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刺虎
陈辉猛地坐起。
周围寂静的夜色中,偶有蛙鸣鸟啼传来。
陈辉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放缓,逐渐平稳,他没有唤来家仆伺候。而是自己揭掉了敷在嘴上的皮布——他曾担心梦呓泄密,特请母亲制了这皮布。如今总算是用不上了。他索性将皮布收好,看看窗外的明月,也没有心思再睡去。
看了看床头小巧的时钟,那是他中进士回国后,狄崇喜送给他的,说是国中巧匠所作,走时极准,不似寻常时钟那般,须得三五日便校正一次。这种好物,自然人人喜欢,只是陈辉后来得知,这种时钟,国公也只有一个,十分珍惜。
从那时起,陈辉对狄崇喜充满了厌恶,无论对方掩饰的多好,乱臣贼子的心态还是会流露出来。
陈辉想到此处,又把那时钟也收了起来。他自己穿好衣服,便就在窗前盯着暗夜明月,直愣愣的看着。
天,快亮了。
天亮不久,陈辉趁着吃饭的时候,将内掌院派去采买饮食,样式繁多,听得内掌院额头见汗。等内掌院走了,他才将装那精致时钟的匣子交给了家仆,让他送到舞台那里,给刘木匠。
家仆不敢多问,便就应声而去。
官私伎人早早就开始梳妆打扮,各自曲目也与乐师们核对过,今次要在国公面前献艺,由不得他们不仔细。
平时里各自之间的恩怨此时也不敢发作,只是精益求精,力求让自己出彩。除了装扮自己,还有打理家什、器物,有些伎人靠的就是那些道具助兴,什么木杆、什么三脚飞桌,总是要显出自己本领才行。几十个木匠便就被他们支来调去,得了陈辉吩咐的家仆一时有些头大——这却要他那里去寻刘木匠?
所谓狗急跳墙,人急生智。这家仆连忙喊道:“哪个是刘木匠?你家里送来了平咳丹。”
这平咳丹倒是止咳圣药,而且不便宜。但此时伎人们关心的却是自己身体,若是染了咳病,今日便要贻笑大方了。连忙有几个伎人打发了姓刘的木匠出来,只说自己不甚满意,要换个匠人重新做过。
几个木匠心生怨气,自然对家仆没有好脸色。那家仆眼色不错,瞧见一个没有恶形恶相的,便过去低声说道:“刘木匠,这是衙内让我交于你的。”
旁边几个木匠见了,纷纷骂道:“这个哑巴有咳病,怎地不先讲明?”
那陈家仆人并不搭理,待见那木讷的刘木匠果然接过了匣子,便就大功告成而去。
宾客渐渐入园,坤园外面自然车马相继,一时颇为壮观,引得行人驻足指摘,分说各个家门,偶有声名显赫的,引得一阵阵惊呼。
“怪不得坤园这几日要修园,不许观赏。”一个峨冠博带男子后知后觉的说道。
“朱门酒肉臭,又有什么好稀罕。”还有的既不开心,又不甘心。
往来百姓多数没有什么言辞,便只是当做高第名门的寻常饮聚。再说几百上千年都是如此,还有何好计较?分明是顾住自己衣食比较要紧,哪有闲功夫讲酸话。
公室侍卫也有二十四人赶到,先行排布要地,诸家家将也随后入园,将左近都看的严实,以防有穷衫卑服之人污了高冠者耳目。
舞台上并没有闲着,而是由十几个小伎人先行闹些杂艺,让最先抵达的家将与诸家仆役少年有个赏玩处。待得诸家正主入园,小伎人便就一律退下,改由操琴名家蓝怡蓝顺之献曲,那琴曲等闲听不太懂,格调极高,很符合正主们的身份。
那哑巴刘木匠此时正带了几个徒弟,就在首排中央安置两副坐舆。这坐舆,中原也有叫西洲圈椅的,原是西洲罗玛国流传来的一桩家什,用上等软钢压出若干簧片,再用蔡公棉细塞套枕,充作棉包,外罩甲等西洲海狸皮,内衬头等牛皮或者鹿皮。坐起来端得如坠云中,富家子弟也有的称为“云椅”。
家主们各自落座,互相寒暄,倒没有人驱逐哑巴刘木匠几人,大伙看的清楚,那正是给国公准备的座次。既是有两张,想必国公还有亲眷要来。有那轻佻之辈,便互相猜测来的究竟是正室靳国夫人还是哪个得宠的美人。
正各自议论,忽听园子入口处陡然喧哗起来,各家正主纷纷停了话语,自有心腹去查看,不一会便都知道是“殿上虎”征虏将军狄崇祐闹出来的风波。
虽则狄崇祐没有邀书,但这坤园里却没人拦得住他。两个家将横冲直撞,将几个陈家的仆人打了个半死,便就丢在道边。狄崇祐见腾出了道路,才安步当车的慢慢走向会场。一进会场,各家正主纷纷起身相迎,仿佛约好了一般整齐有序。狄崇祐也是见惯了,非常从容的一一寒暄致意。
正在后台准备诸事的陈辉已经得了禀告,在舞台东侧抬眼望去,便见到狄崇祐的排场作态,心里越发的厌恶,恨恨道:“狐假虎威。”
身旁报信的小厮却不知何意,只好说道:“衙内尽管吩咐。”
“你们去徒然吃苦头。”陈辉摇摇头说道,“某亲自去会会他。”
陈辉说完,便就甩袖往台前赶去,留下那小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连忙跟上自家衙内。
“狄将军好威风!”陈辉大声说道。
狄崇祐闻言,于一众谀词马屁中挣脱,望向陈辉,却见他正被两个家将拿住搜身,面色极是恼怒。
狄崇祐见此咧嘴一笑,随即虎下脸来骂道:“你们眼睛瞎了?这是有名的孝子,华发进士陈辉。哦,陈文耀陈学士。正是此地东道,哪轮得到你们动手脚,还不快停手?!”
狄崇祐虽然声色俱厉,但偏偏说的中气十足,吐字清楚,还未说完,两个家将已将陈辉搜了切实,向狄崇祐回了个没有兵器的手势。狄崇祐说完后,两个家将已经回到身边,单膝跪倒,齐声道:“卑职有罪,请将军责罚。”
“哼!你们两个粗胚。定也无福消受陈学士的佳作,便罚你们去园门那里站个三五时辰,自己后悔去吧。”
“是。卑职认罚。”
陈辉脸色逐渐平静,并没因为狄崇祐当面羞辱而出言反驳,这倒让狄崇祐有些失望和无趣,一旁的各家观众看得也不是滋味。只好东拉西扯的说些闲话,各自回到座位。狄崇祐却不肯走,他见陈辉不敢争辩,心里愈加瞧他不起,迈步上前逼问道:“不知陈学士如何安置本将座次。”
“不敢。既然将军执意前来,某便将座次让出就是。便是首排左首的那个。”
“呵呵。”狄崇祐看了一眼,并不管陈辉所言虚实,只是自话道,“某实心来看歌会,只好坐在近处。我看东侧那坐舆便不错。”
狄崇祐说着就要前去。
“不可。那是君上之位。人臣岂可僭越。”陈辉吼道,一把拉住狄崇祐衣袖。
“哼!”狄崇祐几十年打熬身体,岂是陈辉能比,稍一发力,便将陈辉带倒。
看着狼狈从地上起身的陈辉,狄崇祐说道:“君上自然高贵。某坐西侧那个就是。”
“亦不可。那是靳国夫人座次。狄氏号称名门,岂不闻乾坤不可颠倒,男女不可逆转?”
“什么乾坤,男女,颠倒逆转的。你这堂堂学士,怎地与那粗莽汉子一般说此等浑话?简直有辱斯文。且先筹备歌舞去,某这里不用你来伺候。”狄崇祐不理陈辉所言,一把将他推开,便就当先坐到西侧的坐舆上,其余的看客见到狄崇祐如此跋扈,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沉默不语,还有的朝着陈辉哄笑。
陈辉似乎恼羞成怒,瞪了狄崇祐一眼后便转身离开了。
这次陈辉在舞台后面待了太久,宾客们已经颇为不耐,连狄崇祐也有些狐疑起来。议论纷纷之际,陈辉一身马服劲装登上了舞台,大声向宾客们说道:“今日群贤毕至,在下铭感五内。今次歌会,不惟是往常般歌者琴师较技。更是将一首首词曲化作剧目,犹如西洲歌剧一般,由官伎人演绎出来,更增七分颜色。与街边短幕不同,我等为诸君所献,乃是长剧,自《桃园义》而至《烧赤壁》,共计一十八幕汉风故事。”
“讲得这许多,有何益处,不如速速开幕演来。”狄崇祐不耐得说道。这南海冬日,日头亦晒得人难受,虽然宾客头顶各有棚幔遮蔽,但到底百十人相聚,不少富态之人已经见汗。
陈辉被狄崇祐打断,倒风度依旧,从容的说道:“君上未至,我等理当相候,岂可失礼君前。”
狄崇祐被陈辉说得恼火,却突然有些奇怪,心道这厮今日怎地总是撩拨我,欲陷我无君父之地么?可这又有何益?
狄崇祐一时怀疑陈辉有什么诡计,并没有反驳,倒教其他各家也不好声张,只以为狄崇祐果然被人揭破心事。此时若是插话,反倒惹来埋怨,非智者所为。
宾客们相忍为国,忠君好义,只当是参落日禅,便在棚幔下忍耐起来,有的定力深,便只喝些茶水,有的定力浅,就唤来奴仆去买酸梅汁。
正等得心焦,便见两个宫卫匆匆进来,一群宾客心情大好,以为国公便要到了。没想到两个宫卫跑到狄崇祐家将处耳语两句,那家将脸色一变,连忙向狄崇祐赶来。
狄崇祐早瞧的宫卫入园,因此起身向家将说道:“何事慌”
“砰”
“砰”
几乎同时两声轰鸣,四散的硝烟将狄崇祐和身边几个家将吞噬,一时被骇住的宾客看到灰飞烟灭的两个坐舆呆若木鸡,待得家将仆役来拉扯救援,才纷纷回过神来,各自逃命,有的鬼哭狼嚎,有的救死扶伤,还有的心中或喜或悲,却不动声色,只是带了人马退到一旁,并不就走。
“砰”
“砰”
又是两声轰鸣,不过效果比前次差得多,只是逼得几个旁观的家门动摇意志,也加入逃命行列。与前面逃命的搭作一伙,和从园外赶来的狄氏部署撞作一团。狄氏兵将知晓这些宾客都是国家柱石,并不敢擅开杀戒,只得推搡一二,拳脚四五,求得一条通路。
此时却没人肯去相救狄崇祐。
舞台后面早已乱作一团。任你名角也好,大家也罢,此时只看逃命本领。好端端名利双收,变成小命不保,着实惊吓不小。各自拜菩萨,便顾不上别人,更不用说看顾服装器物,这些身外之物,丢了也就丢了。
陈辉从容的装扮好,推开了幕布,走上了舞台,他向台下望去,便见狄崇祐两个家将趴在狄崇祐身上,其他几个则仰卧在地,肢体或残缺或扭曲成一幅怪样子。
他平复心情,走到台沿,顺着窄小的台阶一步步下来,穿过浓重的硝烟,来到狄崇祐身前。
狄崇祐眼睛慢慢睁开,耳朵里还是各种声音想个不停。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奇怪的面容,他看不清是谁,好似街边短幕里的什么角色,但轮廓似乎是熟人。
狄崇祐想挣扎着说些什么,却眼前一黑。
陈辉看到狄崇祐胸口的弹创,心知其必死,终于放下心来。将精致的手铳抛到一旁,抽出了精钢细剑,迈过脚下的尸体,走向渐渐冲破拦阻的狄氏兵将。
“岐崇文院直学士陈辉,诛国贼狄氏于此!”陈辉大喝一声,随后弓步探前,一剑将最先冲上来的兵士刺死。
“围住他!”狄崇祐家将喝道,他心知只是取此人首级,还保不住自家性命,留下活口才好作法。
几个兵士听令左右展开,将陈辉团团围住。
“哈哈,无胆鼠辈!”陈辉见那家将布置,已知其心意,“某乃后汉陈公台之后,岂能让尔等得逞!”
说完,陈辉便欺身近战,只管刺击,全无防御。
“砰”
“砰”
随着坤园内响起爆炸声,相距不远的德庆楼上也响起两声号炮声,紫黑色的烟雾在德庆楼顶楼凝聚不散,十里外的陈家庄望楼上,也看的真切。
“陈学士那里已经发动。”一个宦者跑到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身前跪倒禀告,“请君上起驾。”
“陈卿……”
“大丈夫死得其所,君上还请以社稷为重。”一直告病的陈维中气十足的说道。
“便依大卿。”赵羡点点头,迈步下楼,走向不远处的开阔地。
狄崇祐的死讯和陈辉的首级同时送到,征虏将军府中家将各自睚眦欲裂,纷纷叫嚷要点兵血洗陈家庄。卢谊苦劝不得,有些惊慌失措,连忙寻到云海大和尚,请他来主持。
云海见了一干家将,便说道:“杀业最苦。各位须得好自为之。”
几个家将便要按耐不住,却听云海说道:“若要报仇,便先得封锁交通,让他水陆皆困,施展不开才行。若是一股脑去打杀陈家庄,他到可以从容而退,去洋国、去英国或者去邺国,皆得自由。”
“岂能这般便宜他。便叫他给主公陪葬!”一个家将恶狠狠的说道。
“那好,平校尉便去封锁夹山湾,就说有人刺杀君上,勿得令一舟一板出海。”
“卑职遵命。”那家将习惯性的说完,起身后啐了一口,“定要他见识俺平某的手段。”
其余几个家将也蠢蠢欲动。
云海接着说道:“还须得有人去保卫宫禁,勿使贼人惊扰太夫人和夫人。”
“俺不去欺负女流。”一个黑矮汉子出言拒绝。
云海又看向几个家将,也都是纷纷拒绝。云海只好看向卢谊。
卢谊苦笑道:“某自然遵从大宗师指派。只是某不得领兵,徒然一夫而已。”
“卢先生也算高士,在下顶顶佩服的。便请卢先生屈就,由犬子麾下二百人供先生指使。”
“卑职侄儿亦有二百人。”
“卑职外甥亦有二百人。”
“卑职……卑职妻舅亦有二百人。”
“够了,够了。”卢谊一见他们越塞越多,连忙摆摆手,“这八百人已经足够弹压宫卫。多承盛情,多承盛情。”
几个家将分别将虎符或者信物交了给卢谊,不待卢谊走出门,便又将云海大和尚围起来,七嘴八舌的说道:“还请大宗师分派。”
云海大和尚自是好修养,一一调度,让这些家将或者去严禁四门,或者追逐官道,并于边界警戒,或者便就各自画下楚河汉界,分成东西南北,将东岐周围一一梳过。
待得家将们分派一空,总算得了片刻安静,云海才吩咐随从取来纸笔,手书几封短笺,便交给心腹去放了飞书。
那心腹才回来,便见云海打了行囊要出门,连忙问道:“师傅哪里去?可要备下车马?”
“不必。我只是去宝镜寺住几日。”
“那我去采办些物什带给空岸大师。”心腹连忙说道。
“也不必。这几日血光重,你就在府里待着。”云海嘱咐一句,便就飘然而去。
那心腹老实的应下,便目送云海消失在人海中。
“禀二爷,七只俱以准备妥当。”陈氏家将来到陈维身前说道。
“好。辛苦了。”
“卑职本分,不敢居功。”
陈维安抚两句,便回身向赵羡说道:“君上,诸事齐备。还请登舟启程。”
“好。”赵羡的声音有些发颤,他随即平复心情说道:“大卿随我作伴可好?”
“此臣殊荣。”陈维单膝跪倒拜谢,便起身带路,引领赵羡一同登舟。
眼看其余六舟各载国器、人材,一一就绪。陈维命令道:“升舟!”
“升舟!”
“升舟!”
呼呼燃烧的火焰,源源不断提供着升力,依照孔明灯原理制成的七只飞舟,逐个离开地面,左右晃着升上半空。
“解缆!”
“解缆!”
随着数十根缆绳被解开,飞舟发生了晃动,赵羡面色发白的抓紧扶栏,体验着这前所未有的感觉。他的勇气,来自陈辉的牺牲,来自陈家庄四百余忠臣义士的牺牲。
既然走出这一步,便再没有什么可怕了。
赵羡面色恢复红润,他放开了扶栏,站在飞舟前侧,看着周围的飞舟渐次升到相似高度,如同卫士般拱卫着他。
“忠臣必选于孝子之家。先哲诚不我欺。”赵羡轻声赞叹一句,陈维却没有答话。
“我们便就选这个方向吗?”赵羡主动问道。
“启禀君上,按照三年以来风信,文耀生前算得详实,此方向最易乘风抵达凌州,便是有差,也不至于误事。”
“甚好,甚好。”赵羡收起笑容,郑重说道,“大卿毁家纾难,孤当铭记于心。”
“此臣本分,岂敢居功。还请君上再也休提。”陈维当即单膝跪倒。
“罢了。今后诸事还需仰赖卿等忠良,此事暂且不讲。”
赵羡说完,便将陈维扶起,陈维躬身谢恩后,便就在一旁侍立。赵羡也不再说话,他大着胆子微微探身,看向地面,往常的高楼巨室,犹如玩物;行人车马,犹如蝼蚁。
一行七舟很快就乘风脱离东岐的桑田沧海,深入碧空云涛,遁向远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