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
工坊里又传来一阵摔打瓷器的响声,每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窑厂外镇民们的胸口就会多一分憋闷,那感觉就好比是被活埋在一个大沙坑里,每传来一声碎响,大坑上的人便会往里面添一铲沙土。这些承受着“活埋”之苦的青鱼镇人你一言、我一语,互诉着内心的苦楚,幸好再苦闷的事情一旦被讲出口,也会被稀释很多,料想人可以比大多数动物都要长寿,就得益于可以用语言来排解心中的苦楚吧。
“一共摔了多少个碗了?”
“日里已经摔了七十多个了,夜里摔的还不知道,依我看,青鱼镇是悬了!”
旁边小姑娘不知是听懂了大人的话,还是感受到了空气中凝结的悲伤,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小姑娘的母亲抚摸着女儿圆嘟嘟、红彤彤的小脸蛋,坚强地摆出一张笑脸,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靛蓝色的人偶香包来逗女儿开心。见小女孩破涕为笑,母亲却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按我说,当年的瓷器到底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准,至于这么挑剔吗?意思一下是不是就行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连上天你都想糊弄,青鱼镇就是毁在你们这样的人手里的!幸亏孔三爷不是你们这样的人。”
“那我们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听说石门真人那里有一种圣水,虽说救不了瘟疫,但喝完的人,死后就不用在地狱里受尽酷刑。现在每天好多人都去求水!”
“石门真人真是救苦救难啊!”
“谁说不是呢。”
“嗨,如果有下辈子,我才不想投胎做人了。一辈子像骡子一样任劳任怨,到头来还得死在这种鬼病上。福没享到多少,罪却没少受。”
“那你想投胎做什么?”
“猪马牛羊就比人好,除了吃就是睡,没有其他烦恼。或者投成一棵桑树,一株野草什么的也行,无欲无求逍遥自在。”
“你知足吧,你怎么不看那猪马牛羊天生就被圈在牲口棚里,牛马天天耕作不说,猪羊还要日日担心是不是会成为盘中美餐,一看见提刀的人都吓个半死。至于树木荒草更是任人砍伐践踏,无力反抗。说不定它们都羡慕着我们呢,想着下辈子投个人胎。要我说,还是做人好,要是能投个好胎,一辈子吃香喝辣,夜夜都能换新娘。如果运气不好投个差胎,至少也只会被同类欺负,不会受其他生灵的糟蹋。”
“有道理,咱们这辈子就是没能投个好胎,下辈子投胎时可得再仔细着点!”
众人先是一阵惨笑,接着又是一连番的长吁短叹。
孔昌一轻手轻脚地来到工坊的墙外,他没有进门,而是从侧窗的窗缝向屋内看去。屋内地上布满红红白白的瓷器碎片,他的父亲坐在瓷片中间,花白的长发枯死的藤条似的杂乱地垂下,老人的脸色阴沉晦暗,皱纹比平时更加深邃,两眼发直,眼白上布满血色,口中喃喃自语:
“不对,不对,都不是红如鲜血的釉色,都不是!红如鲜血,红如鲜血……”
孔令善拿起一片锋利的瓷片,用力割划着自己的手臂。鲜血从他枯瘦的手臂上渗出来,腥红的色彩立刻把周围瓷片的釉色比了下去。
“呵呵,这才是红如鲜血啊……”
孔昌一转过身,背靠在青灰色的水式山墙上,他紧闭双眼,张大了嘴巴,不断喘着粗气,无声地呻吟着。父亲的执着让他感到痛苦,他觉得父亲像是一片荒漠上立于天地间的最后一棵枯树,土地已经皲裂,烈阳当空万里无云,而它仍不肯放弃,把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把所有的叶子都卷成了细针,苦等一场遥遥无期的救世甘霖。可孔昌一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而且他还嗅到了父亲血液里散发出的那股陈旧、迂腐的味道,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对的,父亲可悲又可怜的希望在这个不仁的天地间不足以改变任何事情。他只有把这条路走到底,才能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价值。孔昌一转身离开工坊,尽力麻痹着自己,试图以旁观者的心态来见证将要发生的一切。
工坊门窗紧闭,室内昏暗不堪。孔令善满臂伤痕地坐在瓷器碎片中间,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桌面,上面摊开的纸包里红彩已经所剩无几。他又听见乌鸦聒噪的声音,四周的色彩在一点点地褪去,“看来,用来书写我命运的笔墨已经不多了,我的结局就只能这样了吗?”,死亡的气息像是越发浓重的狼烟,呛得他踹不上气来。他索性大笑起来,笑到最后他发出每一声都像是羌管吹出的悠悠哀鸣。
“天地间的神明啊,你为什么把我抛弃?是我的心意不够诚挚,还是我的意志不够坚定?难道这也是对我罪恶的惩罚吗?那你真的太冷酷了,你不该给了我希望,却又生生地把它夺走。莫非你也和人世间那些手握权力的人一样,喜欢用下人们的痛苦来取乐吗?有的时候,你的心胸比女人还要狭隘,你说为什么明明是君王蔑视你的训诫,你却要给我们平头百姓降下灾难;为什么明明是我孔令善的罪行,你却要让那些无辜的青鱼镇人一同承担,我知道了,你这么做一定是为了更加严厉地惩罚我,你知道愧疚是世上最痛苦的折磨,你还打算让我承受多久啊?”
突然,一扇窗被风吹开,孔令善赶忙起身用手护住红彩,涌进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几声清脆的鸟鸣从锋利的白光中传来。孔令善眯着眼皮,看出是一只金丝雀站在窗口。金丝雀灵巧地摆动着小脑袋,用尖尖的鸟嘴梳了几下腹部柔软的绒毛,然后又叫了一声,飞进屋子,绕着孔令善转了一圈,便飞向了大门。大门应声而开,金丝雀剪了剪光鲜的羽翼,飞出了屋外。“等等我,你不能这么就走了”,在孔令善开口之前,他的双腿就自作主张地跟了出去。“三爷,三爷!怎么样了?”,窑外的镇民们呼唤着孔令善,却不敢靠近他,他像一个梦游者,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心跟随着那只莫须有的使者而去。金丝雀一路把他带到瓷神庙,才收拢了翅膀落在了瓷神塑像的肩头,然后在瓷神的耳边“啾啾”地叫了两声。孔令善虔诚地向着瓷神像焚香叩首,他抬起头来刚想开口讲出心中的困惑,惊奇地发现瓷神像竟然改变了形象,他伸出左手指向自己左侧的位置。孔令善大吃了一惊,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瓷神像又变回了原样,他看了看瓷神右侧的瓷工先祖像,又看了看瓷神左侧空荡荡的位置,突然有所领悟。
“霁红,祭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孔令善再次叩首,他得到了瓷神的许诺,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气馁的了。他大步流星地回到窑厂,沐浴更衣后走入工坊,拿起了最后的红彩。
鸟瞰龙窑,烟囱里冒出火光,太阳逐渐西落,月亮升起,群星斗转,窑内始终火光熊熊。
孔令善全身贯注地观察着窑内的火候,看火口吐出的热风在他的脸上种下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汗珠,他向窑里吐了一口痰,浓痰落在金灿灿的窑底,立刻化作一道白光散去。孔令善脸上闪现一丝虔诚的笑容。他听见龙窑上空的乌鸦在狂叫,和以往不同,这是畏惧的叫声,它们似乎已经嗅到了自己的末日,也就是孔令善救赎的完成。
“是时候了。”
孔令善攀上窑顶,他抬头看见无数乌鸦在空中盘旋,连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它们还想做最后的抵抗,祈祷着青鱼镇会如愿地灭亡。
“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青鱼镇的镇民们聚拢到龙窑外,他们仰着头,一脸疑惑的注视着窑顶的孔令善,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背着月光,孔令善犹如一个巨大的鸱吻兽钉在了屋脊上。“啊”,人群中的疯婆不禁喊了一声,她在高高的天上看见了死亡和与之对抗的东西,那实在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她被吓得闭上了眼睛,从她再睁开眼的一刻起,便忘记了那句关于孔三郎的谶语。
“爹,爹!”孔昌一的内心在遭受拷打,他大声地呼喊着孔令善,但孔令善却对他的呼喊置若罔闻。“爹,你等着我!”,可就在他把颤抖的双手扶在通往窑顶的梯子上时,心底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
“这是你父亲的宿命,你也无力挽回。”
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石门真人和童子俯瞰着孔家龙窑前发生的一切。石门真人叹了一口气,阴鸷的脸上显露出鄙夷的神色,咬紧槽牙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是青鱼镇中最邪恶的人,已经彻底沦为了肮脏欲望的爪牙。是吗,徒儿?”
“您说得没错。”
“去摸摸他的底细。”
“是。”
一切有灵魂的都沉默了,孔令善的内心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平静。横行的风吹得他左右摇晃,他凌乱的头发在风中上下起伏,如一面残破的旌旗,身上的衣服紧紧地包裹住他的每一寸肌肤,真像是又回到了温暖而舒适的襁褓。时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着,开始向回倒流,一棵棵被砍倒的古木重新竖起,一窑窑精美的瓷器变为泥土,弯曲的双膝重新站得笔直,上吊的父亲走下了凳子。他的眼中泛起了泪花,洗去了他所有因爱与恨挣扎过的痕迹。在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下,一个又黑又沉的夜色中,他重回年少,父亲在瓷神庙内给他讲述青鱼的故事,那是他最难以忘怀的场景,童年的他看着墙上的壁画浮想联翩,眨了眨眼就走入了壁画之中,即便在壁画里时光依旧没能逃脱那巨大的引力,腾空而起的青鱼落回水中,投入江中的瓷碗也回到了先祖高高举起的双手上,那道色彩是澄清污浊寰宇的唯一希望。童年的孔令善站在祖先的身后虔诚地凝望着,脸上浮现出和他此刻一样的笑容。
“乡亲们,我是个罪人!”
“啊!”众人不约而同地惊呼着,不知道孔令善是何意。
“是我的所作所为触怒了神明!青鱼兴,青鱼亡,滥用火,孔家郎。凄凉的哭声在我耳畔萦回不散,每个夜晚我都在噩梦中惊醒。古老的盟约在无尽的欲望下变得微不足道,到头来一切却都是自掘坟茔。”
孔令善看见那只金丝雀闪着光彩冲破了满天乌鸦的封锁,从他的头顶飞过。
“今日,我死不足惜,可青鱼镇不该毁灭,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走上了不归之路。就让一切的罪责都由我一人承担,如果我们头上的神明依然仁慈,就让奇迹发生吧!”
孔令善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慈祥地说,“告诉孩子们,我讲的故事都是真的。”
孔令善昂首走到了喷着火光的烟囱旁,动了情的风在狂吹,似乎在阻止着他,孔令善谢过它的好意后爬上烟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跃入了龙窑之中。在他的眼前,黑色的穹盖被金光击成齑粉,惊慌逃窜的乌鸦被黄金制成的箭矢一只只地射落,漫天的羽毛在飘落过程中逐渐褪去颜色,变成了晶莹洁白的雪花,落地后便覆盖了天地间的一切,也清空了孔令善所有的记忆。气温并不寒冷,但光芒却无比刺眼,孔令善闭着眼睛走进了那一片白色的世界之中……
“爹!”孔昌一声嘶力竭地高喊道。
众人冲入龙窑,熄灭了火焰,呼喊着想打开窑室。孔昌一发了疯似地冲到人群前,拦住了正要拉开窑门的镇民。
“不能打开窑室!”孔昌一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可是你爹啊!”
“三爷要是死了,青鱼镇就完了!”
孔昌一像一只看门的忠犬,呲露尖牙怒视着想闯入窑室的众人,用嘶哑的声音喊道,“窑室里面烈炎熊熊,血肉之躯一旦进入,刹那间便已灰飞烟灭。”他泪水上涌,哽咽了一下,“窑内瓷已烧成,需要歇火一天一夜才能开窑。此时打开窑门,不仅救不了我父亲,而且他的一番心血也会付诸东流,青鱼镇更将失去最后的希望!”
众人听后沉默了片刻,叹息着离开了龙窑,今天夜里青鱼镇里的所有人都在祈祷,祈祷着孔令善所说的奇迹将会发生。
人群散去,孔家龙窑恢复一片死寂,孔昌一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他此刻的泪水并不虚伪,曾经怨恨已经随着父亲的殒命而消散,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拷问着他的良知。“父亲,你真的好傻啊!”,尽管孔昌一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这样的结局,可他在内心中还是将父亲的死归结于其自身的执迷不悟,或者站在父亲的角度来看,这种死法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可孔令善终究是死于他的计划之中,孔昌一为了应对来自内心源源不断的谴责,只能将父亲的死当作一种牺牲,为了让他功成名就所做的巨大牺牲,他只有得到龙骨才能让父亲的牺牲有所意义,因为他确信青鱼镇的人是不值得拯救的。孔昌一突然想起了锁在柜子里的白鸽,他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孔昌一猛地推开了父亲的房门,房间里和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却很整齐,一股孔令善身上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孔昌一闻出了这股味道,心莫名慌了一会,他掂了掂手里的斧子,走入房间后直奔锁着鸽子的大柜而去。来到柜子前,他举起斧子用力猛劈,柜子上的铜锁扣被劈成两半,“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孔昌一打开柜门,取出了一直关在柜子里的鸽笼,笼中的白鸽已经奄奄一息,无力地翻着眼睛,孔昌一手忙脚乱地为它添上水米,总算把鸽子抢救了回来。
就在这时,孔家大院里阴风四起,卧房的房门被吹得来回开阖,屋顶的瓦片也哗啦哗啦响个不停,更加可怕的还在后面,灰白的月光下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披头散发,浑身黑如焦炭,伴着一阵阵凄厉的鬼哭声,向着孔昌一步步逼近。孔昌一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手中的鸽子笼落地,再次受难的鸽子在笼子里无力地扑腾着翅膀,埋怨似地“咕咕”叫了两声。眼前的这一幕太过震撼了,加上心有愧疚,平日里不信鬼神的孔昌一也被吓得两腿发软,站不起身来。
“爹……爹,我没想害你!”
屋外的身影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只是想用这件事拖住你,然后再找回鸽子。谁想到……谁想到你竟想不开,寻了短见。”
“一派胡言!”屋外的身影怒吼道。
孔昌一听到正是他父亲的声音,更是深信不疑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赶紧把鸽子笼藏在身后。
“爹,我也是为了我们孔家,你老了,胆子小了,还中了邪,非要为青鱼镇殉葬。放心吧,你的死不会白费的,我一定会抓到那只青鱼!”
“畜生!”
“爹,你骂吧!你要是觉的骂得不够,就要了你儿子的命,只不过……我们孔家的香火恐怕就到此断绝了!”
窗外的身影大笑,周围有凄厉的鬼哭附和着他,一阵阵刺耳的声浪把整座老宅都撼动了。此刻,你犯下的罪恶越是深重,你内心的恐惧也就越强烈。孔昌一害怕到极点,反而激发出了勇气,任由鼻涕、眼泪、汗水在他脸上搅成一团,扯着嗓子喊道:
“来吧,爹,我孔昌一眉头要是皱一下,就不配当我们孔家的男人!”
在房门一开一阖间,门外的身影不见了影踪。大汗淋漓的孔昌一松了一口气,沉沉地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