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三月下旬,天气总是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极厌倦这种天气。气温时常忽高忽低,我却总是迫不及待的要脱下过冬的衣物,感冒如期而至。
到江城将近两年,对于这里的气候依然无法适应。阴雨绵绵,难得云开见日,我最是忍受不住这样的日子。数日以来,除去上课,吃饭,只是蜗居寝室,数着已这样虚废的多少个春日。况且我又是个极难改变又极厌恶改变的人,久居北方十多年,习惯了四季分明粗糙简单的生活,对于这种淫雨霏霏的日子,总感觉像捶背搔痒,太小打小闹,太小家子气,受不了这个。于是更加想念北方的春天,想念春风拂面,想念日头高照,想念姑娘小脸粉红小腿纤细,想念棉布碎花裙子随风翻卷。
老妈隔三差五会打个电话过来,汇报家里近况,来回不离那几件事。二老身体健康,邻里相处和睦,庄稼茁壮成长。人畜兴旺,家业兴隆,形势一片大好。再不就是歌颂人民,歌颂党国,最后再歌颂一下美满幸福的生活。每当听到这,我都倍感压力。
我说,二老年近半百,身强体壮,干劲十足,事业有成,香火没断,精神面貌良好。虽不说家产万贯,光宗耀祖,但也衣食无忧,生活滋润。再怎么说也还有一亩三分地,至少没给祖宗丢脸。我年过二十,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奔向而立之年。身体不行,干劲没有,是无所成,精神状况甚忧,香火一事无从说起,更没有一寸一厘土地,我该如何是好。
老妈说,儿且别心急,方今天下大乱,人怀苟且之心,儿须安分守己,饱读诗书,通古今,晓天文,知地理,奋笔疾书,学得一身过人本领。然后勒紧裤腰带,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到那时,大好河山需要你,四化建设需要你,人民群众需要你,漂亮姑娘需要你。老妈说,年轻就像朝阳,紧追慢赶,放个屁的功夫就没了,不得怠慢,且要珍惜。老妈说,年轻就是刚出锅的香饽饽,个大饱满,热气腾腾,人见人爱。老妈说,年轻就是攥在手里的一亩三分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瞅准机会,种上个漂亮姑娘,掌握好火候,浇水施肥,到时肯定果实累累,香火不断。我觉得老妈说的太不靠谱。
前日,老妈照旧打电话过来,责怪我这么长时间不给家打电话,我只好找各种理由搪塞。一时心急,把感冒一事说了出来。不免又是一顿责骂,然后又是各种叮嘱。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那几句,多穿衣服,少得瑟,闲的没事,多看几本书,少看两眼漂亮姑娘。然后又是各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间或应和几句。公鸡没下蛋,母猪没上树,李光棍没看上王寡妇。老妈唠叨的这些,无非就是,吃饱了蹲坑,天黑了睡觉,小伙子搂着小姑娘,顺天理合人性,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后来老妈说累了,总结了一下说,家里一切安好,春风和煦,日头高照,生活很美好。房前小树发芽,村头一亩三分地没少,儿要认真学习,毋须挂念。我说,我不挂念。我说,我也安好,吃的好,睡的好,身边姑娘也很好。老妈听完,二话没说挂了电话。我心里却一直想着,房前小树发芽,生命鲜活,朝气蓬勃。想着村头一亩三分地,泥土新鲜翻滚,热气腾腾。想着春风和煦,日头高照,生活多美好。
生活很美好,老妈时常这样教导我。曾经一段时间,我都以老妈为标杆和榜样。我觉得她很牛逼,大半辈子耗着那一亩三分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每天守着一群鸡鸭鹅牛羊猪,看惯了鸡飞狗跳,围着灶台锅台转,喂完牲口还得伺候一家老小,十几年如一日,生活平淡如水,却依然觉得生活很美好。老妈说,这是十几年柴米油盐摸爬滚打才修来的道行,非一日之功,儿尚且年幼,涉世不深,功力不够,还是就此作罢,另寻他路。自那以后,我就总是担心,有朝一日,老妈头顶佛光乍现,坐下忽生莲花,腾云驾雾,仙衣飘飘,俶尔远逝,自此一去不归。
再后来有一天,看到汪国真的一句诗,到远方去,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好像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太多的人,都是经得起磨难,却忍不了平淡。再美的鲜花,饭前一眼饭后一眼,看多了再不会有第一次见时的惊喜。再漂亮的姑娘,天天在眼前晃悠,耳鬓厮磨,也无非就是一鼻子两只眼,不会再如初见时那么令你热血沸腾,身子发热,脸蛋发红。人活着活着就老了,日子过着过着就淡了。生活最后还是要回到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人只要活着,就离不了吃喝,就得拉稀撒尿,间或打嗝放屁。有的人受的住这个,日子越过越安顿,生活滋润,心里乐呵。有的人受不得日子平淡,家长里短,非得里外闹腾上下蹦跶,最后免不了鸡飞蛋打。
一个人的一辈子,不管是怎样的大起大落,跳过多少道沟,越过多少道坎,越走到后来,日子越平淡如水。一觉醒来,看见身旁,依旧躺着这个跟自己睡了一辈子的人,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看着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小院,红砖绿瓦斑驳简陋。看见日头高照,小树发芽,看见庄稼茁壮成长,牲口能吃能睡,仍然觉得生活很美,觉得活着真好。这样的人,一辈子见过了杂花生树,怪力乱神。到最后,日子碎了一地,还能忍得了粗茶淡饭,安稳平淡。经得起时间的软磨硬泡,越发的温润光滑,光泽动人,我最是羡慕这种人。
那天二十一岁生日,晚上喝了点酒,第二天早上醒来,各种腰酸背痛。我跟老妈说,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没了冲劲,也少了念想,什么事都不想干了。以前总觉得自己还小,嫩的就跟剥了皮的煮鸡蛋似的,觉得日子还长,且由得我晃悠。可是一觉醒来,发现日子短了一大截,发现自己时候不多了。好像一顿酒的功夫,把我的日子都给喝没了。总觉得二十岁是道槛,我还没准备妥当,不知哪个混蛋趁我洗脸刷牙的功夫,在背后踹了我一脚,然后我就连滚带爬满脸牙膏沫的撞开了二十一岁的大门。
二十岁以前,你上窜下跳,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看见漂亮姑娘你上去一阵臭贫,脸不红心不跳。看谁不爽,你上去踹他两脚,问候他祖宗八辈。你无所事事,满大街晃荡,整天瞎乐呵,露出满口黄牙,像一头乐不知死的驴子,一头无忧无虑的猪,但你仍觉得心安理得,理所当然。一旦跨过二十岁的槛,发现奔三近在眼前了,发现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各种惹人心烦的事也都前簇后拥接踵而至了。然后有一天,身边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叔叔阿姨,大妈大爷,见了面就问,啥时候回来,身后有个姑娘给咱拎着包,拖着箱子,满面羞涩,见人脸红。老妈隔三差五跟我说一回,小时候跟你一起光着屁股满街跑,见了姑娘就气短的某小黑某小白,已经娶了漂亮媳妇,成家立业,续了香火。忽然间我就觉得,我怎么活着活着就老了,怎么一下就从小小少年变成中年大叔了。觉得日子也过的忒快了,觉得得奋发图强,勒紧裤腰带大干一场了。
连续多日的阴雨天终于到头了。现在我坐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座位上。对面的哥们,抱着一本名叫什么单反影像的书,一边哗啦哗啦使劲翻着书页,一边嗞溜嗞溜的猛吸着杯子里的屎黄色液体,还好我心情不错。窗外日头高照,微风吹小树摇,油菜花开了一大片。一直计划的春游不知还得拖到什么时候,期待着天团早日齐聚复出。路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老人孩子,姑娘小伙,三三两两,说笑打闹,甚是热闹。几对男男女女,或躺或坐,搂搂抱抱,散落在楼前不大的草坪上,姿态各异,错落有致。看来春天真的来了,想起小时候看《动物世界》,赵忠祥说的几句台词,春天来了,动物进入了交配的季节。然后我就觉得生活真他妈美好……
后记:前日,早上醒来,发现头上忽生一根白发,心里一阵惊慌。继而想到刚已逝去的二十岁,不觉又生出许多伤感烦忧,遂作此文,以掳胸中奇趣。诸位看客,权当我酒足饭饱,无聊之时,胡言乱语,一笑而过便可。
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