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光似水

一

袁佳路进来时，麦琪正在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麦琪是一个喜欢干净的女孩，她每次到编辑部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办公桌——整理办公桌上散乱的书稿，擦桌子，扫地，拖地。当整个编辑部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焕然一新了，麦琪才会安静地坐下，轻轻地翻开书稿。学文学的人似乎很爱极端，要么极邋遢，还自诩名士风范不修边幅，要么极爱干净，容不得一点点的脏污。编辑部诸公属前者的多，麦琪偏向后者，也有几位介于两者之间——可能不是真正热爱文学之人吧。袁佳路的脚步虽然很轻，但还是惊动了麦琪,麦琪回头,袁佳路冲她笑笑,麦琪也笑了笑。

袁佳路说,还没走呐。

袁佳路是校刊主编,在读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三了。他这人不苟言笑，但做事能力与文学才华却非常出众，他做主编,大家都只有点头。麦琪是大一时进入编辑部的,没几个月,袁佳路就让她做副主编了。麦琪的漂亮和袁佳路的提拔被认作具有某种不言而喻的因果关系。当时在整个校园四起了很多种版本的传说。传说似暮色中的风，悄悄地穿行在每一幢楼层，进入每一个宿舍的深夜，激动了很多年轻人的心。传说在流传中不断地丰富，也不断地生动，细节活灵活现情绪日趋饱满。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每一种传说都很美丽，都认为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典范。麦琪从小丹的嘴里接收到一个或几个版本的传说时，心也挺慌的,她也私下认为袁佳路一定有某种企图。但谣言与猜疑的雪终究经不住时间太阳的考验,一年过去了,麦琪的能力与才华浮出了海面,袁佳路一如既往，传说便似无根之萍随浪而去了。传说的续集却化作了对袁佳路的敬佩和对麦琪的认可。

袁佳路说,麦琪。

麦琪回头,说,嗯?

袁佳路将头转向一边，看墙上贴的编辑宗旨与口号:视野、人文、精神。一只脚在踢桌子的腿，噔，噔，噔。麦琪心里也忽然“噔”一下,手不由一颤,撞翻一只水杯,杯中的残水如午夜的偷儿，肆意且鬼祟，迅速地浸湿几张稿纸。麦琪连忙将杯子扶正,抽出那几张湿透的稿纸，晾在桌子的另一半，又慌忙掏出卫生纸吸桌上残水。袁佳路好像被那六个字抓住了眼睛，钉钉站立，若有所思,竟然没有看见刚才麦琪的手忙脚乱。

麦琪。

麦琪说,有事吗?袁佳路。

麦琪忽然觉得袁佳路今天不似往日，隐隐觉得一定有什么事。袁佳路平时话本就不多,面对女生更是闷声葫芦一个,这是好多人都知道的。自己与袁佳路编辑部相处一年了,他从未对自己多说一句工作以外的话,即使谈工作,也尽量简短。

莫非?……。

麦琪的脸忽然热得就像被置于火炉之中烧烤。麦琪慌忙站起，拿起抹布胡乱在椅子扶手上抹。  

袁佳路终于转过身来，手在衣兜里摸,先左边，后右边，摸了好一会儿,摸出一张电影票。麦琪看见袁佳路摸出了那粉红的纸儿,心里立刻明白刚才的预感有一半正确。麦琪的心里忽然就似窜进几只活蹦乱跳的小鹿儿,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

袁佳路说，我想请你看场电影，希望……希望——你可一定要来。九点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你——再见！

袁佳路将票往桌上一丢，转身就走了，走的有些匆匆，出门时险些撞在门框上。麦琪知道袁佳路此刻的心里一定慌得厉害。麦琪想,袁佳路啊袁佳路，一个大老爷们会害怕在女生面前说话?麦琪忽然就想像着袁佳路在未来的某一天被老婆训斥的情景:老婆膀大腰圆、肤黑，最好有两个大门牙,一脸横肉、头发稀稀落落、且黄、两个袖子挽得高高,一手叉腰间,一手指着袁佳路喝骂。袁佳路缩着脖子,耷拉了脑袋,一边叭叭地掉眼泪一边可怜兮兮地向老婆讨饶,老婆,求你放我一马,以后,我再也不敢了……麦琪想着想着,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麦琪喜欢在心里将平时很庄重的人想象得很滑稽,比如,她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课上，曾将那位肥胖的连夏天都永远穿长裤子的马列老太太想像成一个描眉画眼穿超短裙的摩登女郎,还是电影里老上海的那种摩登女郎。麦琪将她的想象在宿舍绘声绘色地讲给好友小丹时,小丹笑翻在床上,大骂,麦琪麦琪,你不是人！随即却又滚在麦琪怀里，求着麦琪帮她揉揉肠子。

二

宿舍里没有人，她们可能集体去超市采购了吧，麦琪在中午时隐隐约约听她们说过这个话题。女孩子总是热衷于购物，挑选与拥有的快乐无与伦比，何况，夜里几个女生叽叽咕咕地边八卦边享用零食的快乐亦是无与伦比。小丹一定也去了,这丫头,少不了又买巧克力吃。窗外，夕阳西下，暮色一点点浓了起来，架子床，桌子等渐渐模糊了形状。麦琪不想看书，也懒得开灯，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黑暗是怎样一点儿一点儿弥漫整个空间的。

麦琪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躺地黑夜里,睁着眼,想一些极隐秘的心事。从小就是这样。麦琪认为人是需要一些孤独的,生活太喧嚣了,拥有一些孤独正好处理一下堆积在内心的事情，释放或删除，亦或打包暂存某个角落。偶尔的有上一段孤独，可以使人轻松。也许,麦琪对“孤独”的理解与别人不一样，她似乎将一个人的停留与孤独划等号了。麦琪说,需要孤独其实和需要喝水一样，二者同等重要。

麦琪睁着眼与黑暗对视,她忽然看见了袁佳路的脸,那张英俊的脸上仍然不苟言笑,但炯炯的眼神分外明亮。麦琪想起第一次看见袁佳路,袁佳路正坐在桌边整理一堆散乱的稿子。她走进去,另外在一边写字的一个女孩(美术编辑孟小美)指指,呶,他是袁佳路。麦琪就轻轻咳了一下。

你好,麦琪说。

……

袁佳路继续整理他的稿子，动作有条不紊，不急不慢，头也不抬。旁边写字的孟小美冲麦琪笑了笑,说，他听着呢,有什么你就说吧。别太客气。啊。

麦琪又轻轻咳了一下，很轻，估计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努力给孟小美回了个笑容，就开始了自我介绍。麦琪的自我介绍很简短:你好，我叫麦琪，汉语言文学的。在麦琪的简短介绍中,袁佳路一直在整理稿件,头也不曾抬一下,最后,只嗯了一声。

当时麦琪站在编辑部的中央,不知所措,她内心猛然升起一种委屈的感觉。麦琪不敢自认十分漂亮,但八分她还是蛮自信的。麦琪所到之处,向来身旁总围一大群比苍绳还讨厌的男生大献殷勤,截止目前,还没遇到有男生对自己正眼都不瞧一下的情况。麦琪立刻有种被人漠视的感觉,心头有种针扎的疼，很想一甩门就走。牛什么牛！你袁佳路牛什么牛?装腔作势!看不起人?请我来，我还得考虑干不干呢！

后来，麦琪想起一个成语:恃才傲物。麦琪想袁佳路在学校大小是个有点名气的,大约想摆点文人的臭架子吧。自己怎能和这种得志便猖狂的人一般见识?想到这里,麦琪脸上的笑意弥漫在黑暗之中。

袁佳路那里是恃才傲物呢?才是有的,傲却谈不上;自己当初真是错怪他了,麦琪吁了口气,他只不过是害怕与女生说话罢了。很多人总是把内心的恐惧用外在的自负来遮掩。嘿嘿。黑暗中，麦琪不自觉笑出了声。房间寂静，声音便格外响亮，麦琪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小丹回来了。小丹回来就扑上床胳肢麦琪。麦琪最怕胳肢,一胳肢她就会笑得停不住,常常笑得眼泪都掉出了。麦琪抓住小丹的手，小丹，小丹,别闹了别闹了！人家有正事等着与你商量呢。

小丹和麦琪是最要好的了，至少在北方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有时,她们甚至是相依为命,如果她们中一个周末去城里逛得晚上不回来，另一个就会觉得恐慌，会闷闷不乐。麦琪和小丹相识七年了,初中和高中时关系并不怎么要好,但到这座古老的城市这所年轻的大学后,她们就很快地成了莫逆之交。突如其来的陌生环境，使她们感觉孤单和弱小，她们需要彼此的力量来支撑。在这个陌生的校园里，她们一块儿去教室，一块儿去餐厅，一块儿去超市买零食买日用品。傍晚，饭后，她们也一块儿绕着校园散步，肩头挨着肩头，头靠着头，用家乡的语言聊着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在这个大大的城市里，两个女孩互相温暖，终于轻松地度过了她们生命里第一个在异乡的寒冬。遇到难题时,她们常常互相诉说,虽然,对方并不能告诉她答案。然而,她们在下一次遭遇难题时,还是喜欢给对方诉说。也许,好友之间,常常倾听对方的苦痛诉说就是一种帮助罢。

麦琪说,我遇到难题了——本世纪来最大的难题。

小丹正将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腮上立刻就鼓起一大包。小丹已够胖了,笑起来都有酒窝,但还是嘴馋还是拼命地吃巧克力。看见麦琪不像是玩笑，小丹连忙跑到麦琪床上挨着麦琪坐下。

怎么了?麦琪。

……

究竟怎么了? 你说呀,麦琪。

麦琪说,袁佳路，认识不?就是我们编辑部的头儿。

小丹忽然轻松了，她还以为麦琪有多大的难题呢。认识,当然认识了。袁佳路嘛!——喂,听说他常常连对他大献殷勤的女生正眼都不瞧一下。——怎么?他——欺负你了?

没有,麦琪说。不过,你得替我保密呐。

对陈亚伟也保密么?

麦琪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今儿满脑子袁佳路，怎么就压根儿没想起过陈亚伟呢?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陈亚伟是麦琪的男朋友，在另一所城市里读大学。麦琪在高中时被好多男生追求,陈亚伟就是其中之一,但他并不是在形式上表现得最热烈者。在麦琪看来，陈亚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后来,陈亚伟在一个雨夜跳学校的围墙出去为麦琪买感冒药，结果，麦琪感冒好了,陈亚伟却感冒进医院了。麦琪挺感动,答应做陈亚伟的女朋友。上大学前夕,陈亚伟送麦琪一个戒指,说,咱们算是私定终身了,谁也不能背负谁的啊。麦琪就一直将戒指戴着,只是前些日子,学校学生处严格检查，规定学生不准戴手链,戒指,耳环等装饰物。麦琪才摘掉戒指，用卫生纸仔细包裹好，又放在一个较为精美的小纸盒，锁进抽屉里。

如果答应袁佳路,不是就负了陈亚伟吗?麦琪这么想着,心里就慌乱得紧。负，这是麦琪从来没想过的一个字。此刻，这个字就如一柄悬在头顶的剑，让自己心惊肉跳。麦琪低下了头，她没想到人世里竟会有如此麻烦的事情。

不过,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秘密的,小丹说,袁佳路是不是对你说他喜欢你!而你呢——,也对他有那么点儿动心,可又觉得不能背负了陈亚伟,因此,进退维谷!是的，进退维谷。这几天，小丹在读《三国演义》，正读杨修之死一节，对进退维谷一词印象深刻。小丹又将一大块巧克力丢进嘴里,闭着嘴唇夸张地咬动,眼里泻出得意之光。

麦琪隐隐觉得自己也确实对袁佳路似乎有点动心。

麦琪觉得袁佳路物理意义上的英俊倒是其次,外形的英俊终究会被岁月之风慢慢消磨掉,偏就是他那种心灵的英俊最为坚硬，可以翻山越岭可以搏风打浪可以抗雪傲霜，永远不会被岁月改变。在一起工作一年了,袁佳路的一举一动都符合她的理想，她也曾想过与陈亚伟分手,但她还是打消了念头,——袁佳路好像眼光很高,对她麦琪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袁佳路倒没这么说,但是今天下午,我一个人时，他送我一张电影票并说……并说晚上九点在电影院门口，等我。

你答应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了,走得很急,我，又不能大声地喊。

我先喝口水,小丹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又要给麦琪的杯里倒,麦琪说不口渴。小丹又打开抽屉在里面乱翻,一下拿起这个又一下拿起那个，眼神中似乎有些慌乱，又似乎有些愤怒。

麦琪说,我该去还是不该去呢?小丹。

麦琪觉得小丹今天似乎有些反常，小丹平日快言快语,不论是怎么一个注意,总是很快就给她一个答复的,今天却这么拖拖沓沓。麦琪为小丹今天的表现有点生气。

麦琪说，算了算了，不问了！

小丹“呼啦”关上抽屉,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自个儿决定吧,这事儿，就当压根儿没告诉过我。

说和没说一个样儿!麦琪歪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床头的那个小布熊。她为小布熊取名青春,她喜欢青春这个词儿，她一想到青春就会觉得云淡风轻山花烂漫轻松自在。麦琪常常在晚上抱着青春入睡。麦琪觉得小布熊最忠诚,它总是不言不语,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圈儿，小鼻子小嘴儿，一副憨憨的模样,但它永远不会离开你,欢乐时看着你欢乐,忧愁时伴着你一起忧愁。麦琪将小布熊放在肚子上,用手摆弄着小布熊的小爪子，放开，收起，放开，收起。

小丹竟睡去了,还打呼噜儿!

麦琪看见小丹没有盖被子,右手压在被子底下,嘴角还有口水流出。麦琪想,小丹是不是在梦里也吃着巧克力?准是的！麦琪不由轻轻一笑，过去，小心地抽出小丹的手,将被子盖上。小丹翻了个身儿,嘴里嘟囔了一句梦话：别烦我。

三

如果小丹不睡去，也许麦琪就决定不去赴袁佳路的约了;如果小丹稍微表示一下反对,也许麦琪就会选择守候陈亚伟。当然，所有的如果都是一种假设,一种对已逝去的无奈的安慰或借口。麦琪看着小丹甜甜睡去,就合衣躺在床上,闭了眼。然而,袁佳路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动,麦琪就忍不住睁眼看看挂在床头的闹钟。那个闹钟的造型是一个站立的大黑熊，钟面在熊的前胸,秒针是一个红心。

时针定格八点半时，麦琪心里突然地升腾起去赴约的欲望,并且,非常强烈。对于未知之事，有人恐惧，有人渴望。麦琪似乎是后者，她总是急于知道问题的答案。麦琪从床上起来，打开衣箱，换上那件白色的连衣裙。麦琪记得她第一次穿这件连衣裙出现在编辑部时，袁佳路曾破天荒地将头从稿子里抬起，扫视了自己几眼，并且脸上还隐隐约约浮出欣赏的笑意。

灯亮了起来,但有些昏黄,树的影子洒在路上，斑斑驳驳，闪闪烁烁。风如一只温润的手掌拂过脸庞，麦琪突然觉得小学自然老师讲错了,风不是无色无形的,风的颜色应是淡绿的,形状应该如婴儿之手罢。

麦琪路过湖边亭子时,听见了秦美丽的哭骂声,不是很大,但麦琪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张驰你他妈不是人，……。麦琪平时很少去湖边的亭子里，晚上更是不会去——那里景色优美风景宜人，是校园恋人们的胜地。秦美丽的声音麦琪很熟悉，每次班务会议上，秦美丽都要发一个很长的言，把班里的每一件事情都要说一说，很多事大家都没关注过没印象，但秦美丽记得清清楚楚。辅导员多次夸奖秦美丽同学为人细心对班级热心，而且推荐秦美丽为系里的优秀班干部。麦琪看见秦美丽正揪着张驰的衣袖在哭,张驰头偏在一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秦美丽是麦琪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人如其名,好多男生都在追求,但秦美丽独钟情大家都看着不顺眼的张驰。张驰不认真学习,又喜欢喝酒抽烟,但张驰有一个优点，在女生跟前嘴巴特甜,他可以以自我作贱的方式娱乐别人。很多女生看穿了张弛的把戏，只是把张弛当做不开心时的开心果。但张弛竟然用他小丑般的伎俩博得了秦美丽的欢心。意外之余，大家都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张驰还反驳,鲜花插在牛粪上会开得更美丽哩。

麦琪喊,秦美丽,秦美丽。

麦琪忽然奇怪自己怎么今天走了湖边亭子这条路，平时晚上都是绕着走呢——怕得是打扰一对对忙中偷闲的鸳鸯们的美丽时光，招人烦呢。

秦美丽和麦琪的关系挺不错,麦琪在班里认识的第一个同学就是秦美丽,她们那天正好坐一个桌子。麦琪有时在小丹进城逛得忘了回来时就去秦美丽的宿舍串门儿，聊天儿。秦美丽是本地人，对这座古城很熟悉，很多景点的前世今生她都知道，听她讲讲，你几乎可以不用买票去看了；为人也热心，爱帮助别人。

看见麦琪了,张驰甩开秦美丽,说,懒得和你说，和你这种智商很难说明白!张驰悻悻离去,也许是由于走的太急,也许是灯光太暗,张驰似乎被拌了一下，摔倒了。爬起来,也不看受伤了没,立刻一拐一拐地匆匆离去。

麦琪厌恶地瞪了一眼张驰，将秦美丽扶在坐椅上。秦美丽抽抽嗒嗒,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紧紧抓住麦琪的胳搏,就如受苦受难的白毛女忽然见到了来解救她的人民解放军。

先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回去睡觉,明天起床就什么都忘了。啊,秦美丽。麦琪在秦美丽耳边说。

麦琪不想听秦美丽诉说她和张驰的是是非非,这与她无关,她懒得听。

男的都他妈不是好东西，别听他们甜言蜜语,其实一个个口是心非,……。秦美丽唠唠叨叨地骂着张驰和抒发着受伤害后的感悟，骂的是张驰的背负,感悟却祸及了天下所有的男人。麦琪几次想开口安慰，但却不知从何安慰——今天他们打打闹闹,恩断义绝，老死不再往来，明日又卿卿我我,山盟海誓，河断流山无棱与君不分离。你该说谁是谁非?你能说谁是谁非！

麦琪忽然问,你和张驰确定关系后,还有人追你吗?

秦美丽没想到麦琪会冷不丁问这么个问题,愣了,半晌才轻轻地说,有的,法律系的一个曾坚持每天送我一支玫瑰,有很长一段呢。秦美丽的声音由起初硬硬的逐渐软软的，最后几个字麦琪几乎听不清楚。麦琪猜想此刻秦美丽的脸一定红了,只是灯光太过昏黄,遮掩了。

你拒绝了他?

秦美丽点点头。这点头就如关西大汉执石子在麦琪的心上敲，噔，噔，噔。麦琪不觉脸色一暗。其实,他也不错,学习各方面都很优秀,至少,他是真心爱我的。我当时只是……只是怕负了张驰。有好几次……我都不忍心将他的玫瑰从窗口丢出去。我……我好傻啊。

麦琪的心怦然一跳。

四

麦琪远远地看见袁佳路站在电影院大门口的柱子下。

袁佳路今天好像新理了发,换了件白色T恤,英俊中又多了几分潇洒。麦琪抬手看了看表,九点四十分。袁佳路也看见了麦琪,远远地一笑,立刻就迎了上来,步子有些急。麦琪觉得今天的袁佳路很不像平日的袁佳路,今天,有点儿殷勤的味道儿，心湖里忽然就如谁咚地投入一块巨糖,蜜味立刻弥漫。

麦琪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路上遇到点儿麻烦。

袁佳路似乎没听到麦琪说话，面上很高兴的神色,微微一笑,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好不容易买的票竟然请不动麦琪小姐,岂不太遗憾了?袁佳路转身从饮料柜上拿两罐健力宝,说,还需要点什么?麦琪轻轻摇摇头,淡淡一笑,谢谢。

先看电影吧,《开往春天的地铁》。袁佳路将健力宝从左手抛到右手,给麦琪,一会儿,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麦琪的脸腾地红了,心里又是一阵慌乱。连忙抬头看巨幅的电影海报。海报的底色是从两边往中间渐淡的红，越到中间越明亮，右侧从上往下“开往春天的地铁”的较大黑体字，很有视觉冲击力，正中偏上有小字“七年了------还有爱情吗？”，下半部是一个浴缸，耿乐和徐静蕾躺在浴缸中，一副很累的样子。

麦琪木然地接过健力宝,和袁佳路并肩向放映厅走去。

电影已放映了,没人说话,大厅里除了影片中的对白和音乐,没有别的一点儿杂音。麦琪想认真地看这部影片,早听说了,挺感人的一个故事。

电影没有大起大落的剧情，但影片的细腻感仍然给人带来了感同身受的冲击。各种小压抑、小自卑、小逃避、小嫉妒、小移情别恋与小情感煎熬，向人们展示了平凡生活之中的种种小的，但最终累积却能造成很大心理冲突的微妙矛盾。同时，电影又有其理想化的一面，老虎与徐静蕾、耿乐与丽川，他们的美好关系构建了整体的温馨浪漫基调。一些小细节很值得回味，比如反复出现的和《原罪》极其相似的浴缸场景，还有那个欲爬到结婚照的小蟑螂，以及或许是为了与耿乐徐静蕾的故事形成观照的那个厨师和营养早餐推销员的爱情以及照相馆店员和哑男孩的爱情。令人印象深刻。

 袁佳路看得很投入,麦琪有好几次看见有泪从袁佳路脸颊滑落。麦琪没想到平日看上去很冷漠对什么都似乎不在意的袁佳路的情感竟如此之丰富,看电影会落泪!麦琪此刻意识到，其实,对于袁佳路自己了解的实在太少了。她看到的只是袁佳路的一部分。

麦琪看见耿乐在屏幕上来回地晃着，徐静蕾又说又哭,好像一个胖子又说了点什么。忽然,陈亚伟竟也在屏幕上出现，他从一个停着的小轿车上下来,然后在屏幕上来回晃着,一言不发。耿乐从左边走来,陈亚伟从右边走来,在中间时相遇也不停止，结果耿乐和陈亚伟合二为一了,面孔竟是陈亚伟,身材却是耿乐。合二为一后的耿乐张了指在指责自己,陈亚伟的嘴一张一合,也似乎在指责自己,但又听不清究竟在指责什么。麦琪很想分辩几句,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如果陈亚伟只问,你为什么背着我和别的男生约会?该怎么回答呢?就说我喜欢么?也许,他在说你背叛了我们的约定,你可耻!可是,和陈亚伟约定了么?那是你自己说的!这样回答会不会强辞夺理?……

麦琪,麦琪,沉入电影里了?

麦琪忽然清醒了,片尾音乐响起，放映厅灯光亮起，地铁已到春天了,人们正在纷纷离去。袁佳路笑盈盈地站在一边看着自己,麦琪意识刚才自己出现了幻觉。麦琪不好意思地冲袁佳路笑笑,说，蛮有意思的,挺感人。

麦琪看见袁佳路正看着自己,脸忽地一红。低了头,又说，单名字就不错,《开往春天的地铁》,春天与地铁联系一起,蛮创意的!袁佳路仍然笑着,不说话,麦琪觉得自己很被动,立刻收了话。两人随着人潮一齐向出口移去。

五

夏日的夜显得清纯而又敦厚,月亮升起来,夜空蓝得晶莹,像童话里的海,月亮就如一只鼓满风帆的船儿在蓝色的夜海里滑行。偶然有风吹着,若有若无，拂在脸上仿佛一双充满爱意的手。月光如银色的瀑布,倾泻的满街都是,琐碎的梧桐树影闪闪烁烁像漂在水里的浮物。几盏桔黄的路灯无可奈何地被月色淹没了。

袁佳路和麦琪慢慢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路上已很少行人了,毕竟,夜深了。偶尔可以看见有一两对情侣,也只是躲在树影里说着只有他们相互才能听见的话。麦琪一路上心扑嗵扑嗵地乱跳,她紧紧地闭着嘴，也许,她怕一张嘴,一颗心会咚地从嘴里跃出,掉在地上。袁佳路也不说话,但看上去他今晚的兴致不坏,他一路吹着口哨,《加州旅馆》刚结束,又开始一曲《我心永恒》,哨声悠扬动听,伴着柔柔的风,伴着淡淡的月色,伴着溶溶的夏夜,麦琪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莫斯科夜晚的郊外。

麦琪就这么和袁佳路在长长的梧桐街上走着。梧桐街520号的那家花店还在营业，只不过柜台后站着的高个儿的男青年似乎更瘦了些。关于这家花店，在老城里曾很长一段时间流传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麦琪曾和小丹在上一个秋日的一个周末追寻到这家花店，果然，花店里只卖红玫瑰,三支一扎的。麦琪想,假如袁佳路送玫瑰给我,该怎么办?接受还是拒绝?该如何接受?说谢谢吗?万一……万一他一时冲动要吻我怎么办?……如果拒绝呢?又如何拒绝?

……。

麦琪觉得头好大好大。

麦琪想,顺其自然吧,该来的一定会来，该去的也一定会去的，也许,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麦琪这么想着,忽然就心清神明了。麦琪偷偷一扫袁佳路,袁佳路仍兴致勃勃地吹开了另一曲:瑞奇·马汀之《生命之杯》。

麦琪长吁了一口气。

走过这条街,再穿一个十字,就是他们就读的大学了。麦琪心中盛满了甜蜜,她记得一句话: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都是幸福的。麦琪觉得幸福如果是海洋,那么此时的她就是畅游在海中的鱼儿。

没有比脚更长的路。麦琪忽然发现已到了学校的大门口,袁佳路站住了。袁佳路从口袋里摸出一本《海子的诗》，小开本的，麦琪在书店里见过，很精致的。编辑部的大多喜欢海子的诗，一次聚会，就有两个同学不约而同朗诵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且，个人朗诵最后变成了集体朗诵——似乎所有的同学都参与了进来。麦琪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都有些激动了。

麦琪就站在袁佳路的对面,低着头,她仿佛感觉到袁佳路的眼里射出一股火焰,正在灼烧自己的面颊。

麦琪。

袁佳路的声音中透出一种温情,一扫往日的简短与生硬,声音也悦耳了许多。麦琪明显地感觉到了袁佳路那沉沉的而又非常有力的心跳,同时,麦琪还感觉到袁佳路忽然成了一个热辐射的能源中心,他的身上处处都散发着热力，热力似乎传到了自己身上。

麦琪浑身立刻一阵燥热，耳朵与脸一阵一阵地有热浪掠过。心不由地加速了跳动,越跳越高，麦琪强咽唾沫,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平下去那颗高悬的心。麦琪预感到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也许,会影响自己一生。

麦琪忽然觉得有几分眩晕。

麦琪。

麦琪说,嗯。

送一本诗集给你,你很喜欢的《海子的诗》。其实--,我一直很想对你说一句话,但又怕说出口,就一直压在心里。然而,现在,看来是不得不说,也许,以后不会有机会说了。

麦琪的心忽地一下悬在半空，胸腔中恰如有几只莽撞的小鹿来回乱蹿，腾腾腾，腾腾腾。脸颊,耳朵,脖子,立刻热得成了火,似乎将要烧毁衣服。麦琪偷偷地吸了一口气，想用夜气冲淡一下。

你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你的能力很强,又极负责任心,我没有看错你。希望你以后继续努力,将学校交给的这份工作做好。

麦琪几次都想笑,但都生生地吞下去了,袁佳路说的很严肃很庄重,不像是开玩笑。麦琪没想到袁佳路会将在会议席上的发言搬在了这样的环境下这样的氛围中,想笑又不能笑。

明天，清晨，我就要走了,衷心感谢你一年来对我工作的支持。我已把你向上边推荐为下一届主编了,希望你能努力。

走—?

去哪儿？

麦琪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又产生了幻觉,悄悄用右手轻轻地拧了一下左臂,疼啊!看看路灯，昏黄；看看梧桐树，树叶在微风中哗哗。来往的车辆，唰——唰——

我提前一年毕业了。前些日子在网上应聘,被一家杂志社聘上了,明天就去报到。

一刹那,麦琪变得格外清醒。悬在半空的心忽然坠了下去,这一次没有跌在原来的地方,而是落向一个深不可测的谷地。

……

风继续缓缓地吹着，但忽然间少了几分温柔,在深夏的夜里竟夹着几丝寒意,深深地刺痛了麦琪仅有连衣裙覆盖的骨头。麦琪有一种像哭的感觉,真的,这种痛好难受啊。

六

好静啊。

舍友们都已睡去,麦琪坐在黑夜里的床上,月亮徘徊在窗子边,溜进来的一缕正好映在小丹胖乎乎的脸上,柔和的白，小丹的嘴边仍挂着口水。上铺的胖妞叽哩咕噜地说梦话,又快又含糊，但可以分辨出是西北方言。平时,麦琪和舍友们总喜欢接着胖妞的梦话问,有人说,问说梦话者,其往往会循着问话说下去,还有人说,这就是测谎仪的工作原理。麦琪没有睡意,轻轻扭亮台灯,摊开日记本写日记。

麦琪记下自己和袁佳路最后的问答。

我们还会见面吗?

可能会的。

为什么是可能?

明天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一切随天意吧。

……

一切随天意吧。麦琪躺在床上,将青春紧紧地拥在怀里。青春是好样儿的,它永远无忧无虑永远是一副憨头憨脑招人喜爱的姿态。

麦琪吻了吻青春的头，轻轻说，一切随天意吧。闭了眼,轻轻睡去。

远处有蛙声鸣叫,近处有蛐蛐儿应和。草叶刷刷，树叶哗哗。人间的一切噪音知趣地退后，大自然开始上演自己的音乐会了。月光映在麦琪的脸上,轻轻的，柔柔的，似乎怕打扰了别人的梦。麦琪呼吸均匀、安静得像一只猫。

今夜真美啊。忽然，麦琪轻轻念叨着，脸上溢出浅浅的笑意。窗外，此刻，万籁俱寂，明月高悬，和风穿越大地如飞天的衣带,月光似水弥漫了整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