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抒，小字琴奴，嘉兴府人，少有才情，然举士不第，以琴技过人，皇帝破格赐同进士出身，封为琴待诏，秩从九品，入翰林院。皇帝出于喜爱与私心，下了一道诏书，非诏不得奏琴。虽蒙圣眷，名扬天下，但崔抒失去自由弹琴的权力，心中苦闷，不经意泻于指尖，引起了皇帝的不满和冷落。偶然的一次机会，崔抒偷偷出逃，流落民间。面对皇家的通缉，他不敢回家，也无法出卖琴技，无以为生，落魄街头，只得卖琴。琴是广西产的丝桐，名家手斫，名为凝玉，其声若玉，其韵如缕，曾作为贡品入京，由皇帝御赐。崔抒再怎么舍不得，在生存问题面前，也只得低头。虽是把名琴，但无法公开叫卖。琴店掌柜见有利可图，压了一个很低的价钱。崔抒无奈，只有一个条件，售琴之前，务必要见买家一面。好琴，一定要落在懂的人手里，才不算辜负。
来相琴的公子，看来是位世家子弟，有着良好的教养与不俗的谈吐。相互之间彼此都满意，语毕，崔抒突然提出请求，希望公子买下他作为家奴。
公子以为他是舍不得这琴，便问：“你是琴师还是？”
崔抒摇头：“不，我不会弹琴。只求给口饭吃，做什么我都可以。”
公子一脸疑惑，看他这弱不禁风的样子，买下，能干什么？虽是如此，王公子仍带崔抒一同回府。
王公子买下了凝玉，却将它送予胞妹。王小姐并不懂琴，凝玉被束之高阁，再也不闻玲珑之音。崔抒觉得十分可惜，可是作为一名杂役，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话呢。只有到夜深人静之时，才敢偷偷摸入书房，擦拭一回蒙尘的丝弦。
一日，打扫院落，侍弄牲口，做完自己的事情，已是月光皎洁的晚上，尽管非常疲累，可是他不想睡。又一次溜进书房里，看到熟悉的凝玉，不禁以泪拭琴，叹息说：“我不过是想自由自在的弹琴而已，却这般身不由己。”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手搭上琴弦，倾泻出一腔悲愤。曾经修长白皙的手指此时布满的老茧与伤痕，轻柔慢捻，痛感自指尖袭来，可他并不在乎。初时，因生疏而有些许断续，弹第二遍时，状态渐佳，巍巍若泰山，汤汤乎流水。
“谁！”
崔抒一惊，琴声戛然而止。
“好你个琴奴！”
“我…我不是来偷琴的。”
崔抒慌张的跌下来，一脸狼狈。
王小姐一把揪住他，恶狠狠地说：“去跟刘知县解释吧。”
“不不不…小生不是来偷东西的…小姐网开一面啊。”
“你一个杂役，还自称小生？”
“我…”
王小姐见他慌张的样子，反而笑了，说：我不爱这些风雅之物，不过今天倒想听一听，若我满意，便放你一马，如何？”
崔抒见状，将琴横膝就坐。虽是一身粗布陋服，帝王琴师之端庄气度，却怎么也掩不住。一曲接一曲，行云流水般，不绝如缕。
“配上今夜幽寂的月色，倒叫人莫名的惆怅。”
小姐感慨般地说。
“小姐缘何惆怅？”
“不值一提啊~”
小姐说完，长身而起，欠身而别。
那一夜确实叫人难忘。
之后，王小姐对崔抒特别照顾，他不用再去做肮脏的活计，而是转到了帐房。到了晚上，小姐常常会偷偷来找崔抒听琴。崔抒得以为小姐施展技艺，内心感到莫大的安慰。同时也发现了王小姐的秘密。兴起时，她拔剑而起，踏着琴声舞剑。月下，挺拔灵动的身影，仿佛落入凡间的仙子。
“都是寂寞的人呢。”
有一天，王小姐如是说。
“能与小姐月下相逢，寂寞的感觉便减轻了许多。”
琴师默默地在心中说道。
他们，一个不能光明正大地弹琴，一个无法堂堂正正地学剑。王小姐的父母要将她培养成大家闺秀，将来好嫁入侯门，甚至入宫，怎么好舞刀弄棒，不成体统。那么崔抒呢？
“小姐，再听一曲吧。”
他没有给出答案。
时间一久，王小姐和崔抒藏得再好，也藏不住美妙的音乐。王家藏了一名技艺超群的琴师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府邸的人都传遍了。只闻其音，不见其人，甚是神秘。此后，崔抒不敢再赴小姐之约，担心自己身份暴露，引来杀身之祸。虽则白日二人相见，仍以主仆相称，并无交流，到了晚上，熄灯就寝，眼前却浮现出小姐婀娜的倩影。
忽有一日，崔抒在后花园迎面遇见王小姐走来，二人不相见来已久，这时避无可避，四目相对，一时没有再离开对方身上。
王小姐一袭月白色长裙松松勾勒出纤细的身形，显见清减不少。崔抒常去外地收账，人晒黑了，倒显得比以前精神。
她说：“可否为我弹上一曲？”
崔抒不忍拒绝，只是回答：“小生手上没有琴，不如叫阿梨去取。”
”不用了，我知你怕人知道，能不能盲弹一曲？”
崔抒重整衣冠，施施而坐，面目肃然而沉浸。
曲终一划，他抬起头，发现王小姐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我有一个请求……”
“小姐请说。”
“下月初八的家宴上，能否为我奏最后一曲？”
“我……”
见崔抒犹豫，王小姐无奈，摇晃着身子站起来。
望着小姐转身离去的身影，崔抒忍不住说：“小姐……我一定会来！”
他明白自己无法拒绝小姐心意的来源，即便是冒着致命的风险。
王小姐未转回头，凝驻了一步，似有千均，方匆匆而去。
崔抒站在原地，用几不可耳闻的语声默默道：“小姐，刚才一曲，是我新创，名叫遥夜引……”
下月初八，是喜宴。
空对着，满堂红烛八音喜；终不忘，寂寞深院琴声愁。
最后一曲，原是饯行。曲终人散，盛筵难再。
崔抒的手一向很稳，稳如泰山，可竟也有崩于眼前的一天。凝玉的弦断了，并不是很好的预兆。幸好，新娘已经送走了，踏着他祝福的琴声，送入了了别离的车马。红盖头下的脸，是什么模样？不用想，崔抒知道那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容颜。
今日的主角不是他，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下人怎么突然变成了琴师。原本以为事情就那样过去了，他想再过几日，小姐回家省亲，说不定还能再见最后一面。哪知，才过三日，九王爷府派人来捉拿朝廷通缉犯，宫庭在逃琴师崔抒。
将军在宫中见过他，只是娶亲当日不便动手。
王公子也惊了一惊，没想到一个普通的下人，竟然是名满天下的宫廷琴师。非诏不得奏琴，那日喜宴，所有人都听到了他在弹琴，那可是死罪。心中不免替他可惜。
崔抒入狱，那年，他刚满二十四，风华正茂，一袭青衫，不掩风流。
王公子来探望他，见他一如往常。倒觉得平日里，竟忽略如此冲淡的人物，实为可惜。二人把酒言谈，仍如旧日寻常。他将凝玉带过来，还赠给崔抒，说是王妃的嘱托。琴弦已续，人却已不在身边。崔抒不免提及，王妃如今，安好？
王公子露出难色，说她嫁过去不久，便病倒了。
她病了，为谁形销？为谁骨立？崔抒听闻叹息不已。
王公子见状，坦言：“我从舍妹口中，已得知你俩之事。若你因舍妹获罪而死，她恐不能成活。”
崔抒惊掉一行清泪，俯首长拜，道：“必不至于此，我已知该如何做。”
多日以后，皇上从身边太监口中得知崔抒欲求面圣，才将他想起，于是将他召来，颇不死心地问：“愿不愿意，只为朕一人弹奏？”
崔抒悲凉一笑，答说：“臣领命。”
皇上龙心大悦。
崔抒抱着凝玉，重新入主金马门。回宫之前，崔抒向皇上请求拜别王公子，才安心上路。这一别，也许，此生便不复相见了。
偶然一次擦拭琴身，崔抒见琴的背部刻着二行小字，之前并未留意，显见是他人所留，细细辨别，直道是：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她原是如此懂他的。
此后数年崔抒久居深宫，对宫外之事，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闲时，抚琴听松风，烹茶自弈棋，只待受到召见，才踏出深院。若不是太监送来皇帝的诏书，他竟然不知道外面竟发生过战事，甚至已经结束了，将军凯旋归来，皇上为宠臣足足摆了七天的流水宴，崔抒便弹了七天的琴。作为将军身边最重要的人，将军夫人也在场。
盛筵之上，夫人忽然兴起，要为将军献一支舞，说着就拔出了侍卫的佩剑。
崔抒遥望着夫人，手下自然地流淌出当年那首曲子，眼前渐渐有些模糊………只听得耳边皇帝遥祝声说：“为九弟得胜归来，众卿干了这一杯！”
当年月下相逢，我为你弹起一支曲，你拔剑翩然起舞，想起来，还仿佛是昨日之事。
今日遥遥相望，即便只有一眼，余愿足矣。
抒及召回，始信佛理，居常蔬食，以琴为妻，一生寡居，两袖清风，唯留琴谱数册。元年冬至卒，终年四十七。
12.6.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