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非常好玩的话题,《庄子》【逍遥游】中就讨论了这么个问题,内容涵盖挺广。
寓言开始就是尧与许由的对话,对话结束貌似寓言结束,但实际上却是留下了伏笔,直到神游太虚,遍览寰宇,回来才突然发现神来之笔而呼应开头。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实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当前主流学术都以“宾”为“实”之误,即原文为“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而改为“吾将为实乎?”这有两点原因:
一、二者古字非常接近:宾,繁体字賓;实,繁体字實。
二、从文意上理解,即前文已经说过“吾将为名乎”,而后文所言之“宾”,其实质仍是“名”。故许由不会重复言其不为名,而将“宾”,改为“实”。
持有此观点的,前有俞樾《南华经解》,后有王叔岷的《庄子校诠》,后来的注家多以此训诂为据。
按照此种理解,就是许由本身即不为名,也不为实,即许由既不需要天下共主之名,也不需要天下之实。
不得不说,这个理解很道家,以至于不觉得有任何毛病而都就此以为。
但是有没有觉得这个很道家,却很不庄子。
读《庄子》不多的人,如果先读过《道德经》,都以《庄子》为《道德经》之注疏,我开始也有这种感觉,这很正常。
但是要是读《庄子》读得够多,够深,就会发现,其实两部经典内容走向,思想旨趣看着貌似相同,但其实截然不同,甚至于是相反的,当然,我读《道德经》其实没那么深刻。
继续话题,许由说完他对“名与实”的看法后,紧接这下文说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这是啥意思呢?
如果我们按照道家的思路走,也能说得通,就是许由并不需要整个天下那么多,只要渴有一饮,饿有一饭,以身下之地为床,以俯仰之天为被就够了。表现得非常道家,如《道德经》的“小邦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等。
但是这就成为了其他学派攻击庄子,攻击道家的一个突破口。道家的这种价值观,在旁人看来就是自私的,对于人类社会的进步是起到反面作用的。比如,被认为是极度自私的道家代表人物,杨朱。
当然,这些攻击都是对道家理论理解的不深刻,或者有意歪曲,而并非是道家思想的真实面貌。
现在,我们再讨论另一种“很庄子”的理解。
即原文没有任何问题,就是“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
并非是许由进行无意义的重复其不需要“名”,而是前后表达的重心不一样,所以语义其实不一样。
前者讲的“名”是天下公主之“名”,后者讲的“名”却是指名“名”的真实意义,是一个虚指的概念,而并非真实的代称,即“实之宾”,只是一个“实”的附属品。
那么,相比于这种无真实意义的附属品而言,天平的另一边却是真实不虚的一饮一饭,一床一被,许由又该做如何选择呢?
庄子那几个寓言典故,大家都说烂糊了,听过一个的都知道,许由会如何选了。
比如:
庄子往大梁城见惠子,惠子使人狂搜三日而不绝,庄子以惠子之相位为腐鼠。
楚王使人往见庄子于濮水,庄子宁曳尾于涂而不为庙堂之神龟。
还有一则是《史记》中记载的,楚威王闻庄周贤,欲以厚币迎之。庄子不为有国者所羁,而游戏污渎之中自快。
从庄子本人被记载的寓言,我们就可以体会到庄子一定是求实而不求名的。
而下文的“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则实际上正是对于许由不求宾而要实的进一步例证。而并非是前述道家思想般不为名也不为实的不近人情之感。
庄子是非常实际的。
绝不会有那种矫揉造作的不切实际。
另有二则可证庄子的这种“务实”。
庄子衣弊履穿而见魏王,魏王以庄子为惫。庄子曰: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
庄子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对于自己的处境也并无任何忌讳,没有任何的表面工程,即不为名而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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