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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个标题时,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句子,这个句子和本文将要提到的故事(其实也没有什么故事)没有什么关系——不用卡夫卡的粉丝们讥笑了,我要说的是:向卡夫卡致敬。
我记得和小古在星城大街上撒尿的时候,他说:我们是彻底的后现代主义者。向大师致敬,这不是“彻底的后现代主义者”的所为,但我的脑海里,总是告诉我,不能忘记饥饿。我不能违背我的真诚,就像我说我是一条土狗子一样。这并不矛盾。因为无论如何,听说饥饿这种生理反应,是解构不掉的。三国的魏明帝说,我们不能画饼充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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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60年,悲伤省省城星城。我几乎不知道如何去描述这座城市,住久了,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你还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说它,就像用一句话概括你自己,你得想上一个星期,结果还是不满意。小古也是没有办法形容的吧,尽管在他为这座城市做的杂志《晨报周刊》上,记录了n期关于星城的点点滴滴,哪怕是地下水道的乌龟王八蛋都没有放过。
但我可以形容小古:胖。大多时候,复杂的东西,其实用简单的话来说就够了,它们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理还乱。那么,胖,这个字,也是可以用到星城的。这是一座发胖的城市,你看那不断向上生长的楼宇,和不断向周边地区蔓延的环线,就知道星城在发胖,立体来看,你分不出小腿、腰身、胸膛和脖子。星城,真的胖成一个球了,有一天,这个球体会飞起来,脱离地球引力,从悲伤省拔地而起,成为另一个星球。上海已经飞升了,在长江的入口处,现在,一个巨大的坑,淹没在海水下面。从共和50年起,地图上就没有了上海这座城市。
然而,我们除了默许一些城市脱离地球,脱离人类,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他们是上帝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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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省省庆,全省放一个星期的假。平时的省庆,星城的居民们大多选择外出旅游,但是今年这一周,没有一个人出去,黄兴路步行街广场,正在举行“饥饿周”的活动,全城万人空巷,没有在巷子里的,都守在电视机前,看芒果电视台的现场直播。这次活动,请到了悲伤省历届超级悲伤青年,轮番表演节目,老少咸集,可谓盛况空前。从最早的赵旭如,到最新的解渴(在消失一年后,解渴又神奇地出现在步行街广场的表演台上),都一一登台献艺。这次活动的主办方,还请来了全国十大著名的饥饿艺术家,从饥饿周的前三周,到最后一天,饥饿艺术家们在表演台的前沿,不吃不喝,整整要坐一个月。
一条步行街,充满了节日应有的悲伤气氛,商家们在店里店外悬挂了满满当当的横幅海报空飘气球什么的,书法家和艺术家们设计的这些宣传品,把步行街妆扮得分外凄凉。我摘录一些标语:“人类史是一部饥饿史”、“饥饿精神不可丢”、“我们饥饿过,悲伤过,绝望过”、“悲伤之源——饥饿”、“饥饿的阴影永远笼罩世界”,等等。一家字画店,搞了个大型“饥饿史展”,展览历代以来的绘画、书法、摄影作品,观者如潮,商家备用了两卡车纸巾,供观众免费擦用,仍不够用。
在这如丧考妣的一周,星城足足瘦了三圈,那原来蓬勃胀大的气场,收缩到骨头里去了。小古在《晨报周刊》里写道:如果不是饥饿周,我们还记得曾经的瘦,是个什么样子么?
我确实不记得,曾经的瘦是个什么样子,也许现在的北朝鲜人知道,但芒果电视台从来没有播放过关于北朝鲜人的新闻,星城也没有北朝鲜人来旅游,关于北朝鲜的瘦,只是一个传闻。我侧身市民与演职人员之间,看着赵旭如、解渴之流的超悲青年演出,浑身的脂肪被压缩成一块一块的油渣,汗水跟尿尿似的,一称,100公斤,足足瘦了10公斤。我看看小古,为了抢拍镜头和采访,他那原本圆润饱满的肚皮,皱纹千沟万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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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报周刊:在饥饿周,你觉得应该节食吗?
市民甲:没有必要。为什么要节食呢,我们都没了饥饿的感觉。你看见了吃的东西,你的胃难道不通过疼痛来提醒你必须去吃吗?那些提倡节食的人,一定是退化了吧,哈哈哈哈。
晨报周刊:你认为饥饿艺术家的表演怎么样?
市民乙:一个月少了点吧,再怎么说,也要一个半月啊,上海的时候,就搞了两个月呢。(他们会被作为世界非物质遗产,保护起来吗?)我觉得应该可以的吧,虽然说是说饥饿的阴影永远笼罩全世界,但毕竟不符合实际啊,全世界的饥饿都绝种了,总不可能把饥饿作为遗产保护起来吧,保护饥饿艺术家还是应该的。
晨报周刊:解渴的突然复出,惊讶不?
市民丙:不惊讶啊。听说他出国深造了。(你听谁说的?)反正很多人这么说啊,他是最后一个最有成就的超悲青年,饥饿周这样的大型活动,他不出来,还想不想混啊?(首届的赵旭如呢)四个字:宝刀未老!
晨报周刊:知道饥饿周的主题曲是哪个写的不?唱一唱怎么样?
市民丁:知道啊,是杜甫写的嘛。唱一唱也可以咯,你给小费不?(给!一个烧鸡蛋。)
(唱词)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晨报周刊:对这次活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市民戊:悲伤。(这也太老土了吧?)老子就是悲伤,干你屁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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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周的活动业已结束。黄兴路步行街上,穿桔黄色环保制服的清洁工扫着垃圾。一辆大客车开过来,下来一群人,把饥饿艺术家一个个地抱上去,医生给他们插上了输液器。然后又开走了。太阳步步爬起,星城恢复往日的模样,按照计算好的发胖率,按部就班地膨胀起来。
我在熟悉的街道上走着,漫无目的,心里空荡荡的,一点都不想去回忆做饥饿周主持的得失成败。整七天,我找不到一种东西。一眼望去,都是大场面,成千上万的人,但似乎只有一个人,一个胖乎乎的人,模模糊糊的人,整个星城,弥漫着潲水的味道,那个人就在这股味道中摇晃、呻吟、歌唱、啜泣。这为期一个礼拜的活动,会让我们记住怎样的饥饿?当我们抛弃了稀粥,吃上了猪肉,我们记住了怎样的稀粥?当我们抛弃了猪肉,吃上了纳米动物,我们记住了怎样的猪肉?没有,什么都没有记住。饥饿本身并不能陈列在博物馆,并不能偶尔拿出来回味。
终究不是饥饿的味道。饥饿艺术家们从来没有向我们透露过,他们把饥饿据为己有,以此牟利,甚至还可能成为世界非物质遗产。表演饥饿和祭祀河神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只写在古书里面,我们没有亲身体会,就相信了饥饿这个东西。如果和祭司捏造了河神一样,是饥饿艺术家捏造了饥饿呢?
也许世界上真的根本没有饥饿。我们只是在虚设的怀旧中度过饥饿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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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化妆间问赵旭如,你的悲伤有多少是饥饿惹出来的。他反问我,你觉得呢。我没有回答。
那你见过饥饿没有?没有。
传说最近的一次饥荒,发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是你爸爸那一辈了,有听提起过?
没有。我爸爸那一代人,胃已经进化了,自动抵触饥饿,根本就不会发生饥荒。他们把能吃的都吃了,所以没有饿着。
古书上写的“人相食”是怎么回事?
那是做科研实验。
那展览会照片里的瘦得皮包骨?
实验失败啊。
赵旭如的渊博,他的悲伤品格,在悲伤省没有人不敬佩。他说的这些,我反驳不了,甚至,他为我解开心中的疑惑,打通了任督二脉。我谢了他,继续去主持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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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谁杜撰了饥饿,又为什么要杜撰饥饿,这似乎不可查证,像集体犯罪,你不能找出具体的名姓来定罪。饥饿是一种信仰,世世代代扎根在我们的脑海里,让我们恐惧。我越来越认定,饥饿其实是一个神的名字,像河神的名字冯夷一样,那么饥饿艺术家们,真的就是祭司了。
一座对饥饿抱有记忆的城市,不可能被向往。饥饿周之后半年,也就是共和60年年底,星城居民在饥饿周营造的极度悲伤氛围里,干净地忘掉了饥饿,这以毒攻毒的办法,终于成功使星城飞升了。在洞庭湖之南,又出现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泊,这个湖泊的名字,还在商议之中,欢迎大家去红网提供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