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商在人类发明出的词汇之中,大约可以名列最虚伪的top3。互挡财路的关系何以谈友?而且——周文豫在掏出手机在早点摊子上扫码买包子的时候想——现在同一个赛道上的大部分创业者,即使只从私人角度来说,他也并不想与他们为友。
他昨晚睡得不太好,不全是因为久违的经济酒店的床不够舒服,更主要的原因是睡前看了几家创投媒体的推送,吸收了太多信息,消化不良,让他在浅浅的睡梦之中也摆脱不了思考的重担。
他关注的几家创投媒体每天都要推送七八个案例,其中一半以上都是主打新零售概念的初创企业,无不是以光鲜的公关说辞标榜自己团队精强,或者暗示自己大受资本青睐。按照这个速度,到王天一和他们约定的死线到来时,市面上的同类企业可能会超过50家。
字面意义的一阵风来百花盛开。但是蛋糕始终只有那么大,多一个人来分,就一定会导致别人可能分到的份额减少。不仅仅是市场这块蛋糕,还有资本这块更香甜的蛋糕,想做事业的人关注前者,想捞一把就跑的人关注后者,而显然,后者的人数更多。
那些呼啦啦地冒出来的创始人里,周文豫大约认识一半,另一小半起码打过照面,一眼就知道哪些人是来迎风起舞的,这些人不足为惧。但也有几个稍显棘手的人物下了场。他在昨晚的案例推送里看到了他在天湖集团时的老同事徐广彬的名字,做的是个和小盒鲜几乎没有差异性的公司。那人当年就是和他平起平坐的华北大区总监,论人脉资源,论手下团队的执行力,都不会比他差。
那篇稿子的字里行间还暗示徐广彬正在接洽天一资本,记者甚至去采访了王天一。“我最近确实在关注这个行业。”王天一的回答非常官面,“作为一个投资人,我始终期待能看到的更多富有活力的团队和具有创新性的项目。”
尽管王天一没有任何投钱方面的表态,但这篇案例稿可能就是让周文豫一晚上没睡好的罪魁祸首。
他匆匆赶到杭州站的办公室时,离9点整已经只差3分半钟。陈海明趴在办公桌前啃一个鸡蛋灌饼,叶庄派来的二五仔本来坐在他背后,看到周文豫进来,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周总”。
“早晨过来的?早饭吃了吗?”
“吃了吃了。”二五仔一叠声地回答道,“昨晚末班高铁过来的,早晨怕堵车。”
“昨晚睡哪里?”
“就睡这儿啊。”他伸手指了指墙边的一张简易折叠床。周文豫怔了一怔,其实大部分的BD城市站都兼有歇脚功能,有的甚至直接就是租个三室一厅的住宅作为站点,他自己年轻时也没少睡过办公室,只是近十年没过这种日子,竟然都忘了。
“辛苦了。”他说。二五仔嘿嘿笑了一下,摆了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这算啥啊。我当年做共享单车的时候,上面让我去开拓宁波,白天货车不让进城,所以就大半夜的,一辆大卡车拖着800辆自行车,连着我一起扔在宁波的街面上。我带着个两小弟在那里拆自行车包装的那个泡泡纸,一直拆到天亮,等到反应过来该吃饭了,腰都直不起来了,一起身,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后来是怎么去跟了叶庄干?”
这问题让二五仔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哎……前年……还是大前年来着,共享单车不景气了,融不到钱,老板都快跑路了,我们每天没活干,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时候正好听说有个老板要招熟练的BD,开价很高,就去了呗。”
“咳,这都快20年了,BD这行还是老样子。”陈海明忽然抬起头来插话,“雇佣兵作战,打仗时流血流汗,仗打完了,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他一面摇头一面啃完了最后一口,周文豫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他那儿沾了点酱汁。
“好了好了,这样,周总的规矩你先知道一下。” 陈海明随手扯了张纸巾胡乱擦了擦嘴,把二五仔按回椅子里,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两记,“KPI你自己定,杭州是业务重镇,你考虑清楚。到考核的时候,达不到指标肯定是不行的,但是超出去太多也不行,那就证明你定指标的时候太保守,给自己留的后路太多,我们团队不需要这么没拼劲的人。”
二五仔眼睛乱转,求助似的看向周文豫。周文豫朝他点了点头。“可以招人,我给你headcount。三个人以内,底薪由公司出,你要是觉得任务完不成,可以招更多,底薪从你的底薪里支出。”他稍微顿了顿,“其他的,我就两个要求。第一,如果让我发现注水,你就立刻走人,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海明咳嗽了一声,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周文豫看了他一眼。“第二,”他把语调放柔软了一些,接着说道,“不要把自己当雇佣兵。我这里一视同仁,做好了,BD一样给期权。”
这下子连陈海明都一脸震惊。他开车送周文豫去高铁站,路上眼见得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期权这口不能开吧?照现在的节奏,A轮到手时,BD团队就要突破1000人了,这怎么给期权?”
周文豫坐在副驾座上盯着窗外,不置可否。“徐广彬也下场了,也在找天一资本要钱。”他隔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觉得跟他比,我们的优势在哪里?”
陈海明听出来这并不是一个问句,所以保持了沉默。但周文豫似乎真的想问他要个答案,回过头来看着他,用目光又问了一遍。
“可能我们会跑得更快一点?”陈海明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搜肠刮肚找了个答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我们的FA也比较漂亮。”周文豫说了句笑话,他盯着前面一排红彤彤的汽车尾灯,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一群人绑在一起往前跑,是不是得目标一致才能跑得最快?目标不同,那就是互相拖后腿。雇佣兵的目标历来就是想方设法多搞钱,公司又不是我的,打下来的天下也不是我的,唯有落袋的钱是我的。至于雇主的死活,我为什么要管?——这就是为什么有人造假数据,有人买卖点位,还有人给他们提供各种方便。假如我的目标也就是问投资人套点钱,那就目标一致一拍即合了,我就不会费那个功夫去追究谁造假,不仅如此,我还要打发公关部门去把数据再吹个翻倍。”
江帆说得没错,他这回是动了真火。陈海明想。他所熟悉的周文豫很少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江帆是不是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哎……您什么都知道。他说,‘要是眼睛里一粒沙子都容不下,这事情就难办了’。”
陈海明答得忐忑,趁着等红灯的机会偷偷窥探周文豫的表情。
“我一猜就是,那小子也开始学坏了。”周文豫倒是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但我不是为了套风投的钱才回来的。——没有那个必要。”
他把双臂抱在胸前,靠到椅背上望着前方,无端给人一种傲气的印象。红灯刚好在这时跳掉了,拥挤的车流开始缓缓松动。陈海明把手刹压下去,踩了一脚油门。
这是他认识周文豫的第十六个年头了,跟着这人干过的事情有成有败,可能成的更多些,所以他现在也不是特别缺养家糊口的钱。但他觉得这一次不大一样。为了A轮这3个亿,他跟着公司鸡飞狗跳了快半个月,起早贪黑,风吹日晒,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同事之间相互鼓励都是“等拿到钱就好了”,这个目标明确得不能再明确,而且足够有吸引力。
但现在看来,周文豫这一回的胃口,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很多,3个亿对周文豫来说可能只是一个起点,而他对预期中的终点势在必得。
这次可能真的要干一票大的了。陈海明想。而不仅仅是赚一笔大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