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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那棵泡桐树终于被砍倒了。随后也传来他儿子的消息......
左德福只有一个儿子,在大成镇上一个煤矿当矿工,有时几天回一趟家,有时半个月回一趟家,眼下只有他和孙子左乾在家。
前天宴席上,他和王三的父亲,王大爷两人喝了不少酒。宴席结束,两人互相搀扶往村里走,快到村口,王大爷一本正经地说“左德福,你该把那棵树砍了。”
他听了这话,浑浊的眼睛忽然明亮不少。
王大爷打了个酒嗝又说“你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不相信这个呢。”
左德福知道他在说什么,刚才眼睛里的光亮像闪电一闪而过,随之响起一阵哈哈大笑。天边残留一丝光亮,那光亮缓缓地落下。两人在村口分路,王大爷往上方那条路走去,他则沿着面前这条铺满石子的路摇摇晃晃地走向家里。
走在路上,他反复琢磨王大爷的话语,放在年轻那时,这话只会被当作耳旁风。老伴在世时也不时提起砍掉这棵树,他也只是听听,从未当真。最近几年消停了,很少有人再提起砍掉门口这棵树。
老伴四年前去世了,今年四月,儿媳和儿子也离婚了。小两口吵吵闹闹过了几年,他起初也劝过儿媳,也说过儿子,可是小两口似乎永远处于和好一阵又闹腾一阵,更别提这期间砸烂几个锅,摔碎多少盘子和碗。想到这里,他沉下头。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照在屋顶,照在树干顶端,黑白相间的蜻蜓在天空上方飞舞。
左德福步履蹒跚地走到泡桐树下,青筋暴起的拳头撑在树干上,落日余辉中的微风吹在他的脸上,似乎吹醒了酒意。他努力回忆这棵树种了多少年。五年吗?还是十年了?一顿沉默之后,只听他嘴里念叨“这人到了年纪,脑袋就像开春的萝卜,空了!空了!” 说完用手去抚弄那浅短且苍白的头发。
“爷爷!你回来了。” 左乾听见他的声音,从石梯旁边跑出来喊道。
他眯起眼睛,收起拳头说“回来了!” 。
“爷爷!今天!今天!” 他两步并成一步,边走边喊。
听孙子奶声奶气地喊,他努力睁大眼睛,打起精神,面带微笑地俯身问“今天,怎么啦?”
“爷爷,你喝多了,嘴里一股酒味。”
“今天爷爷和王大爷高兴,在酒席上多喝了几杯。”
“先前我和爸爸回来的时候,那树上掉下一只黑色的鸟。”
“然后呢?”
“那鸟不会飞,不过它在地上跑得很快,我和爸爸都没追上。”
“那应该是树上掉下的乌鸦。” 他说完,拉起左乾的手慢慢地走向屋内。只听得屋内一阵声响,一会儿又变得静悄悄。
黑夜像厚重的被子沉沉地压下来,只留有几颗星在如墨的天空散发出微弱的光芒,酒意像助眠的神药,不时从房间里传出呼噜声。
左德福醒来,走出漆黑的房间,看见左乾正在小院里玩耍。揉了揉眼睛问“乖孙,你爸爸呢?”
左乾回过头,看着浓睡不消残酒的爷爷说“爸爸去矿上了。”
“咋没给我说声了呢?” 他念道。
“喔,爸爸提着袋子刚走了,临走前吩咐,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玩,不要去打扰爷爷。”
左德福看了看墙上,前天挂在那里的布袋没有了,内心揣摩儿子又是十天半个月不回家的节奏。
“爷爷,记得吃早饭哦,爸爸把稀饭放灶台上了,鸡蛋闷在大锅里。” 左乾说。
“你吃了吗?”
“吃了,我和爸爸一人吃了一个鸡蛋。” 面前的青蛙连跳了几下,他站起身去追。
太阳很早出来了,金黄的阳光照在翠绿的泡桐树上,浅紫色的泡桐花在风中摆动身姿。等左德福吃完饭出来,左乾已经跑到外面泡桐树下。他打了一个嗝,喉咙里还翻出昨天混杂的酒味。
“爷爷!” 左乾喊了一声,双手抱住树干说“这泡桐树好大!你看,我双手都抱不住。”
左德福边走边吼了一声,“嘿!” 那声音吓得左乾抖了一下。走近盯住他额头上红色的疙瘩说“树上那么多蚂蚁,等会儿爬到你身上,给你咬一个大包。”
左乾听后,立即抱住他腿喊道“爷爷!爷爷!我怕蚂蚁!上次还在这里给我咬了一个包。” 说完用手指向小腿。
他说“不要怕,不要怕,那些蚂蚁不敢咬我家好孙子。” 说完,他用手摸他额头上那个红色的疙瘩,又问“痛不痛?”
“不痛了,只是有点痒。” 他回答完,也伸手摸了摸。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不去挠它。”
左乾点点头,松开抱紧的手,缓缓走向石梯。
风吹动石梯两旁的桂花树,墨绿的叶子在风里发出“沙沙”响声。左德福看了看大门,看了看泡桐树。这一次,他似乎想明白了,迈开腿朝屋内走去。
不久,他吹着口哨出来了。肩上扛起一把开山斧,手里拿了锤子、锯子,还有一根长长的钢錾。左乾正埋头扯石头缝里的小草,听见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从一旁跑出来。
“爷爷,这是做什么?” 左乾轻声地问。
“这人不中用了,柴刀又忘记拿了。” 左德福皱了一下眉头说。转身从屋里拿出柴刀,走到屋檐下眼睛不停地搜索,搜寻一番找了两个木块,他又吹起口哨往泡桐树下走去。只见他把木块一端抵在条石上,左手抓住另一端,右手用柴刀由轻往重地削下去。
“爷爷,这个拿来做什么?” 左乾用手指着问。
“这是拿来垫的。” 左德福拿起木块给他演示了一下。又说“手拿远一点,待会儿削到你手指。”
左乾退了几步,拿起一旁的锯子问“爷爷,这个是什么?”
他用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左乾似乎明白了,双手握住它在泡桐上锯着。
“小心锯到手!” 他没回头地喊道。
他放下锯子,拿起两个黄得发亮的楔子,一端用铁丝箍住,跑过来说“爷爷,这不是有两个吗?”
他说“这两个到最后再用。”
左德福削完木块,拍拍裤腿上的木屑,左右打量眼前这棵树。
“这泡桐树。” 他拍拍树干说。啧一声之后,又说“这树盖房也用不上,做柴火又不如香樟、桉树。”
“爷爷,你是要砍它吗?” 左乾抬起头,睁大眼睛问。
他看到他的额头,上面的疙瘩似乎消散了一些。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为什么要砍掉呢?它给我们遮风挡雨不好吗?” 他再问。
“因为它挡住了我们的大门。”
左乾听不懂爷爷的意思,歪头看向他。
左德福用手指向大门说“大门正对的地方,不能被树挡住。这对我们家不利。”
他还是听不懂,满脸狐疑地看向他。
“以后你就懂了。” 他神色庄重地说,说完拍拍他的脑袋,又说“去玩吧!”
左乾又跑到石梯旁,蹲下身子。左德福坐条石上,再看了看这棵枝繁叶茂的树。太阳从房屋后面爬起来,风吹动泡桐树的枝叶,他起身去拿开山斧。
这把开山斧虽说很久没用,但斧头依旧发出惨白的光,边缘的锈迹像没有喝到血的蝙蝠大王,已生长出几丝纹路。他把开山斧杵在面前,摊开手掌吐了两把唾沫。
斧头砸在树干上发出微弱的声音,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他又挥了几下,停下手里的动作,呼气说“人老了,不中用了。” 想起年轻的时候,这么粗细的龙眼树,一天时间就砍倒了,哪像现在,才挥了几斧头就觉得力气耗尽。
他停下的时候,又看了看树干,再看了看斧头砸向的地方,认为这个方向没有问题。拿起开山斧又砸向那棵树,只听见铁块撞到木头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样持续了三天,第四天上午,他刚走出大门,听见哑、哑的叫声,抬头看见一只乌鸦站在泡桐树上。三个楔子已经打入枝干内部,他放入最后一个楔子,抡起斧头砸向楔子,一下、两下、三下......,砸了很多下之后,树干开始发出吱嘎的声音。
左德福闪到一侧,泡桐树像电影里一帧一帧的动画,缓缓地顺着大门那边倒去。“嘭”的一声巨响,泡桐树已经倒在面前。他拾起那两个黄得发亮的楔子,坐在条石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心头之患被祛除那般。短暂的休息之后,又拿起柴刀走向泡桐树顶端。
“左大爷,你儿子......” 那人的嗓子喊一半刚好哑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他正用柴刀剔除泡桐树的枝桠,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去看。王三正飞快跑来,那步伐吓得家禽乱飞。他停下手中的活,屁股靠在树干上喊“王三,跑那么快干什么!”
王三跑到他面前,双手叉腰,大口喘气,说不出话。
“你说我儿子怎么了?” 他把柴刀放在一旁问。
“没...了。” 他喘气说,“了”字的音被他吃了。
他的眉间呈一个川字,不耐烦地说“这么大个人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梦...梦......梦友,没...没......没了。” 王三说话像结巴一样。
“你胡说!” 他的眼睛像射出两道光线,照得王三的脸绯红。
“唉,左...左......左大爷,是...是......是真的!今...今天...早上的...事...事情!” 王三还是结巴地说,汗水不停地从他额头冒出,仿佛说这两句话用了九牛二虎之力。
“什么今天早上的事情!前两天左梦友才打了电话回来。” 他双手撑在树干上,眼睛上下打量眼前这个晚辈。
“事发突然,昨天没敢通知你。”他这下缓过来了,咽了口水又说“矿上今早才确认了,让我赶回来通知你去一趟矿上。” 他的汗水从额头一直滑下脸颊。
左德福听后,眼里炙热的光芒突然暗淡下来。王三正用衣服擦去脸上的汗水,而他拍了拍枝干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
这时,左乾从大门出来,大声喊“爷爷!爷爷!” 他的叫喊声惊起了站在屋檐上的那只乌鸦,它哑的一声,直直地朝王三跑来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