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纽崔莱广告中,最醒目的莫过于胡萝卜的水灵模样。胡萝卜的营养价值,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它的生态美,深入地根植于全世界的人心。
在大城市的蔬菜区,我特别要寻找的是胡萝卜的影子。红红的颜色,圆锥体、或圆柱体的胡萝卜块茎,比我印象中的胡萝卜大一圈。洗得太干净以至于有点发白的胡萝卜,被包裹在不能透气的塑料薄膜里,像旧时光里被紧紧裹缠的尖尖小脚。
我去菜市,往往是为寻胡萝卜而去的。更确切地说,是为寻找一种思念,一种乡愁;是为寻找落在故乡尘土里的家园影子,寻找落在家园影子里的笑声,寻找落在那片泥土的胡萝卜的记忆。
一个周末清晨,小乡村还卧在黎明前深邃的静谧里,与大地呼应着,听得到一种深沉的呼吸。一弯晓月守护着它,一颗启明星照亮它,一望无际的天幕笼罩着它。一大片胡萝卜地静卧山乡,如一片铺开的绒面绿毯,如一座未经开采的宝贵矿场。
我跟着父母到屋后的山坡地收胡萝卜,为的是趁早鲜采,到市场才能卖个好价钱。
万物都还在睡梦中 ,我也还睡意朦胧,打着呵欠。远远近近的一两声高亢的鸡鸣,如穿透乡村的嘹亮号角,清晰划破黎明前的黑暗。伴随一阵凉爽的风,不由得神清气爽,精神倍增。
父亲负责第一步:拔萝卜;母亲负责第二步:把断节在泥土里的萝卜用锄头掏出来;我负责第三步:用镰刀割掉胡萝卜缨子,抹干净泥巴,按大小分类放入不同的箩筐里。
拔胡萝卜是从地块最高处开始的。
“这几行胡萝卜是早几天下的种子,要成熟一些。先从这里开始扯。”父亲吩咐。他弯下腰,扒开一行茂密柔软的胡萝卜缨子,往下顺着摸到貼着地面的根部,用力一拔,胡萝卜被连根拔起。长长的胡萝卜根块,带着细细的根须和泥土,父亲手膀子一甩,一根根胡萝卜就活脱脱地蹦到我面前。天黑,父亲看不清楚远处地沟边沿的我,摔出来的胡萝卜偶尔会砸到我头上。
黑暗中,我大叫:“老爸,轻一点儿摔,打到我脑壳了,疼…” “打准才对了。敲敲脑壳,记性就更好。”父亲喊回来,声音里有愉快也有疼爱。母亲也接着喊到:“天还没亮,胡萝卜看不见我们,撞到怀怀头就好,别撞倒眼睛了。”
父亲的幽默,母亲的艺术,我的撒娇,这片土地都听到了,记住了,就如这个黎明留给我的记忆一样深刻。
黎明前的寂静里,萝卜缨子碰到我的脸,柔软如小鸡的绒毛,还带着许多湿湿的露水,浸湿了衣裙,貼着肌肤有冰冰凉凉的舒适感。 我用纸擦干净母亲丢过来的半截萝卜塞到嘴里,鲜、脆、甜、润,这种植物从头到尾,从外到里都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潮湿芬芳,在父亲、母亲和我之间传递着,沟通着, 流动着。这个时候,收获的喜悦,劳动的快乐,温暖的话语,与天地间诗情画意的乡村相融相生。
环视四周,天色微明,月儿、星光已淡去,乳白的薄雾如轻纱,在半空中缭绕,有一种如微微发酵后绵长酒香余味。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我们仨,立于这片刚出黎明的土地上;箩筐、锄头、镰刀、红红的胡萝卜、绿油油的缨子,都被轻雾笼罩其间,笼罩成为一个血脉相连,基因蕴涵,不可分割的整体,一个不可分割的家园。
后来,我是怎么弄丢了这个美好记忆里的清晨的呢?我忘了。
后来,摩登城市的高楼大厦,宽阔大街;霓虹灯下,车流人流,莺歌燕舞。这些外界巨大的诱惑力,如当年父亲拔胡萝卜一样,把我从地里连根拔起,洗净泥土,馥上铅华,换了模样。
那个美好的黎明,那块胡萝卜地给我的滋养,那个温馨的家园,随着岁月流逝,已经彻底退后到折叠的旧时光。
多年以后,我重新踏进那块土地,父母已去,物是人非;家园破败,满目荒凉。
那一刻,我深切地认识到,我弄丢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我的家,我的胡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