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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砰,”
门开了又被立马关上,把呼啸呜咽的寒风紧紧挡在门外,走进国龙饭店,紧裹着棉大衣却依然被冻得瑟缩发抖的向东解脱似的呼出一口气。国龙饭店名字听着很高端大气,实际上只是工人们的戏称而已,二十个平方左右,地面墙面甚至桌上都满是污渍和油渍,它处在矿区与矿区宿舍楼之间的要道当中,且只此一家,价钱也并不贵,所以是很多矿区工人喝酒聊天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国龙饭店的老板就叫国龙,至于姓什么向东就不清楚了,也懒得去问,只是听别人都叫国龙,他也便跟着这样叫。国龙不知是否太过聪明的缘故,有着一颗锃亮的光头,脸上一团和气,嘴角总挂着生意人惯常的笑容,说话时眉毛一扬一扬的,爱开玩笑,很是会做生意。
“下班了?今天怎么这么晚,他们都走了。今天吃什么,老酒还是烧酒?”刚刚忙完一拨,本来正打瞌睡的国龙听见有人进来便立马醒来,脸上挂起一团笑容,嘴里噼里啪啦像机关枪一样说了这许多。
“老酒,水煮花生先来盘”向东是这里的常客,与国龙已经很是熟络,其实即便他自己不说国龙也知道他要吃什么,问这几句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一碗温热的老酒下肚,身上的寒意已去了八分,脑子也开始有些昏昏然起来,手里刚从盘里抓起一颗花生竟尔就此停在半空,思绪一下子陷入到回忆中。
“二嫂,等东娃子再大两岁了可以出去打工了就要好些的,你看我们屋里两个现在每个月都还是给屋里寄点钱”粗胖的丁娘娘带着些自豪的神色给向东的妈妈出着主意。“唔,万一读不得就只有去打工了,还能做什么?”向东的母亲应和着。向东在一旁沉默着,心里却对提出这主意的丁娘娘多了些反感,他打心底里不喜欢“打工”这个词,或许是因为最疼爱他的姐姐在打工的时候因病致死,也或许是他认为打工是没出息的体现,他还年轻,还有热血和理想,有无限的可能。
2002年,中考落榜,没能考上县里重点高中,但父亲执意希望他能通过读书出人头地,坚持让他复读一年。转校到湖北某县,复读一年,终于考上重点高中。读高一时,正处于心理叛逆期,对家庭环境及外在环境有诸多不满,转而沉迷于小说,在各种玄幻奇幻小说里寻求虚拟世界中的精神慰藉,之后成绩一落千丈,再加上家里贫困无力供他读书,经老师劝导而退学。
可怜那贫困的家啊,父亲做小生意先后失败,只得借债供他读书,后来别无他法只能靠捡拾废品以维持生计。辍学在家的向东自然也知晓家里的困难,不得不每天拎着蛇皮袋,拿着夹钳穿梭于大街小巷,但是学校周围一般是不去的,即便去也是晚上低着头躲躲闪闪的。如此过了两年,终于有一天,父亲对他说:“东东,你表哥在浙江听说还可以,一个月有一千多,你要么跟着你表哥去浙江打工吧”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若耶溪畔,涸而铜出”,若耶溪今称平水江,留下了许许多多文人墨客的足迹,平水江旁有一铜矿叫平水铜矿,表哥便在绍兴平水铜矿工作,听说是绍兴,他便更多了几分神往,因为绍兴是鲁迅先生的故乡,2006年6月27日,他进入铜矿工作,那年他十九岁。因为体格瘦小,他被带到不需要太多体力活的污水车间,污水车间的工作并不复杂,就是把抽取上来的井下污水(带酸性)加一定比例的石灰水中和,然后过滤,只有达标之后才能排放。 铜矿的岗位技能是通过传帮带的方式学习和传承的,简单说就是每个员工到一个岗位都会被安排一位师傅,他的师傅叫王萍,一位爽朗干练又带着江南女子温婉气质的知性女子,她做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也不在乎多做一些少做一些之类的芝麻小事,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总是放着几本《读者》《知音》及其它报刊以供闲时翻阅。他通常叫她师傅,但更喜欢叫她萍姐,师傅待他是极好的,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中,然而具体怎样的好法?许是太过琐碎融入了日常里再难剥离,许是酒喝多了一些,即便努力回忆也竟模糊而大半忘却了,但独有一件事情记得极为清晰。
那是他刚进铜矿约摸半个月后的一天,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空气中带着一股湿漉漉的寒意,他躺在跟表哥合住的宿舍床上,正百般无聊的拿着遥控翻着电视频道,床上被子很薄,而且全是表哥的。他自己因为拮据而暂时并没有买被子的打算,考虑着等发工资了实在捱不住了再去买,但这天气好像确乎是有些冷了,他又裹了裹被子。“笃,笃,笃,”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他跑去开了门,“啊!”他只是发出来一声惊呼,门外竟是他的师傅,外面依然下着雨,师傅抱着一床包装好的崭新的粉红色被子,“东东,原来你住在这里啊,我一路问了好几个人才问过来,天气有些凉了嗬,你要自己注意身体不要感冒了,这是我们家多出来的空调被,想着天气冷就给你送过来了。”师傅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暖暖地说道。本来就木讷的他似乎更木讷了,竟不能完整说出一句话,只是“哦”了一声,师傅进屋放下被子便走了。他呆立良久似乎才醒悟过来这是怎样一回事,快步走到床边,轻轻抚摸着被子,眼角竟是有些湿润了,那被子他一时不舍得盖,直到很久以后实在捱不住寒冷了才取出来,被子很暖和,心更暖和!
“钞票多少?国龙”他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结了账推开门,裹了裹身上的棉大衣在寒风中慢慢隐没了……
年关近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忽而竟飘起了雪花来,这在南国本不多见。看见雪花他不禁有些欢欣了,雪花带给他童年实在太多的欢乐回忆,他爱雪的洁白素净,爱看大地银装素裹的景色。但现在似乎更多了一些不同的东西,透过飘飘扬扬的雪花,他看见了一双手,一双乌黑的、如松树皮一般粗糙的、上面裂开大大小小口子甚至能看见里面鲜红血肉的手。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就在租住房旁边一块支了一个棚子的空地上,母亲正用这双手分拣着拾回来的废品,他愣愣地盯了一会儿,竟突然抑制不住情绪,快速跑回自己的小床,把头捂进被子里任泪水决堤,被子湿了好大一块。出来打工以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父亲母亲回了老家种地,他则给家里寄点日常零用的钱。“又要过年了……!” 他想,工友同事有些已经陆陆续续回家了,他盘算了一遍又一遍,把来回的路费、七大姑八大姨走亲戚的费用仔细算了算,不得不无奈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况且还有一堆小孩子呢,总不能没有表示吧,倒不如在这边守着厂每天还有一百多,他这样想!
老钟走了,小徐走了,老刘跟陶哥也都走了,宿舍楼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空荡荡的像没了魂儿,只有风卷起几片干枯的叶子打着卷儿慢悠悠的落在阳台上跟他做伴儿。走到街上,街上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嚣热闹,空荡荡的大街少有人来往。是呵,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该回去的差不多都回去了!
过年,简单的两个字,却在中国人心中尤其是身在异乡的游子心里具有无与伦比的分钱量,代表着欢聚与团圆!多少孩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得爸爸妈妈背着包拖着行李箱出现在村口;多少老人往日孤苦落寞的神色终于带上了几许欢颜;多少父母终于不用再隔着冰冷的手机听着孩子稚嫩哽咽的话语;多少子女终于回到最温暖的家放下一切享受一段承欢膝下的日子!但这一切好像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在街上默默地走,痴痴的想:若是在家里,现在一定已经煮熟了猪头,爸爸也一定烧好了一大桌菜,就等端着猪头敬过观音、财神、土地、灶神之后噼里啪啦放一挂鞭炮正式宣告过年吃团圆饭阖家团圆了!而现在呢?爸爸的后面少了一个尾巴,却多了一份牵挂和思念!趁着菜市场还有一家卖熟食的没关门,他赶紧买了一些熟食,又去超市买了一瓶白酒和零食,就这样凑合着过个年吧!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这样想!
父母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他只是说:“好,一切都好”。他独自守在电视前,酒已经去了一小半,地上随意丢着好几个烟头。春晚快要开始了,开始之前照例要播放一些以前春晚的节目或歌曲,他本无意去留心的,但突然间一首歌似乎把他的心拨了一下: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
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啊 woo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他也跟着轻轻地哼了起来,他又灌了两口酒,放下时眼里已满是泪花,顺着嘴角慢慢滑落进嘴里,咸的泪跟辣的酒混合在一起全部咽进了肚里!苦……!!!
古人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泪水有喜悦的、有感激的、有酸楚的也有苦涩的,他流泪不少,却似乎不以为耻,泪水是一种发泄、流露、表达感情的自然的,与生俱来的方式,并不羞耻!相反,他为自己并未完全麻木的心灵感到一丝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