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初二。
这是一所当地有名的中学。
上课铃已经响过,老师还没有来。
这节课是方达天先生的语文课。同学们很喜欢他,爱听他讲课。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着窗外,有些急切,有些期盼。
我也喜欢他。可他不一定喜欢我。至少现在还没有注意过我。我个子小,学号十一,坐在第二排靠墙的角落里。
刺猬就躲在角落里。我的头发就象刺猬,里面尽是泥,奶奶说能种出庄稼来。
过去,我们学校可能是座果园。围墻是用大石头磊的。石头的大小不规则,可磊出的墙又高又厚,很牢固。
校园东北角有个大大的铁栅栏门。门东侧是传达室。校门外西侧石墻上掛着一块白地黑字的大牌子,上书七个大字,那便是学校名字。
一进校门,最先看到的是树。好多好多柿子树疏密有致地散布在土坡上。秋天,树叶红绿相间,颇有“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意境。
人行道就在树林里。穿过树林,是几排红墙灰瓦的教研室,过了教研室,眼界豁然开朗:落差足有二米的前面,是开阔的,有四个足球场大的大操场。操场四周是教室。整个初中部都在这里。我们的教室就在南排正中央。
“方老师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这回,方老师真的亮相了。他五十来岁,个子比我高不了多少。往横里比,我三个也不如他一个。我觉得他是用许多肉球球堆起来的。他的肚子,脸蛋子,甚至手背,脖梗子,都是肉鼓鼓的。他的眼睛挺大,眼睛周围堆满了脂肪。一笑,眼睛挤成一条缝。一点儿也不凶,还很亲切。说实话,他要是再高一点儿,再瘦一点儿,再白净一点儿,再利索一点儿,那就更帅了。
这时,他正气喘吁吁的,小跑颠颠的由教研室那边朝这里赶过来。他左腋下夾着个大皮包,上身几乎没动,活象个京戏里走台步的武生。挪到门前,打住台步,喘了口气。
课代表一声:“起立!”
稀里哗啦,一阵桌椅声,同学们站起来行注目礼。
他放下皮包,一手摘下帽子,一手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愜意地擦了擦头顶上的汗,又敞开两臂脱掉外衣,露出白色的衬衫,深色的马甲,然后两手朝下一按,就象乐队指挥一样示意同学们坐下。
这时他用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你们的师娘一一”多数人都没有听清。他又很艰难地说:“就是我老婆,生孩子了。我迟到了,对不起了。”
他只说到一半,轰的一下,敎室被笑声淹没了。他伸着脖子朝外看,生怕影响其他教室。
“翻开书本《岳阳楼记》”他赶紧喊。
敎室慢慢地静了下来。
他没有书,大概根本就没带。拿起一支粉笔,转过身去,大声背诵“庆历四年春,腾子京谪守巴陵郡……”
随手画出长江,洞庭湖。
“越明年,政通仁合,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
他口里念着 ,黑板上的岳阳楼已成形了。斗拱飞檐,雕梁画柱,甚至连楼顶上的瓦片都清淅可数。
往后,他背到哪儿就画到哪儿。
一一“渔歌互答”他画了几只渔船,渔夫下网捕鱼。
一一”浊浪排空”他画了滔天大浪。
一一“樯倾楫摧”,他又画了翻船,有人落水。
特别是虎啸猿啼,他画了山崖中,树冠上,猴子在嬉戏打闹。只是没有画老虎,老虎被芦苇档着了,只露出了一条尾巴。
同学问他为什么这么画,他嘿嘿一笑,说“让你想啊,你脑子里的虎比我画的生动得多!”
就这样一节课下来,黑板成了壁画。无论动物,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下课铃响时,书背完了,壁画也完成了。
这一节课,居然没人走神。就连两个以“闹学”为荣的也忘了捣乱。
下课铃响后,竟没人离开座位。
“下课了!”他提醒大家,穿衣,戴帽准备出门了。
“老师,有作业吗?”课代表问。
“背诵课文,一遍一遍反复背。”
“还有吗?”
“翻成白话文,要一遍一遍的翻。”
方先生走了。同学们门目送着他。
他又象来的时候一样急勿勿迈着台步走了。
后来,听说校长严厉地批评了他。再后来,就没了他的消息,再也见不到他这个人了。
他留的作业,我一直记着。几十年之后,给孩子们背诵《岳阳楼记》,已成了我的僻好。至于翻成白话文,我一直默默的在心里做,每翻一次都感到比上一次貼切了。
方先生,您注意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