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籍贯”一词的解释是,“祖居或个人出生的地方。”中国人对籍贯的感情大概是独一无二的。山西人素以安土重迁著称,这方面尤为强烈。我从上学离开山西,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但骨子里依然认同自己是山西人。有一次参加全国性的会议,主持人问,山西的同志来了没有?我立马高高举起手:“来了来了。”山西的代表顿时对我这个“冒牌货”投过来惊奇的目光。
山西地处黄土高原,多山地丘陵而少平地。乡谚有云,“稷山没有山,平陆没有川。”稷山没有山,只是说没有高山,真正的平地也很少。如果有几百亩略平整的成片农地,就名之曰“千亩方”。这如同曹操率军南征,20万人号称80万大军一样,不可当真。小时候在农村,尽管没有遇到“草帽田”那么夸张的事,但山沟岭间即便几分地,农民也珍重耕种,则是常有的。人的想象力往往受其见识所限。小时候不知道平原是什么样子。外出上学那年,我坐火车出了娘子关,华北平原展现在面前,一下子看呆了:敢情真有一眼望去无边无沿、没有沟也没有岭的大平原啊。
山西人喜欢吃面食。眉户戏《亲家母吵架》里的儿媳妇想着做什么饭,“细思量无非是蒸馍擀面。”姥姥在世时也爱说:“馍馍面就让人吃不够。”无论在家在外,只要有面食,我永远不选别的。几十年在单位食堂吃饭,屈指算来,吃米饭不超过三顿。山西老乡相聚确定聚会地点,左酝酿右讨论,最后往往还是定在某个削面馆。
惧内的笑话古今中外有不少。山西版的惧内笑话也与吃面有关。说是老婆抡起擀面杖追着打丈夫,丈夫跑出巷子,正好遇见不少人,立马背着手迎着老婆说:“你这人也真是,无论擀什么面都行,还值得撵到巷里请示我?甭害怕,随便擀吧,薄的厚的宽的窄的咱都爱吃。”
山西人另一个习惯是爱吃醋。早年间村子里每家都会自己时酿造柿子醋,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舍得买几瓶清徐产的“东湖”牌老陈醋。有位友人李某,车的后备箱里永远放着几桶醋,吃饭时先则殷勤相劝,继而自斟自饮,不禁让人怀疑是否持有醋厂的股份。
在外地,一说起同是山西人,不管是雁北晋南,总觉得亲近几分,借用侯宝林在相声《关公战秦琼》中的台词,都是“阎锡山的队伍”。其实,山西南北相距超过千里,风俗、语言上相差甚远。如果在欧洲,这个距离也许就跨越三四个国家了。大家再一细聊,同属晋南、甚至同属一个县,那就更亲近了。即便一个县,也得探讨是汾南汾北、坡上坡下,说不定就能找到共同的熟人呢。
远古时期,尧都平阳、舜都蒲坂都在山西,中华民族五千年文化有“地下看陕西、地上看山西”之说。山西人于是经常有一种优越感。我所在的老乡群里,隔三差五地总有人发一些山西名胜或山西名人,从关公貂蝉杨贵妃直到航天英雄景海鹏,从晋商到票号。有时难免有点过甚其词。今年春天,中央电视台里播出老家县里杏花开放的新闻,就引得众乡亲奔走相告。还有一次,跟家乡一位叔叔行辈的人聊老家的事,他突然一拍大腿:“哎呀,咱们村说话就最标准,跟广播电台一模一样。”我差点乐出声来:卫护家乡竟到了如此不顾事实的地步,即使我这个向来认为山西月亮比别处圆的人也不好附和。
上世纪60年代,张中行先生被要求离开北京到外地教书,可以选择的去处是山西和河南两地。先生心中属意山西,理由一是距北京近,二是保守的民风可取。张先生是我尊敬和喜欢的老一辈文人,对我的家乡青眼有加,我也感到“与有荣焉”。可惜后来未能成行,否则会为山西留下一段文化佳话。
保守的民风是优点还是缺点?向来见仁见智。爱之深责之切,我总以为,山西人多质而少文。当代有关山西的文章中,著名的有余秋雨的《抱愧山西》、李存葆的《祖槐》,山西人都应该读一读,但作者却都不是山西人。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抗战军兴,我党最早建立的三块根据地或在山西,或以山西为主要依托,而反映这一时期斗争、有影响的长篇小说似乎只有一部《吕梁英雄传》。而反映冀中平原抗日斗争的则有《风云初记》、《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等。相形之下,山西显得居于下风了。
关于山西人,大到文化内涵,小到笑话段子,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古人讲,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不贤如我,且抛出自己的一块小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