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六岁的时候,有天晚上,我睁开双眼,看着蚊帐外那暗黄色的帘子,前所未有的恐惧就这样撬开了我记忆的开端,也正式开始了我的存在之旅。
房间里没有人,只有高耸的掉色木门,立在我面前。灯黑着,我够不着开关。唯一的光线是从隔着生锈栏杆的小窗透过来的。我哭得歇斯底里,感觉床底下有鬼怪正盯着我,正爬向我。我只有通过不断地尖叫,才能让它们离我远一点。
等清醒过来时,我坐在邻居大叔的怀抱里,昏昏迷迷。母亲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但我没有感到欣喜和安全,有的只是惊恐过后的疲惫。
“你早晚得死,不信你就继续赖在那群人那里......”
母亲捧着大肚子,边叫骂着,急促地走了进来,充满怨气但又低着头的父亲紧随其后。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了父亲那带着恨意的眼睛,他直勾勾的盯着我,好像在咬牙切齿。
邻居大叔见状,说了几句关于我的话,也悄悄溜走了。是的,溜走,母亲吵闹的声音,在我心里,通通变成了——“滚远点!永远别出现在这里!”
我大概过不了多久就睡了,在昏睡我好像哭了。脑子里满是关于母亲的话。
“赌,死,孩子,钱,别人,警察,祭拜,工作.......”
直到如今,在这第二十三个冬天里,我依旧在努力地试图去理解当初母亲口中的这些词语,但或许现在已经为时已晚,也无关紧要了。
那时候的空气或许比现在更冷,而且更加安静。手机闹钟又响了起来,十点三十分,我差不多得去上班了。
弟弟这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母亲肿胀的肚子清晰。
弟弟是在我九岁的时候死的,好像是伤寒,高烧不退,大概也是这样的季节,冷空气不断的蔓延。那时候我应该在读二年级,小学对我来说,是没有映像的。上课,没有快乐,却也不比家里窒息,所以只能用无聊来形容,至少现在看回去是这样。
弟弟不见后,家里的狗也跟着丢了。有时候,我分不清是在为那条热情的狗感伤,还是在为弟弟的去世感伤。总之,刚刚长出温馨的家,就这样回到了弟弟出生之前,而且是变本加厉。
每当我回家,那条长着油亮乌黑短毛的狗狗,总会热情的往我脸上趁,或者在我面前打滚。它差不多有五十斤大,那时候它的体型差不多跟我一样大,它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以来都是。
咯吱响的铁门被我推开了,狗狗躲在门内。
“妈妈,我可以带它出去玩吗?”我把粉红色的美羊羊书包放到那置物桌上,挨着那些祭祀用的水果。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书包不要乱放。”母亲坐在电视机前,用无力的声音说着。没有威胁,没有恐吓,有的只是无力。
被泼了一盆冷水,狗狗的热情也退散了,它乖乖趴回铁门的后边,垂头丧气起来。我也乖乖的拿出作业本,在桌前坐着。笔假装不断的挥动。我想去拿童话漫画看,可是那两本都看过无数遍了,更何况,我怕走来走去,会被她骂。
母亲一直以来看的都是法律讲堂,现在播放的是,一个女人投毒杀死全家人的故事。
我不明白情感是什么,却能深刻体会那个女人投毒的心情。我想过离家出走,想过几百次。有时候一天能够想上无数次。
母亲对爸爸说,“再跟你说,再这样下去,我早晚也会买包老鼠药,全都毒死去!”当然,她也是当着我的面说的。
白粥上停着一个小小的黑点。或许这里边真的有毒。即便是有毒,我也会喝下去的。与其说是害怕被毒死,不如说是害怕母亲的表情——冷漠的,充满怨气的,无法理解的表情。那段时间,每次饭前,我都会怀疑母亲是否往饭菜里下了老鼠药。有好几次,我自己就想下药了,伯伯就是卖农药的。
如果说,弟弟的死对家人产生最大的变化,就是母亲不再去工作了,而爸爸也开始酗酒,而我,我不知道,我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孩。
父亲虽然酗酒,但星期的二四六晚上,他还是清醒的。在那种晚上,我总是很开心,因为家里来来往往的,会很热闹。人们总是来房间里记账,家里的电话也能响个不停。而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晚上九点半的香港六合彩。这样的夜晚大概持续了有十个月,从年初到入冬。
有天晚上,像小时候被关在房间里一样,我睁开眼睛,四处都很安静,但我已经够得着锁了。风很急,裹着冷空气,我光着脚走出了房间。庭院的铁门敞开着,母亲在门外焦灼地打着电话,一边向巷头的马路望去。马路那头停着两辆警车,灯光很晃眼。父亲佝偻着背,躲在地上,低着头,好像很是害怕。我知道哪些是坏人,警察是坏人,他们抓走了我的爸爸。就在我身边,妈妈瘫软在街上,不断的用脑后跟撞着那个铁门,一下,两下,三下——嘭!嘭!嘭!路边的人细细碎碎的说着什么,我唯一听清楚的一句是,“早就该这样了。”
吹锣打鼓,送葬的队伍不长,却几乎都是陌生的面孔。听说都是亲戚,但我认识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卖农药的伯伯,另一个是我的奶奶,她现在正躺在我面前的黑色棺材里。妈妈捧着奶奶的照片,在我看来,妈妈更像是照片里的那个人。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灵魂,我想,妈妈的灵魂,已经不在了。
奶奶死后不久,爸爸就出狱了。家里的钱基本都被没收了,或许还欠着亲戚一些钱,我并不清楚。从那时候,屋顶的麻雀变多了,来往的人却变少了。在假期里,我听见的麻雀声,远远多余言语。
爸爸出狱后就不酗酒了,这是好事,但他也不说话了。我一天能够看见他的唯一时刻是,早晨,去床头跟妈妈要早餐钱的时候,爸爸背对着,蜷缩着,从来没睁眼看过我一眼。
“三块钱够吗?自己去梳妆台拿。”妈妈说完就继续睡了。中午放学回家,爸爸就不见了,下午放学,直到晚上睡觉,他也不会回家。
“听说你爸爸在监狱被打出屎来了,是真的吗?打出屎了呢,人屎哦!”一个男同学跟我吵架时这么说,另一个也跟着起哄。
“不对不对,应该是狗屎!”
老师刚要说几句,他们便做个鬼脸走了。
办公室内,我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
办公室外,学生们探头探脑着。
“听说是因为她爸爸的事?”
“听说她妈妈好像也脑子不好。”
在那一刻,我想冲出去,把那个人推下楼,想说,“你脑子才不好!你全家脑子都不好!”
但是我没有。印象里,那个人比我强壮,比我高,成绩比我好,老师也更疼他。
今天比昨天更冷了,时间还是十点半,天已经黑得不成样子,我又得去上班了。或许路上会更冷。
初中,我去到了小镇的初中上学。寄宿生活,对我来说,是逃脱家里窒息空气的唯一方式。
入学那天,天也是下着蒙蒙细雨。只是那时候还比较热,九月初,人人的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
学校宿舍环境不太好,但至少没有妈妈,同样也没有爸爸,所以还是好的。我有了手机,是红米2,是表哥买给我的。衣服经常晾不干,宿舍的空气也总是有阴湿的味道。
“我可以加你QQ吗?”
我在楼梯口吸烟时,一个绑着双马尾,画着浓妆的女孩也在吸烟。她问了我的班级,也打听了我班里的一个男生,可惜我并不认识。
“可以啊!”我说。
“你能不能,帮我打听那个男生QQ啊?”
她并不想认识我。我依旧无关紧要。
“可以啊!我明天就去帮你问问。”我笑着说。
“真是太谢谢你了。对了,你抽的什么牌子的烟?”
“杂牌。”我没有钱,但我不能被人知道。
“你可以买我这种,挺好抽的。每想到你也抽烟。”
“可以啊!我看看。”
“利群。蓝色的那种。”她拿出那种我买不起的烟,在我面前晃,我有些不耐烦。
“好。下次我试试。我先回宿舍了。”
宿舍没有人,有的在谈男朋友,有的在自习,有的已经辍学了两周。
初一那年的中秋,冷空气已经来了。我坐在一个男同学的车子后面。我认识那个人不到两个星期。
“你想谈恋爱吗?”他突然问。
“啊?你说什么?”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说,你想不想跟我谈恋爱。”他回过头看着我。车子开得很快,他的声音在冷风里,有些颤抖。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想。”他大声的说,向开在旁边的另外两辆电动车上的几个男生翘了翘下巴。
我们去到了一个公园,公园里很黑。他跟我说着话,我已经忘记是什么了。只知道,他亲了我,还摸了我,而我的手,并不完全反抗。
“跟我谈恋爱吧。我会对你好的。”他这么说。
我似乎也很低声的回了一句,“好。”或许,那时候的我,真的会有心动的感觉。
第三次出门的时候,他带着我去了一个老房子,房子有灯,有床,有破旧的红木椅,有麻将桌。一开始有个男人,但他进来后,那个男人就走了。
天气很冻,他把我推到床上,我没有反抗,却想尖叫。“你这个搔哔。”他这么说。
我不想回忆那种事。只知道回去学校的时候,路上的风很大,我穿着人字拖,脚很冻。
回学校后我就把他删了。之后他还会来找我。在校门口他会和几个男生来堵我。后面有一次,我拿了一把刀子。“你再来找我,我就杀了你。”可能是从母亲学的语气,我很平淡的说。之后的他,在路上只是假装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
后来我也不出校门了,也没去上课。但是学校并没有开除我,老师也不会点名。只是有一阵子,我太就没去上班主任的英语课,他说要叫家长,我说不要叫,但他还是叫了。
来学校的是表哥。表哥骂了我。
网络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但是网络也有暴力。宿舍是我唯一能躲的地方,可是宿舍不只有我一个人。舍友很吵,也打过我。因为我偷用了她们很多次洗衣液。那时候我也很讨厌我自己,她们两个人打我,我没有反抗,也跟着打起了我自己。
“去死吧。”我扇自己的巴掌。
“你别以为你装疯我就会怕你。”她说。
“说!还敢不敢再用了?”另一个揪着我的头发。
我没有回答。
“她妈的搔哔,你是不是以为你很拽啊?”
我无法回答。
她们把我行李扔了出去。更准确的说,只是一个书包,因为我没有行李。书包里装的杯子,碎了。
我想去抱回我的书包,但她依旧揪着我的头发。
“说,还敢不敢偷了?搔哔!”
“我不敢了......”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想杀了她们。但我不敢,我害怕血,害怕死亡,害怕伤害,害怕人,害怕刀子。我什么都害怕,所以我杀了自己。
可是我现在还活着。今天下午下雨了,现在还没停。从我中午醒来,天就是黑的。同事开着小电动,载着我去“黄金时代”上班。
酒吧里面很黑,我不想出去了。厕所墙上是粉红色的灯,我已经喝醉了。看着这个美丽的自己,滑稽极了——嘭!嘭!嘭!
“你没事吧?”有人在厕所门外问。
“我没事,休息一下。”
事实上,我是有救的。曾经有救,现在也有救。因为我从来就没病过。我当初可以读书,现在可以赚钱,未来可以有美好的婚姻。我一直都是有救的。
初三上学期读了大概两个月,我就辍学了。去表哥那里当客服,还遇见了一个很疼我的人,只是他长得不是很好看,也比我大五岁。后面分手了。不对,我们没有分手。我们现在好好的。我家人也都变得开心起来了,过去都是编的。唯一真的就是我记忆错乱了一段时间。我的钱包现在有五百块钱,哦不对,是五万块钱。表哥对我很好,我有很好的闺蜜。而她等下又要载我去“黄金时代”了。这是真的黄金时代,才不是什么酒吧,才没有什么悲伤。
我忘记关火了,不过忘了就忘了吧。
九点十分,今天总算可以睡过头了,无需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