真的一时不知道问她什么好。斟酌半天，发了几个字“你现在好吗？”

后来一直没有回复……我想，她可能是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