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一直渴望长大吧,比我们同龄人更渴望些,毕竟她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容易,都是来自于自己对生活多那么一点点的掌控。自从她从17岁一下子跳到“21岁”,她似乎过得快乐了许多。校外的那些朋友给她更多的包容,更多的接纳,和更多的安全感;他们总是向别人介绍:“这是Chris,我姐们儿。” 他们不吝啬地承认Chris是他们队伍中的一份子,而在这之前,Chris从来没有享有过这般待遇。所以跟他们一起用假ID进出夜店,酒吧,甚至豪华邮轮派对成为了Chris的生活常态。
几乎每个周末,Chris都会混迹在灯光昏暗,充满酒精味儿的夜店里。紫色,粉色,蓝色的灯束映照在裸露着大部分肌肤,体态丰满的女子身上,而这些女子,夜夜与那些连接天花板和地面的冰冷的钢管缠绵;享受着无数同样冰冷的,充满情欲的眼神上下打量。音乐鼓声震耳欲聋,盖过了它原本的音符,震动着每个在那个窒息空间里逗留的男男女女的心脏和血液。人与人挤在一起,扭动着身姿跳舞。哦,不对,那甚至不是舞蹈,只是扭动,但那扭动迫不及待地向关注者们透露着一个秘密,关于他们是初出茅庐的新手还是混迹江湖的老手。端着托盘的服务生如同灌木丛中的蛇一般,轻车熟路的穿梭在拥挤的身体中间,带着暧昧的气息;她们的裙子总会越来越短,得到的小费越来越多,其中大多迫于生活的无奈,比如昂贵的大学学费,推搡着她们进入左手天堂右手地狱的世界。这个窒息空间里的人们互相几乎不说话,因为说了也听不见。大多交流都是大笑,大叫,互递酒品,香烟,和各种粉末。总有人神情恍惚,沉浸在欲仙欲死的快感里,或者是撕心裂肺的痛苦里。Chris经历过所有,从开始的忐忑,到见怪不怪。这个空间允许人沉沦,允许人堕落,允许人释放。这些都是Chris需要的。
就在这样的场景中,Chris遇到了她的男朋友。现在来说,只能算男朋友之一,但是最特别的那一个。我依稀记得Chris叫他“龙哥”,这个带着俗气的称号从Chris嘴里面说出来时总是带着粉红色气息。她在朋友的朋友的局上认识了这个男孩,或者说男人。龙哥其貌不扬,比Chris大四五岁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他没有高出Chris多少,但那幅不宽大的骨架上却明显挂了不少脂肪。肚子总是圆滚滚的突出来,上臂由于脂肪堆叠总是把双手架空,不努力一点还摸不到自己的后背。双腿也是,圆圆的,但还看出一些粗壮的小腿肌肉线条,他总是穿着到膝盖的宽大马裤,不同材质色调,挂着不同的装饰品,但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行走的别扭。他眼睛小小的,亚洲人特有的那种小而窄的眼睛,加上厚重的单眼皮,无论何时都只能看见下面那一半黑眼珠。鼻子也很塌,很小,就算一拳正中打在脸面上也不会受伤,天生就带有下凹的弧度。嘴唇厚厚的,连嘴巴都很小,像海马一样。而上述的所有,都长在一张没有棱角,四方而圆润的大脸上。龙哥最吸引人的,是那一头修剪整齐的黄色卷发和脖子上银黑色的粗重的十字架项链。龙哥总是带着憨厚和烟火气出现,是那种低到尘埃里的烟火气。但就是这样的龙哥,让Chris在红尘中爱上了。他很有钱,总是带Chris进出各种各样的高档餐厅和商店,可以轻而易举地满足Chris需要的“安全感”;他很体贴,总是能够适时察觉Chris的需要,并在最短时间内满足;他还很有耐心,在Chris闹腾发疯的时候不离不弃,耐心地守护她的发泄。我猜,就是这样,这个人让Chris忘记了爱的教训,忘记了被伤害的痛,忘记了红尘中的禁忌,她爱上了这个龙哥。Chris甚至因为龙哥的引荐有Luyi的功劳,不计前嫌地继续与Luyi做闺蜜。那段时间里我常听到Chris说:“昨天龙哥带我去了La Joila的一家海鲜餐厅,送给我一盒子玫瑰花,里面还藏着避孕套呢。” 我问她:“避孕套为什么要藏玫瑰花里呀?” 她带着一丝丝炫耀的语气说:“没事儿,你不懂,也没必要懂。” 那时候的我在她眼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吧,没有成熟到理解这些小情趣,我与她之间隔着一种大人对待小孩的疏离感。其实也挺好的,这样的我不曾踏入那团红尘弥漫的撕扯。
美好的日子很短暂,那之后不到两个月,就听到她对Luyi说:“昨天一起吃饭的时候,迈克给我发了条微信,结果龙哥看到了,就怀疑我跟他有些个啥。你也知道,迈克是我多好的男闺蜜,我怎么可能跟他有一腿呢?可是龙哥不信呀,我他妈当时就把手机扔香槟里了,跟他说这样你信了吧,我可以为了你跟所有异性断了关系。” 她接着说:“现在好了,我还得自己再买个手机,好几百刀呢,真的是为了龙哥说没就没了。”当时她不知道,怀疑她劈腿别人的龙哥自己先劈腿的别人,在那顿饭之前就跟另外一个夜店认识的女孩儿好上了。泡手机后不到一个星期,Chris就告诉我:“讽刺的是,龙哥跟这个女孩儿表白的餐厅,是他跟我表白的餐厅,连座位都他妈一模一样。” 可这是扎扎实实的失恋啊,就像匕首插进心里忘了拔出。Chris一开始的愤怒无比,跟龙哥大吵大闹,逢人就控诉龙哥劣性。渐渐地开始自责,总是喃喃道她自己做女朋友也许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是不是她更好一点龙哥就不会离开她了。变得萎靡,说话说得少了,不再找我们念叨了,总是一个人抱着手机坐在角落,像一条被人剪断尾巴的小狗。那天我在图书馆里,无意听见Chris跟龙哥发这样一条语音:“那要不要出来打一个分手炮呀,趁我还干净?”言语里尽是挑逗,可是龙哥看不见,她眼角积满了泪。我想那是Chris最后一次信任别人,最后一次对这个世界抱有美好的情感。
在那之后,Chris变得寒冷,跋扈。她恨透了那个挖她墙角的女孩儿,哪儿都不如她的人竟然抢走了她的心上人,那感受就如同被泼了屎还顺着头发丝滴到脸上般恶心。她辗转不少人,找出那个“小三”的消息,集结不少人,甚至做了周密的计划,要在哪一天哪个时间段的哪里,把这个女孩儿围堵,揍一顿,她宣誓痛恶所有小三,以后教训这种婊子的事都在所不辞。同时她对我们这些“好孩子”的蔑视也达到了新的高度,几乎不再与学校里面除了Luyi和个别跟她一样“不惧权威”的中国女孩以外的人说话。我还是不知道这其中包不包括我,但那段时间,我们基本上没有交集了。我知道关于她的消息,多是在图书馆里她与Luyi用中文高声谈论的时候听见的。我也没有刻意要知晓,我一点也不关心,但我知道的却一点儿也没少。
那之后Chris换了不少“男朋友”,确切说是床伴。有些给钱有些不给钱,有些有感情而有些没有。她也做了不少人的“小三”,但她并不在意。在她的那个圈子里,约上一帮人去把一个人揍一顿是解决所有纷争的有效手段,所以她做小三的时候也招了不少人打,我见她课间用粉底盖住胳膊上的淤青,见她情绪低落地挠着被别人剪掉的头发,听着她笑着跟我说:“还好,人家至少打人也没打脸。”语气复杂,是常人想象不到的那种混合着愤怒和欣慰的呢喃,她以为这样解读暴行证明了她的乐观豁达。就这样,她的生活愈演愈烈,一直到学期结束。
暑假我们都回国了,我没有她的任何一点消息,她已经换了四五个微信账号和无数电话号码,为的就是逃避开她从前认识的种种人事。我只知道,当我在我的南方小城里每天看看书,逛逛街,会见亲朋好友的时候;Chris八成没有回家,却在某一座灯火阑珊的大城市里,坐在某一辆玛莎拉蒂里,在夜晚的高速路上狂飙。或者是混迹某一场街角的战争,想象着自己的拼命换取英雄般的荣光,伴随正在进行时的殴打与折磨。更有可能的是回到那些不尽相同的窒息空间,体验着就算醉了也不归的放纵孤独。
暑期结束以后再见到的Chris,就像是伏特加兑了香槟,烈性极了。她的放肆成功到达另一个层次。她的代购生意发展得如火如荼,在Iphone6上市的第二天,她就一口气买了6个,拎着沉甸甸的白色半透明塑料袋到学校,像堆积木一样一个个拿出来,一个个垒上去,推倒,重新垒起来。Iphone盒子从高处跌落产生的清脆声响,是炫耀礼炮。她甚至一个星期夜不归宿,逼得她的人渣住家主动要求她搬到别处去,而她新的寄宿家庭完全不在意她做什么要去哪里,只要每个月房租到帐就好了,他们相敬如宾,从不红脸,从不过问。我也看不惯Chris的嚣张,渐渐开始讨厌她,鄙夷她;不过是留学生里的蛀虫,正因为她这样的人,才让大众认为留学生都是不学无术浪费资源的纨绔子弟。不只我,学校其他中国人,包括Chris以前的桌子联盟成员也大多是这么认为的,除了Luyi,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疏离Chris,害怕她什么时候闯祸连累了我们。
我们站在相互对立的阵营里呀,没有理由不讨厌对方。我以为Chris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真的很会在我内心冷却时,轻而易举地唤醒我的柔软。这件事原本一点也不特别;不过是有一天,我在课上讲了一个笑话,美国同学们捧腹大笑。这是我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我总是在说,他们也总是在笑。但特别的是放学后,一向不听课的Chris拉住我,认真地告诉我:“你今天讲的事真的好好笑,你真厉害。” 我原本以为她很讨厌我这样的人,我这种“讨好”老师同学的人,我这种没有“个性”的人,我以为她很讨厌我这样的乖孩子,好学生,老师的走狗。我以为我是风和日丽,她是电闪雷鸣。但她现在,竟然夸我的阳光很棒。她说出那句话时,一点都不像Chris,轻柔得像个小孩。我想,这个不常见到的“孩子”,也是Chris秘密的一部分吧,但她给我见了。我对她讨厌不起来了。
但除此之外,她还是那个嚣张的Chris,几乎不跟其他同学交流。周五要么旷课,要么带一个28寸,酒红色的行李箱到学校上课,里面装满周末去豪华邮轮派对要穿的衣物。她的高跟鞋越来越高,从10厘米,到15厘米,到20厘米,到25厘米。脚背像是芭蕾舞者般绷直,但明显技艺不精,每颤颤巍巍地挪动一步只能向前磨蹭5厘米,加上前脚掌下将近10厘米的防水台。Chris看起来像是刚被钉了铁掌的马驹,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遮掩不住尴尬与慌乱,忍着剧疼步履蹒跚地重新学走路。她的连衣裙越来越短,到最后闪着金色亮片的底端能隐约看到卫生巾的防溢边。挺胸抬头地在圣母雕像附近渡步,等待豪车来接,每一步都浸泡着骄傲和神气,炫耀着她即将享用的了不起的周末。只是每每当我看见她因为高跟鞋而摔得血肉模糊的膝盖,我总是忍不住心疼她,忍不住怀疑她是否如同她嘴里一般,在这样的生活里如鱼得水。所有人都期待着她能得到些什么教训,我也期待着,但最终,在老师质问她穿成这样是要干什么的时候,我还是帮她接过话,骗老师说这是在cosplay。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她,她明明就该被教训一顿呀,她明明都不在意这样的教训了呀。可是人们忘了,她身上不缺教训,从来不缺。只有我知道,缺的是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柔软,就如她不经意向我透露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