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Upper East Side的Gracie Square,其实是东84街邻近东河的一段路,和“广场”这个地名并不相干。
方若施和她父母从地铁站出来,走不了多远,便看见了狭长的一个小小绿茵公园对面,那三大一小四栋连体的共管公寓楼。
夏天已经来到,道路两边的悬铃木郁郁葱葱,更显出这几栋楼在大都市里闹中取静的好处。建筑外墙略显陈旧,大门都很小,门旁墙壁上的门牌号码也不起眼。方老太太东张张西望望,摇摇头评论:“看起来比不上国内的公寓楼气派。”
“这几栋楼总有八、九十年历史了,可不是寻常人住的公寓楼,”阿施温和地笑,顺手指一指其中那栋较小的红砖楼。“那一栋,第九第十层,原来是孔家大小姐孔令仪的物业,宋美龄最后的几年便居住在此处。”
孟家位于旁边一栋更高的大楼里。大门口,衣着考究的大楼管理员正拿水龙头冲洗地面,见他们走过来,关了水退到一边,微微欠身,和阿施微笑打招呼。
方老先生笑着打趣:“还没嫁过来呢,门卫都认识你了!”
阿施冲着她老爹做个鬼脸,“这栋楼里的住户和工作人员流动性很小,每个人都认得每个人。门卫要记住一两张新面孔还不容易!”
说着,阿施领着他们上电梯。电梯还是老式硬木拉门的那种,开关升降之间咔吱咔吱响,方老太太抓住了阿施的手,有些紧张起来。不是因为电梯的老旧,而是因为这栋楼里里外外透出的气势,那种画堂朱户的气势,叫人猝不及防地自惭形秽起来。
到了五楼,孟家的女佣阿珍姐应声出来,拉开黑铁镂花的拉门,将方家三口让进去。
这套打通上下两层的公寓,面积很大。穿过门廊到客厅,迎面是一派淡黄、纯白与深蓝。室内装潢用大量的绸缎,堂皇大方又不失温暖,各处细节无可挑剔。名贵的家具、器物、摆设和字画各安其位,静静旁观这屋檐下人间烟火的岁月。
早已等在客厅里的孟李秀竹女士,手里闲闲地把玩着一串紫檀木珠子,碎步过来:“终于见面了,欢迎欢迎!”
孟老太太发髻高挽,身上穿芥子黄双滚边的旗袍套装,脚上一双平底布鞋,项上耳边都是珍珠。从衣服到首饰,款式都很简单,却是上好的材料,精良的手工。年纪这么大了,在家里见客也还这么一丝不苟。
这一照面,方老太太顿时感到了自己的寒伧。
早上出门前,她特意问过阿施今天要穿什么,阿施只说随便吧,整齐就行了,她还以为阿施对这次见面的重要性不够重视。到此时才明白,自己不论怎么穿戴,也绝不会有对方这种架势。不过,她到底也是有文化经过世面的老太太,不肯轻易妄自菲薄,当下拿出见面礼,不卑不亢地递过去:“是啊,终于见面了。”
“就要成为一家人了,还这么客气,”孟老太太道了谢,接过礼物交给阿珍姐,自己领着方氏三口到茶桌前。“来,先坐下喝口茶。繁星还在路上,我们等他回来开饭。”
“繁星那孩子,”方老先生赶紧恭维。“很斯文很有礼貌。”
“就是性格太软弱些,将来还需要若施多帮衬他。”孟李秀竹用老竹节根雕的茶勺,量出茶叶倒进紫砂壶。世家大族的雍容,读书人的气质,都在她待人接物的态度里:周到有礼,却绝不过份亲昵。
“哪里哪里,”方老先生满面堆笑,客套地回应。“阿施性子倔强,牛一样的脾气,以后请你们二老包涵管教的地方还多着。”
“要说我这未来的儿媳妇呢,又能干又聪明,比我那儿子不知强出多少,”随着爽朗响亮的声音,孟繁星的父亲从楼上下来了。老先生满头银发,穿长袖衬衫,普通的西装裤,精神奕奕,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孟伯伯!”阿施叫起来,略有些不好意思。
孟老先生和方氏夫妇轻轻握手,态度亲切随和,如同对待时常见面的老朋友。坐下来自顾自地说下去:“繁星啊,艺术家的缺点挺齐备了,缺少一点儿男人的气魄。”
“你倒说说看,什么叫男人气魄?”孟李秀竹低着头温壶烫盏,有条不紊。这一连串的动作她显然已经练过一千次一万次,十分娴熟,令旁观的人赏心悦目。“又不是战争年代,你还要他扛枪去打日本鬼?”
方老太太心知,轮到他们这一方为孟繁星说几句好话了,便开口道:“艺术家有艺术家的气质。繁星那么有天分,现在已经在金字塔顶上了,将来必定还要有更大作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几句话让孟李秀竹的笑意一直飞上眉梢。方若施见继母一招得手,第一次发现她居然如此滑头,也忍俊不禁。只有孟老先生不肯放过孟繁星,兀自数落:“哼,艺术家气质!一天到晚魂不守舍。”
“等若施进了门,这个儿子自然就交给她了,不用我们再操心。”孟李秀竹闲闲地量茶入杯,分给桌上众人。冲着老先生,又说:“依我看呢,就连家里上上下下,包括那些生意,索性也慢慢交给他们小夫妻去打理,”
“对对!”孟老先生把手中那杯茶一口喝干。“我们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有本事找到若施,还能把她娶回家,算是他长这么大,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我们两个老人家从此高枕无忧,也差不多可以退休了,哈哈哈。”
“难得你们和阿施投缘,”方老先生心里,着实落下一块大石头。孟家的门槛如此之高,起初他还真为阿施捏着一把汗。此刻坐在这里察言观色,见孟氏夫妇对阿施的喜爱确实发自内心,对自己和老妻也绝无半点小瞧的意思,想必是阿施手持一张名校文凭,事业上也自主独立,为她自己也为他们挣得了面子。他扭头嘱咐阿施:“以后啊,你那女张飞的脾性可得收一收,好好照顾繁星,孝顺公婆。”
阿施来不及搭腔,孟老太太已经发话:“成亲以后,我希望你们搬回家里来住。我们这个家,是太冷清些了。”
“对对,”孟老先生也强调。“我们只得繁星这么一个儿子。”
繁星有他自己的公寓,早已不和父母同住。阿施此刻不能擅自应允这种事,只能答道:“我和繁星商量看看。”
“只要你点头,繁星肯定听你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孟李秀竹继续说,语气还是不疾不徐。“不要去学那些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动不动要自由,讲独立。其实家里有得靠,靠得住,那是福气。脱离了父母,你们自己出去辛苦挨日子,也不见得就证明了你们多么有出息。”
这就是孟李秀竹。慢条斯理,从容不迫,说出来的话却句句铁板钉钉。阿施在一旁只有老老实实点头的份儿,心里对老太太佩服得差不多五体投地。
正对着她的墙角,硕大的粉彩八桃蝙蝠花盆里养着一丛牡丹,架在整根黄金樟雕成的高几上。这是一棵老株了,和她们那些刚种下去没几年的又不同,而且显然一直被精心养护,此时枝繁叶茂,红艳艳的花朵累累盛开,那一缕绵绵不断的芬芳混合着茶香,令人格外神清气爽。
这一株名贵的“火炼金丹”,恰如它的女主人。经过了不知多少霜期雪压,见过了不知多少山高水低,依然昂首挺立,生命的芳华历久弥新。
“若施!”孟李秀竹又唤她。“别的都在其次,让我们早一天抱上孙子才是正经!”
“就是这个话!趁着我们还能帮一把手,赶紧添个小娃娃……”方老太太兴奋地附和。这个话题一下子让四位老人家找到了共同的兴趣点,仿佛一个襁褓中的粉嫩小婴儿已在眼前,兴致勃勃地讨论开来。
中国人的香火观念真是牢不可破。雍容端整的孟李秀竹如此,自己那平凡普通的继母也如此,谁说婚姻只是两个年轻人的事?阿施不禁莞尔。
牡丹花右上方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云锦。墨绿锦缎底子绣宋人的“百子嬉戏图”,镶在黑酸枝镜框里,金丝银线在阳光下细细闪光。
不论是否与父母同住,孟繁星都脱离不了这个家庭对他的影响。不久的将来,她成为孟家新妇,眼前看上去如神仙眷侣般的孟家二老,就是她和孟繁星的未来模版。从此黎明即起,当家主事,养下一两个子女或者更多,每天指挥阿珍姐按时把饭菜端上餐桌……不见得是她自小梦想的人生,却肯定是一个正常女人的理想归宿。
她对孟繁星,有着相当程度的好感。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知情识趣,和他对坐喝咖啡聊天是很开心的。他对她的态度很周到很温暖,同时也很实在:买了水果到她的公寓,洗得干干净净帮她放进冰箱;两人一起做一两顿饭,过后他总记得将灶台擦得光可鉴人。
他的性格,的确失于优柔,有时她甚至会觉得自己身上的男性荷尔蒙比他还多。他们才刚认识那会儿,她帮孟繁星做名下资产的管理方案,孟繁星就不止一次赞叹:“阿施,你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像个大男人!”
是,这年头有个词叫做“女汉子”,实在是她们这些女人的形象写照。在这十丈红尘里,孤身一人左冲右突,一个不小心,就会沦为被别人踩在脚下的泥。所以一定要向上爬,爬爬爬,爬到了高处还要费尽心思保持平衡,千万不能掉下来。没有九条命,凭什么去和人家争强斗狠?怎么敢不果断?怎么敢不坚强?
而孟繁星这样的出生,这样的家世,又怎么可能也长成打不死的李逵?!
所以,瑕不掩瑜,孟繁星依然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自古针无两头利,嫁人最要紧的是实惠,七七八八的条件开多了,最后苦的还是自己。
“繁星从小安静,很好带,不像别的男孩子调皮捣蛋,也从不喜欢那些汽车火车、刀枪棍棒一类的玩具,”孟李秀竹拿起热水壶续上水,一边款款细说孟繁星的童年。“九岁那年过生日,我们带他出去买礼物,他只站在梅西百货的橱窗前不肯走……”
“别的他都不要,偏偏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的裙子!”孟老先生接上去说。“怎么劝都没用,结果只好给他买了一堆!一个男孩子,不喜欢刀枪汽车,偏偏要那个!这孩子从小古怪!”
后来,孟繁星就是因为设计了一款芭比娃娃的新年礼服获得全国大奖,由此在业内声名大噪。孟氏夫妇提起这段往事,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这样富足、开明、通达的家庭是幸福的,能够加入这样的家庭也是幸福的,阿施心想。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致千里。从此她不必单凭自己一股牛劲往前冲,不必担心撞了墙也无人搭救,孟家将是她的坚强后盾。
“阿施呢,小时候也一直很乖,特别喜欢读书。别人家的孩子总要被逼着骂着才肯写功课,我们却要费老大的劲,赶她出去玩儿,”方老先生喝着茶,嘴里多少有些苦涩。阿施的生母辞世那年,她才上幼儿园。后来这位继母待她虽然不错,但彼此之间,终究是隔了一层肚皮,怎么能和亲娘比。每每听人夸奖阿施懂事,他心里总难免五味杂陈,因为只有他才清楚,这个女儿的童年老早已被命运拦腰斩断,比起同龄的孩子,她早熟得太多。
他的视线越过孟氏夫妇的头顶,看着那扇半圆形巨大的玻璃窗。窗上刻着两枝合欢花,夕阳洒在上面映出两种不同的透明度,美丽得相当含蓄,不用很懂行也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玻璃。啊,灰姑娘的童话,在现实生活里真真切切地拉开帷幕了。女主角方若施,他那个从小咬着牙发奋自强的女儿,从此身价百倍。
“他们两个小时候都好带啊,”孟李秀竹拊掌而笑,越琢磨心里越高兴。“将来生下的小娃娃肯定也错不了……”
话音未落,几声钥匙转动,铁栅栏和大门开合之间,孟繁星走了进来。站到阿施身后,揽着她的肩膀,笑吟吟地问:“和几位老人家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方老太太快人快语,抢着回答:“在说小娃娃啊,当然开心!”
“小娃娃?什么小娃娃?”孟繁星一脸茫然。
“你方伯母啊,是叫你今后多疼惜若施一点,”孟李秀竹斟上一杯茶,示意孟繁星过来喝。“她总有一天是要为你十月怀胎生孩子的呢,多么辛苦。”
“生孩子?!”孟繁星一怔,他显然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么一个问题存在。
“当然了!”孟老先生不满地瞪他儿子一眼。“两个成年人结了婚可不就要生孩子!你以为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阿施见孟繁星那样子,活像一个在课堂上打瞌睡,冷不丁被老师点名提问的小学生,有些好笑,却也不忍心为难他,轻拍他的手笑笑:“老人家们闲聊呢,不用介意。”
“可以开饭了!”阿珍姐在厨房扬声叫。
“走走走,都到餐厅去!”孟老先生带头站起来。“阿珍!把我那些珍藏的好酒拿两瓶出来!难得今天高兴,我要和亲家翁好好喝两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