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伦敦梅兰特公园路41号。

小雨稀稀疏疏的，早上到下午都没有停，雾渐渐散去，冬季的来临，往往使人间充满了荒凉和萧瑟。

她盯着那一沓密密麻麻的手稿。从早上到现在，她很耐心的把手稿上的内容逐字逐句的誊写在崭新的纸上。病魔始终在和她纠缠不休，她感到很疲惫，然而手头还未忙完的工作使她一次又一次振作起来！

她太过于投入，以至于忘却了时间，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着。

从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六旬的年纪并不影响这个男人走路的步伐，仍然像年轻的时候铿锵有力。

他蹑手蹑脚的来到这个老妇的身旁。

“亲爱的，我回来了！”

“噢！我的摩尔，你吓了我一跳。”

“亲爱的，我想是因为你对工作太投入了，听不到我的脚步声！”

“看，亲爱的，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从身后拿出了一枝玫瑰花。

她欣喜万分的吻了他，“谢谢你，亲爱的！”

他一脸愧疚，“我觉得我为你做的太少了，你太累了，你要知道你已经生病了，不能再工作了。”

她忍不住笑了，“我的摩尔，我承认你有一个非凡的理论，但你的字迹实在是，噢，我的天，实在是太潦草了！”

他微笑着回答说:“亲爱的，有时候我很讨厌我的这双手，它总是跟不上我的思路，所以每当有一个新发现，我就会很快把它记下来。”

她拉着他的手，“我理解你！”

“今天下午我和弗雷德去了汉普斯特德希思山丘，在那里我们交谈得很愉快。”

“他搬到了伦敦，我觉得对于他，对于你来说，真是一个很的好选择。”

“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亲爱的！”他关切的问道。

“我很好，摩尔，虽然我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不过我依然觉得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

“亲爱的，我觉得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了你。”

“摩尔，你还记得以前的日子吗？那时候你被各国驱逐，我们居无定所，光伦敦我们就搬了好几次家。”

“记得，那段日子我怎么能忘记，我们的孩子也都因为生活拮据，永远离开了我们。”

她望着她所爱的人，回忆起了往事。三十年前的三月底，她给好友魏德迈写了一封信。把到这里的境况都告诉了他。因为雇奶妈工钱太高，她只能自己给孩子喂奶，孩子从出生以来没有一夜睡眠超过三小时以上，体弱多病的孩子终日挣扎在死亡线上，由于病痛折磨，孩子拼命吸奶导致她的乳房被吸伤了，鲜血时常流进他的嘴里。有一天她抱着孩子。女房东来拿房租，她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最后女房东叫来两个法警，把拿得动的都拿走了。

不知不觉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只是没有掉下眼泪，她害怕他会难过和自责。

他知道她的悲伤，此时此刻，他不知道用什么动听和华丽的言语，才能安慰自己的妻子。他又想起了三个已逝的孩子，两男一女。他对他们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他每天都在为他的事业而忙碌，四处奔波。

他只能用自己温暖的大手握住了那双小手。那双小手，曾经是那么的细腻光滑，如果她没有跟着自己，那么这双手拉着的应该是那些舞会上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然而现在这双手，却是饱经风霜，上面长满了老茧。和乡下经常劳作的妇人的手并没有什么两样。这双手饱含着她对自己的那份爱。

“亲爱的，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他觉得他应该好好照顾妻子，她有可能患上了肺病。

他们去了汉普斯特德希思山丘，这是他和他的老伙计恩格斯经常散步的地方。

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一棵棵英国栎就像是迎接远客的仆人，站在道路的两旁，落叶随风飘荡，落在地面，它的璀璨的一生似乎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亲爱的，你觉得树叶飘落预示着什么？”

“当然是预示着它一生的终结，也预示着新生命的开始。”

他接着又问:“那树叶凋零之后，它还有生命的价值吗？”

“树叶又不是人类，它没有思想和贡献继续流传。”

“落叶归根，它作为微小的个体，终究还是会化为泥土，但是它会变为树木的养料，能滋养出新的生命，它的生命就在下一代新生命的身上得以延续。”

“原谅我，摩尔，我没有想得这么深刻。”

“它们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从哪里来，虽然一生走向了尽头，但还是要为养育自己的地方贡献出最后一份力量，它们的初衷始终没有改变。”

她激动地接着说:“就和我们一样，我们半生漂泊，不也是为了实现当初的理想。我选择了你和我们的事业，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笑着说:“你还记得吗？孩子们总是把当铺当做游乐场。”

她捋了捋头上的白发，“哈哈……它们还给当铺起名叫pop-house,原因是门前总会挂个小球。”

“摩尔你还记得吗？那是我们在度蜜月的时候，在克罗茨纳赫，你仍然在不停的创作，最有趣的是你还给我们的一个孩子起名叫‘唯物史观’！”

“我忘不了那段时光！我一生四处漂泊，像个世界公民，但是我感觉我很幸福，一个原因是我一直都在坚守这个我十七岁就许下的承诺。好多人一生中都在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他们的初衷已经被尘沙淹没，有的人因为困难而望而却步，有的人因为家里的阻挠而另寻他路。而我虽然遇到了这些情况，可是我依旧没有放弃。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你，燕妮，从春光乍暖到暮雪白头，我们始终陪伴在对方身边。”

“摩尔，有时候选择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坚持到底，我们的事业需要千千万万人为之流血牺牲。”

他听到这里，话语中有一丝哽咽。“燕妮，九年前的巴黎的香舍丽舍大街，那群勇士，他们就是先驱者。”

他突然想让她快乐一点，不假思索的说道:“等到明年，寒冬过去，我带你到法国去看我们的小燕妮和我们的外孙！”

“好啊，我很想念她，我们的孩子们跟我们吃了太多的苦。”

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她陪他走过了每一个艰难险阻，他人生最困难的时候她始终都在。当初门第的悬殊和周围人的种种非议，她最后也义无反顾的和他走了。有时候她觉得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她，起初她认为是她对他的爱，后来她才知道，是他们共同的价值追求，追求真理，厌恶腐化堕落的贵族生活，蔑视权贵，同情苦难的人们。她和他有着共同的理想，有着共同的追求。正是共同的价值追求，才让他们的爱情始终保持新鲜而没有变质，才让他们一起留下了一个个生命的履痕。他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他。没有弱者依附强者的低三下气，只是棋逢对手的局面。遇到他，真的刚刚好！

“我的摩尔，我觉得你就是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

她和他继续走在小路上，属于他们的回忆，逐渐被落叶掩埋，但是没有关系，毕竟他们的仍然相爱着，记不记得以前又有什么关系呢？

回忆，从来都只属于那些任性分手的痴男怨女，

落叶没有因为风止而停留，翁媪没有因为年迈而驻足。他们都要走下去，因为前方有使命，等待着他们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