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候夏天刚刚结束，吹来的风还是热烘烘的，带着残留的夏天味道。我第一次见到许成至，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赵小曼说我是花痴成病，看见长得好看一点的人就觉得跟人家似曾相识。
但是许成至的确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觉。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他穿着白色的、扣子和胸前的口袋那里有黑色线条的衬衫，黑色的裤子和白色的板鞋。他出现在门口，我们都以为他是学长，然后他走上讲台，说：“同学们好，以后我就是大家的语文老师，我姓许。”然后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许成至，他的手特别好看，又细又长，写出来的字也好看。教室里的女生都开始窃窃私语，对这个新来的语文老师品头论足。
许成至写完自己的名字，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直接就让我们拿出了课本。
他说话的时候我总忍不住看他。他的衬衫很好看，白衬衫这个词用来象征少年也太烂俗了点，但是放在他身上就无比适合。
赵小曼摸摸我的额头，说我是言情小说看得太多，都看出病来了。
我们学校的大小考试，一直都是用名次来排考号，这个教室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考试时候的熟面孔。也就是都跟我的水平差不多，整个吊车尾。我有点担心许成至会像其他许多老师一样，从言语到行动都流露着对我们的轻视。但是他一直都对我们很有耐心，很真诚，甚至在看到第一次月考的成绩之后也是这样。
他有时候点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说完，他总是会微笑一下，然后说：“不错，回答得很好。”这样平淡无奇的表扬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格外让人愉悦。叫着名字发测验卷子的时候，他是所有老师里为数不多的不会在名字后面加上分数的一个，他不知道我们有多感激他这一点。他布置的作业不多，但有的男生还是会交不上去，他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一样，心平气和地亲自督促他们把作业做完。
所以每当赵小曼照例吐槽起各科老师，连他也不放过的时候，我都会义正言辞地纠正她：“你说别人可以，别带上许成至。”
因为赵小曼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当着她的面也敢直呼许成至的名字。每次我这么说的时候，赵小曼就会说我没出息，说许成至又不是什么超级大帅哥，也能让我失去判断力。
赵小曼是典型的叛逆少女，对一切都嗤之以鼻，尤其是对老师。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老师这种生物有这么大的偏见，连许成至都没能改变她的看法，但是许成至确实不是什么超级大帅哥。他的五官称不上惊艳，但是他白净，一张脸看起来干净舒服。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总是带着笑意。即使脸上不笑的时候，眼睛里也温柔得像蓄着一汪水。
我别的成绩很差，但是语文好，尤其是作文。许成至成为我们语文老师以后，我的作文写得更好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一点，经常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向我指出我的作文里需要改进的地方。
那天他下课的时候把我和文雨薇都叫到了办公室。文雨薇是语文课代表。到了办公室，他把一沓新试卷给文雨薇，让她按班里人数数好，然后跟我说征文比赛的事情。文雨薇看了我们一眼，把卷子抱到一边去数了。许成至说完，我看见他桌子上有一本东野圭吾的小说，鼓起勇气问：“老师，这本书你看完可以借我看看吗？”
他愣了一下，拿起那本书说：“这本吗？我倒是看完了，不过推理小说对你写作文有帮助吗？”
“呃，那谁不是说，我们知道的东西是有限的，不知道的东西是无穷的吗？”我随口诌了一句作文书上看来的名人名言，“这个作者我听说过，但还没有看过，也算不知道。权当探索一下？”
他笑出了声，“拉普拉斯说的。好吧，那你拿回去看吧。”他把书递给我，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的脸一下变得滚烫，说了声“谢谢老师”，扭头出了办公室。
走到教室，我的肩膀还留着他拍那一下的感觉，忍不住嘴角上扬。
文雨薇抱着试卷回来的时候，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问她卷子什么时候要交，她也没有理我。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人家拉普拉斯是数学家，说的那句话跟看书没有一点关系。怪不得许成至要笑！
2
高二的氛围很微妙，既没有高一那么相对轻松，又没有高三那么剑拔弩张。对我来说，每天都在对语文课的期待中度过。如果语文课在早上，我一整天都会心情愉快。如果被点名回答问题，或者有机会问问题，我就更开心了。但是赵小曼却不是这样。她的话好像越来越少，跟我聊天的时候也总是心不在焉。我一猜就知道绝对跟隔壁班那个男生有关。
那个男生高一的时候跟她在一起过。后来被老师发现，通知家长以后他们就分手了。但是赵小曼一直没有彻底忘掉他，偶尔在走廊遇到，她整个人都会变得不自在起来。从几个星期以前，我就遇到过他们在偷偷见面。
“我说你是不是傻啊？”我皱着眉头问赵小曼，“你忘了原来他班主任说你不要脸，他一句话都不替你说？”
“行了行了，你把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她不耐烦地说。
“真搞不懂那个男生有什么好的。”我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
“那许成至有什么好的，你不还是喜欢他？”赵小曼说。我赶紧扑上去捂住她的嘴，“你疯了，小点声啊！”
赵小曼翻了个白眼。我收回手，突然听见文雨薇叫我：“语文老师叫你去趟办公室。”
她面无表情地说完就转身走了。我心虚地问赵小曼：“你刚说的她没听见吧？”
赵小曼又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话。我只能默默祈祷文雨薇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
但是赵小曼似乎并没有听进我的警告。她在一个晚上打电话给我，说她爸爸撞见她跟那个男生约会，把她锁在家里，不准她去学校。
赵小曼平时对一切满不在乎，其实最爱钻牛角尖，而且一旦较真起来就毫不顾忌。高一的时候写作文总喜欢用“A面”“B面”的格式，被语文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说了几次以后在月考里直接每段用一个字母，一直写到了“G面”，让全年级的语文老师拿着她的卷子在班里做反面教材。我担心这次她爸爸这么过分，她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第二天我一直都在担心赵小曼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上课总是走神。连许成至的课都心不在焉。他让我们拿出练习册做题，我把练习册摊开，他又开始说些什么东西，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一直到他走到了文雨薇旁边，看了看她的答案，说了声：“嗯，做的不错。”然后探过身子看我的练习册，我才回过神来——我竟然还没有动笔。
他看了一眼我的练习册，又皱着眉头看着我。我的脸又变得滚烫，低头小声说：“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做哪道题……”
班里的人都还在埋头做题，我把头深深低下去不敢看许成至，他沉默了几秒钟，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没事，第五题，快做吧。”
我微微一怔，感觉一股电流从头顶瞬间贯穿全身。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我的世界只剩下许成至靠近的时候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教室里翻动书页的声音，写字的声音，还有头顶他手掌的余温。他说完就继续去看其他人的答案，我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脏跳得格外有力，似乎旁边的人都能听见我的心跳声。
而我旁边的文雨薇，同样脸涨得通红，斜着眼睛瞪着我。我从她的眼神里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她对许成至的心思。
文雨薇是我们班里学习最努力，脾气也最奇怪的一个人。她跟许成至算是接触最多，喜欢上他也是可以理解的事。要是换作别人，我也许还会期望跟她惺惺相惜，共同探讨一下喜欢许成至的心路历程，但是对文雨薇，我只期盼她千万千万不要看出我的心思。不然我一定会被她的目光给杀死。
当天晚上，赵小曼又给我打了电话，不过是从医院打来的。赵小曼家在五楼，她都敢砸开防盗窗，把床单撕成条从窗户离家出走。结果下到一半床单打的结就开了，直接把她摔成右腿骨折。我请了假到医院看她，她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我问她，就为了那个男生，值得吗？
想不到她眨眨眼，说：“我才不在乎他，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会这么做的。我就是受不了做任何事都要被管束，就是想反抗而已。”
我很羡慕赵小曼能有这样的勇气。她想反抗，每个人都想，但是真正这么做的只有她。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心里默默呐喊，然后继续按部就班。
看完赵小曼回到学校，一进班级就发现今天班里气氛不太对，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所有人都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议论纷纷。见我进来，后桌的女生赶紧凑过来说：“大新闻，文雨薇被语文老师叫到办公室去了。”
“这算什么大新闻，她是课代表啊。”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她是因为跟老师写情书被叫过去的！”
“什么？”我惊叫一声，有几个人闻声看过来，又会意地收回了目光。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她说：“有人去办公室送补交的作业，听见的。”
她说，文雨薇把情书夹在作业本里交了上去。许成至看到以后，在我们还在上课的时候就沉着脸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放在从前，我绝对不会相信这种话。但是文雨薇的眼神和她的心思，我都能感觉得到。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沉不住气，居然真的去向许成至告白。
但是内心深处，我又有一点点佩服她。她不像我这么懦弱，不管结果如何，终究是敢去做的。
“不过咱们语文老师啊，还就是长得好看，我也挺喜欢他的，何况文雨薇天天跟他接触呢……”后桌女生说个不停，我正在犹豫要不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就听见有人叫我，说老师让我去办公室一趟。
叫我？我思考了两秒钟，马上意识到，文雨薇一定会跟许成至说些什么关于我的不该说的事。
我赶到办公室，想跟许成至解释。他正在办公桌前坐着，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揉着自己的眉心，看不清表情。文雨薇在旁边站着，低着头不停地哭。
“老师。”我小声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来，一幅我从未见过的严肃和疲惫的表情。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进来。”他说。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你……”他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文雨薇，你先出去吧。我跟你说的话好好想想。”
文雨薇抽泣着，低头出去了。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他。
“文雨薇跟我说了一点事情。”他说，“我想听你自己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忽然想起了赵小曼。我也想有她那样的勇气。紧接着脑子一热，我说：“我喜欢你，老师。”
许成至明显怔了一下。
“我喜欢你。”我继续说，“从第一天见你就喜欢你了。我喜欢你的声音，喜欢听你上课，喜欢你跟我讲话，我……喜欢你的一切。”
我说完这些话，低头不敢看他。办公室安静的出奇。许成至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开口说：“你们还小。”
过了一会，又说：“你哪知道我的一切。”
这次换我怔了一下。许成至没有再看我，说：“好了，你先回去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走出了办公室。
那天本来还有许成至的语文课，但是他没有来。
他再也没有来给我们上过课。
3
春天本来就是一个短暂的季节，高三的春天显得尤其短。我们换上了夏季校服，黑板旁边的高考倒计时数字越来越小，夏天终于要来了。
我很少在学校见到许成至了。那次在办公室事件之后，他就调去教了高一，办公室搬去了另一幢楼。他非常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大家对文雨薇的情书议论了一段时间，也就被紧随其后的高三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无暇再提这件事。而文雨薇，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赵小曼伤好了以后回到学校继续上课，但是看起来倒比从前快乐许多。她说：“我爸妈终于肯听听我说什么了。他们怕我下次真的从五楼跳下去，没有床单的那种。”我很为她高兴。至于许成至为什么突然调走，她一个字也没有问我。我知道她其实心里都明白。
第二次模拟考结束的时候，我一个人爬上教学楼的天台。天空的颜色很浅，阳光以灿烂的姿态洒下来，一点微微的风吹过来，空气里都是青草和鲜花的香味。我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高楼，又忍不住想起许成至。
许成至说我不知道他的一切。我真的不知道吗？我总以为自己是喜欢他的全部，但是有一点始终没办法说服自己，那就是我跟许成至之间好像隔着一条河。不管是因为他是我的老师，还是因为他经历过比我多好几年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都是河里滚滚向前的水，我只能站在岸边，远远看着另一边的他。
可是我想去了解他的一切。也想像他展示我的一切。我希望自己在他面前，并不只是一个小孩子。因为他在我心里，也总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
我总幻想像这样一个人待在天台的时刻，应该会有另一个人的出现。拍拍我的肩膀，或者摸摸我的头，给我温暖有力的安慰，让我一时片刻地逃离这样的现实。
幻想里的人，总是许成至的模样。
当然没有人出现。我站了一会，还是转身下楼，还是要回家、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去。
刚下了几级台阶，就听见有人上楼梯。我抬头看过去——是许成至。
真的是许成至！
他看到我也有点惊讶。他保持着上楼梯的姿势抬头看我，我保持着下楼梯的姿势低头看他。
我们俩很久都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彼此。最后我先开口：“……老师好。”
他点点头。我继续下了几级台阶，离他更近了。他又说：“最近……学习还好吧？”
“挺好的，谢谢老师。”
他没再说话，我低头继续走，跟他擦肩而过。他也继续上着楼。我突然转身叫他：“老师？”
他回过头：“怎么了？”
我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我不小了。”
他看着我。我继续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说完我很快地转身下了楼。他似乎一直在原地站着，因为一直到我下楼，都没有再听见他的脚步声。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二模结束之后，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间，高考就结束了。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带着不同寻常的热情迎接了我们。我们聚餐，唱歌，还喝酒。想把所有的快乐和憧憬，都用这样幼稚又无力的方式宣泄出来。赵小曼每天都在疯玩，给我发她去很多地方旅游的照片。发语音大声说：“这绝对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夏天！”
没有人去想我们马上各奔东西，有的人也许再也见不到了。没有人告白，也没有人分手。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把最该说的话随着这些五光十色的狂欢丢在脑后，希望未来能自动把它们冲散，让我们可以不用去面对自己内心的懦弱和不安。
我也没有告诉许成至，我报考了师范类的学校。我想几年后重新回到这所学校，跟他名正言顺地肩并肩站在一起。我想真的证明给他看。我甚至还会想象真的到了那一天，许成至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但是夏天还没有结束，赵小曼就打电话给我，说：“许成至结婚了。”
那时候我正在理发店剪头发，店里的音乐声、吹风机的声音和耳边嚓嚓的剪刀声一起涌进我的耳朵。让赵小曼的声音变得虚无而遥远。她说：“我听五班老师她女儿说的。他婚礼结束以后才在教师群里通知的。”
赵小曼说的没错，这真是我人生中，最最难忘的夏天。
我不禁想，一场考试，也算是跟那一段青春的告别吧。可是许成至，连告别都没有，就要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想生他的气。连他借给我的那本书，我都还没有还给他呢。
后来我渐渐明白，从头到尾，许成至都不是我心里的那个少年。他是他自己，他是一个需要独自前行的成年人。我的世界跟他的世界，是一条宽阔的河流两岸。我的一些幻想，都不足以支撑我去望见他那一边的风景。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把我幼稚的少年梦打碎，已经是他对我的一种温柔。
赵小曼说：“你要不要再去见他一次？”
再见他吗？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新剪的头发，让我看起来好像突然长大了很多。我是个大人了。大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告别的。
但是如果有机会，我真的想再跟他说一声谢谢。谢谢他带给我的回忆，谢谢他让我感受到的温柔。谢谢他让我知道——
我的这个夏天，终究是要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