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入夏了,山上的空气总比城市来得凉快。
浅野千鹤倚在巍巍颤颤的大巴上,透过玻璃窗看高楼褪去,绿色蔓延。大巴绕过一个弯后,柳暗花明中显露出三条家丰厚的家底——一座仿江户时代的木屋错落有序地排开,现代化的标牌穿梭其中,却不显违和。
这么多年了,这里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她走下大巴,青草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边警亭的泽田大叔依然坐在外头,翘着二郎腿读报纸;对面卖竹制品的新田阿妈还是穿着老旧的红色格子衫,她总是念叨着这是小儿子送的礼物;不远处,熟食家的橘小妹帮着切牛肉,虽然相貌已然张开了,但那偷吃的小习惯看样子是没改掉……
千鹤边走边深情地打量每一块熟悉的土地,打量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多想上前打打招呼,说十年前那个淘气的大小姐回来看你们了。但时间紧迫,她不得不赶路,从山间小道绕到了三条家的后门。
我已经不是三条家的人了。怕是他们也认不出我了吧?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拂过素色的衣袖。3月2日,她突然收到了父亲亲启的信,要求他们姐弟回到这个大院子,开一次家庭聚会。当时,她坐在居酒屋的厨房里冷笑,早在十年前,父亲亲自将他们逐出这个家,事到如今又搞什么幺蛾子呢?腹诽归腹诽,血脉一亲,怎会因为口头一句说断就断。
因为照顾居酒屋的生意,她比弟弟阿佑晚了一天才抵达小镇。千鹤通过车牌的阴影位置确认了大概时间,想自己定是迟到了,从正门进去不免成了众矢之的。她便靠着模糊的记忆寻到了后院的小门。
门吱嘎的声音让她惊心,要是被下人发现了,要如何解释呢?意料之外,后院人影全无,连那厨房都没有下人偷偷抽旱烟的身影。这也太安静了吧?下人们都去哪了呢?千鹤纳闷,悄悄走上长廊。没走几步,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碎步声。她一惊,下意识躲进了手边的隔间里。
“不是我!我没有杀人!”熟悉的声音咆哮着,千鹤顿了几秒,才听出那是阿佑的声音。他似乎被人拽着,脚步声踉踉跄跄。
“当时房间只有你和先生两人!不是你还是谁!”另一个沉稳的女声微微颤抖地质问道。这是她的后母,三条绘子的声音。绘子喊道:“你一定是因为先生把你们踢出家门而心怀怨恨吧!长着天使的面孔却干出这等事,呵!浅野家的孩子真令我刮目相看了。”
“不是我!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警察……对!找警察前来勘察,一切就清楚了!”
“放肆!让三条家蒙受内部乱斗的丑闻就算了,你还想找外人看看这丑剧吗?”绘子尖叫道,“幸亏无用的下人们已经辞退了,不然不堪设想……你给我呆在这,不许出门一步!这院子,连同外面的城镇都属于三条家,你不要费力挣扎了!这件事由我来处理。”
重物摔在榻榻米上的声音与震动透过纸门传到千鹤身边,她捂着嘴,差点尖叫出声——他们在说什么?阿佑杀了父亲?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世界上最善良纯洁的好孩子啊!绘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重归安静的对面隐隐传来阿佑的低吟。她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渐渐靠近,随即一切悄无声息。
那孩子,一定又躲在角落,埋在膝盖里哭吧。
千鹤想象着对面的情景,心碎了。她深呼吸,拾回些许冷静。这座房子出了命案,除了报警别无他法。让阿佑当做嫌疑人囚禁在牢房里,总比软禁在这里好,谁知道那个苛刻的女人会对他做什么呢?
念此,她聚精会神听着周围的动静。确定四下无人后,她迅速穿过走廊,翻过后门冲回大道上。气喘吁吁地跑到警亭附近,千鹤刚想开口,大脑的警钟便敲响——这里是三条家的地盘,所有设施都为了三条家而生,就算在这报案,也不会传到京都府警视厅的耳里吧?
抱歉,阿佑,你再等等姐姐。姐姐一定会救你的。
千鹤望着大巴缓缓驶来的身影,暗暗握紧拳头。
等报了警,下一步应该是……找律师为阿佑辩护了吧?可是,请律师的费用和各家事务所的情况我一点都不了解啊。千鹤焦急地咬着唇,惶惶间,大片大片的抚子花绵延而过。她眼前一亮,突然如释负重——对了,找那个人就可以了。那个人会为自己解决一切忧虑。
染着夕阳的大巴绕过一个弯,返回了钢铁森林。
3月10日。
坐标,东京斑目法律事务所。
佐田急冲冲地登上楼梯,对擦肩而过的各人大声道“早”,语气比以往还凶。他在众目睽睽下奔向刑事案件专业室,一进门便开始大声喊深山的名字。这河东咆哮,把连夜复习六法全书的明石吼醒了。后者一惊,直接从椅子上摔下来。
“佐田律师你发什么疯啊!现在可是晚上啊!”
“你才疯咧,明明是你戴着眼罩没有摘!”佐田气势汹汹扯掉明石的诡异眼罩,无视了他吃痛的嚎叫。他环视四周,啧了啧舌,说:“深山那小子呢!怎么迟到了?”
“他……”
“我没有迟到哦,是你早到了。”
未等尾崎舞子解释,一如既往穿着深蓝西装的深山慢悠悠蹦下楼梯,他露出招牌的坏笑凑近,念叨道:“怎么了怎么了,大公司的合同失败了吗?那真是恭喜你了。”
“才不是!一边去!”佐田嫌弃地挥挥手远离他,边四处张望边说道:“是有事件发生了!我命令你赶紧为嫌疑人脱罪!该死的,电视遥控器去哪了?”
“这呢,我来开吧。”一旁的中冢连忙拿过手边的遥控器打开电视。
电视的新闻正播放着一个打马赛克的年轻人被警察拉入警车的画面,下面的标题滚动着“京都百年老店甘雨堂出现内部暗斗?儿子弑父是否属实……”。佐田一看见这场面,凶巴巴的脸揪成一团。他用力指了指屏幕,说道:“就是这小子,赶紧为他脱罪!”
“甘雨堂,记得是京都TOP1的和菓子店吧?”尾崎舞子歪歪头,“这是京都地区的事件,为什么要我们事务所去管呢?”
“这当然是我们的佐田律师担任了甘雨堂的顾问律师吧?魔爪开始伸向东京外了嘛,不愧是能干的佐田律师啊。”
“对对对……呜哇!老狐狸,你从哪冒出来的!”佐田被身后出现的斑目所长吓了一跳,不由后退几步。他回头见深山倚在电脑椅上幸灾乐祸地鼓掌,火气又冒上来了。他顶着怪脸怒视深山,对方也只是坏笑地摊开手,仿佛看热闹的孩子。
再这么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佐田精明的理性让他硬生生地把火气压下去,他轻咳几声,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名嫌疑人——浅野佑的姐姐过来委托我们证明她弟弟的无罪。这是工作!这是委托书以及……喂!深山你这浑小子!”
手上的资料突然被抢走,佐田气愤又无奈地看着深山转着圈躲开。深山简单翻了翻资料,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这要去京都探视啊。”随后他抬头,灿烂的笑容挡也挡不住。佐田心里暗道不好,刚想开口却被他拦了个正着:“交通费当然是由佐田律师负责对吧?”
“身为甘雨堂的顾问律师,佐田律师理所当然也要同行吧?”尾崎适宜地补了一刀。她拿起手机划了划,以充满期待的棒读说:“和菓子也拜托您了。”
“喂喂喂!你们!好家伙……”
这搭档,真是摸透了我的性子!佐田看着深山和尾崎一前一后走出专业室,颇为头疼。他深深地叹气,还未吸回来,便被如同树懒般的明石缠上了。那家伙可怜兮兮地抓住自己的臂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道:“佐田律师!我也要去京都,要去吃和菓子。你知道吗,我为了复习已经一周没吃东西了呜呜呜……”
谁管你啊!佐田青根暴起,使劲甩了甩,却甩不下这人形树懒。他揉揉太阳穴,边往外走边使劲扒开明石的脸:“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松手……”
3月11日。
浅野千鹤对着镜子重新盘起长发,她看着那只细纹与茧子遍布的手抚过素色和服领口,心里百味杂陈。抬头看看钟表,应是律师先生抵达的时间了。她解下捆绑和服袖子的绳子,递给女侍阿梅。
长廊的木柱与地面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光亮,彰显着古物特有的气质。比起它们,千鹤敛了敛眼,不得不在俗世打拼的自己已经没有了这份贵气。明明这才是我原来的家,现在却觉得格格不入了。
阳光透过树缝,在长廊洒下分明的碎影。她怔怔地伫立凝视,仿佛误入了江户时代的某件豪宅。目光瞥到草地上的抚子花时,她才放松下来。也只有这坚强的小花懂她的心情吧?千鹤蹲下身去抚摸纤细的粉色花瓣,专注得忘了时间。
若隐若现间,几重脚步声靠近。她呆了几秒,才想起要事。一抬头,碎片的阳光晃了她的眼。她眨眨眼,不知何时,一个深蓝色西装的浓颜年轻人笑着看着她,说道:
“哟,大和抚子在看抚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