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录·炎


洛炎王爷

凤玉:

传闻凤玉出世时,南离荒野霞光大作,仿佛天火降临,三天三夜没有停息。

此玉澄黄如金,温润如水,光泽柔和却夺人眼目。望之如金水流转,握之如暖珠在手。

玉能保主,非到天时不可损之。


小的时候,奶娘跟我说起我脖子上的这块凤玉,总是反反复复如是说。

听她们说,我出生时,我娘很是辛苦,几近殒命。

太医们从清晨一直忙碌到夜深,直至南边亮起祥光,我娘才顺利将我产下。

皇上为此大喜,一边加封打赏太医,一边派人前去南离寻找异宝。


当我学会说话的时候,那颗凤玉也来到了我的脖子上。

仿佛认主一般,原本暗淡无光的石头,在光华翻涌中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总而言之,这些我不记得的回忆,被传的神乎其神。

为此,我大哥一直对我有些防备。

因为,在他看来,他是龙,我是凤。


大哥是个从小就表现出帝皇之相的人,不管是言谈,还是举止,把父亲学了个十足十。

师傅说过,帝王之术,十个我加一起,依旧拍马都赶不上我大哥。正如在武学上,我大哥远不及我一般。

在我七岁那年,娘亲走了。

头七,父亲带着大哥来看娘。父亲和大哥一脸淡然。两人往出一站,任谁都会知道他们是父子。

反倒是旁边这个流着鼻涕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龙种。

二弟,你也该开始学习为君之道了。大哥看向我,眼神颇有深意。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差一点就点头,说好。但是胸口一热,脑子一惊,便只是低头。

如何?他追问。

我抬起头,吸了吸鼻涕,说,我不想,我只想玩。

大哥笑了,这次笑得很轻松,我看得出他是真的在开心。

他说,甚好,帝王之道枯燥无聊,这种苦,就让我一人来受吧,你要想玩,就尽管玩你的,我保你一世快乐。

父亲在边上,似乎并没有看到我们的交谈。

但是我分明看到,他的手扶在灵台上,嘴里似乎在说,无争,甚好。

那一年,大哥八岁。


正如父亲所说。

自此之后,我在宫里无法无天,欺负太监调戏宫女,有时甚至作弄入宫觐见的大臣。

父亲对此总是呵呵一笑,并不责骂。大哥似乎也对此视而不见。

此谓,无争。


我自然明白。

龙椅就一把,谁坐?

我若不坐,那便应有所补偿。

父亲一直没再有子嗣。原因不明。

大哥对我也越来越亲近,甚至上些经史子集的授课,也会将我拉去。

尽管我知道这大多是为了与无雪亲近。


我不喜欢这种亲近。

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那个头七的夜晚,我说了:“好!”

如今,我们又会是如何。

是否需要像父亲一样,对他的亲兄弟,杀了三个,关了一个,流放一个,才安稳坐上龙椅。

父亲是否还会直到临终,都没再有过子嗣。


我十二那年,无雪八岁。

已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

南宫世家作为开国元勋,家主封万世侯。

家主之女,必然进宫,封后。

但是无雪并不喜欢我大哥。

我知道。

她喜欢我。


我十六那年,无雪离开京城,前往中南。

慈航静斋,静斋慈航。

清玄老尼成了她的师傅。

无雪的资质万中无一,清玄老尼一定会传她离人剑。

这是我师傅说的,他说中了。


听说离人剑和我的断情刀一样,断情斩欲方可大成。

师傅说,这就是我和无雪的命。

本不该,却无奈。

我坐在金銮殿的顶上,左手边放着碎雪,右手拿着酒壶。

天空一轮明月。凤玉在我胸口发出微光。

四周一片寂静。

我却感到异常地喧闹。

来自心里。


碎雪:

碎雪取天山寒铁、陨星玄铁、地阴黑铁、番外精金,由西域第一锻器宗师,欧阳冶火用五年成坯、三年锻打、三年淬炼、一年精锻,共计十二年成刀。

因其“挥刀可碎雪”,取名碎雪狂刀,当年名列兵器谱第四,排在李家飞刀、斩天瑯铘、神枪离火之后。

成刀之日,距离今天已是贰佰捌拾陆年。


这是我第一次拿起碎雪时,师傅告诉我的。


师傅是个奇人。宫里除了我,没人知道他的存在。

羽林军的统领,指天枪范天地、范统领都不曾发觉有个老头在我的大殿里生活。

我问过师傅,为何没人能找到他。

他撇撇嘴,说,就那个饭桶已是第一高手,宫里怎么可能有人能发现我的踪迹。

说得好像他之利害,已经到了参化天地的地步。

我嘲笑他,高高高高手,那么利害就不要吃我的饭菜。

他哈哈一笑,说,饭菜算个球,老子爱的是他们给你贡的酒!

酒有什么好喝的,辣得要死。

小鬼,懂个球。

那年我八岁,确实懂个球。


师傅说他姓牧,叫老爷。

让我成天牧老爷牧老爷的叫。

他还说自己活了快两百年,终于准备有曾曾孙了。

我一直把这些当做屁话。因为每次他喝多了就开始勾着我的肩胡侃乱吹。

九岁时,隆冬,大雪封城。

师傅在我房间里打着边炉,披着被子,暖着酒。

牧老爷,你那么厉害,教我一招半式的,也该成高手了吧?我开他玩笑。

嗯……他低首沉思,发出沉吟,最后抬起头,我从没见过他如此严肃的表情,他说,好,我教你,命数如此,想躲也躲不掉。

我听得一愣一愣。

雪化后,他教了我一套心法,和一套刀法。

然后变戏法一般,把碎雪给了我。

心法,名“断情决”,刀法,唤“断情刀”。

十一年苦练,无人打扰。


其实我不笨。

十一岁那年,我就明白了师傅的用意。

大哥对无雪的喜爱,就仿佛他对龙椅的喜爱一般。

不见得多深,但却是执念。

而我,更不可能放手。

所以,不论如何,我终究要斩去一情。


记得无雪出发中南时。

青碧满天,天净如洗。

我与大哥一齐送她。

她看着我,泪眼婆娑。

大哥在一旁面带微笑,说,我等你。

而我,却说,我去找你。

无雪笑了。

所以,现在,我该去找她了。


拾月初肆。

秋叶染红了慈航静斋的外山。

只有静斋里面,翠绿依旧。

小师妹不会见你的,你走吧。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没有半点烟火气息的女子。

你还是让开吧,你挡不住我。

我看着她,总觉得如此不真实。

小王爷,不要让我为难。

多说无益,出招吧。

离人剑仿佛是一个看不到底的海沟。

当你进入它的节奏,就仿佛进入了漩涡。

唯有力斩,断之,方可破。

当我即将以力破巧,斩断离人剑延绵不断的剑招时,一段干枯的树枝,点在我发力之处。

你是牧老鬼的徒弟?

这个中年的女人,有着与师傅一样的气息。

清玄老尼?

哈,你还真是那个老鬼的徒弟。

我要见无雪。

快滚!她在坐死关!

我要等她!

那就给我滚到外面去等!

这一等,就是一年。


我不知道清玄老尼和师傅发生过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清玄老尼时常在我走进静斋时来赶我。

她每次都能把我丢到斋门外,却从不下重手。

她一直叫师傅死老鬼。

这让我觉得,他们就像一对吵架了的乡下夫妻。


一年里,我的武功突飞猛进,已勉强挤进一流之列。

又是一年拾月初肆。

我没有等到无雪出关的消息。

却等来了京城的谕旨。

皇上病危。

我和老尼连夜赶回京城。

抵达京城的那一天,拾月初拾。

皇帝驾崩。

新皇登基顺利无比。

不出十日,大哥便成了九五之尊。

而我,也终成了闲散王爷。

登基之日,新皇召来慈航,说。

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后。

慈航回他,南宫无雪正在坐死关,敢问陛下,允生,还是,死!?

何时可出关?

功成便出。

善。


琼酒:

琼酒自极东海外的千花岛进贡,每年伍拾坛,每年初春自岛,经船,泊于泉州,用檀木箱装运,初秋入宫。

琼酒很醇,入口有百花芬芳,过舌现万般甜蜜,下喉似一线天火,落肚如四季微风。

据传琼酒配上千花岛的忘情花,可以让人醉忘世间事,无数失意人为此远航东海,去寻找飘渺不定的千花岛,鲜有人归还。

因此,琼酒也有个别名:醉花酒。


我第一次喝醉花酒时,醉得差点醒不来。

那是父王驾崩的第一个春天,在我的王府里。

师傅说假如不是他用内力将酒逼出来,我就废了。

他说,他第一次看到有人醉得不省人事时胡乱运功。

现在只是筋络受损,总比走火散功来得好。


那时,雪已化,春雨将至。

无雪从慈航静斋归来。

作为年纪最轻便能坐死关的奇才,无雪还是没能功成破关。

我原本以为,即便修习了剑典,学了离人剑,无雪也不会变得绝情断欲。

但是当我自城外迎来仙女一般的无雪,我才看清,她的眼里只有一片死寂。


大哥迫不及待地将南宫家主召去,商讨无雪进宫的事情。

无雪得知,径直闯进天禄阁。

当我赶到的时候,场面已剑拔弩张。

大哥一脸阴沉,厉声质问无雪,你这是为何!

无雪握着剑,只淡淡地说,我要参天道。

你可知历来南宫家主之女均是帝妻!

我知。

你可知抗旨会株连九族!

我知。

那你!?

若陛下意已决,为南宫一族,无雪可在此自裁谢罪。

你!!

我看到大哥的怒容松了一口气。他越是在意,越是会想办法得到。

果然,大哥连说三个好,重重一拍桌子,吐气,说,我等你。

无雪依旧面无表情,应道,谢陛下。

言罢,她谁都没看,走了。

她的眼神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哪怕一刹。


当夜,我潜进无雪的府邸。

她早早就发觉我进了庭院。

清亮的月光中,无雪一袭白衣,立于庭院。

我遥遥望着她,定定看着她眼里渐泛的水光,却不知如何走近。

你,不该来。她说。

为何。

我终究不能成为你的人。

为何!

天下,是他的。

可你,是我的!

除非我不属于这天下。

随我走吧,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我若走,南宫家,待如何?

我语结。

无雪接着说,我,亦不会成为他的人。

这……怎可能?

无雪没有再说什么,只留给我一个凄美的笑容。

当她转过身时,我听到她说,来世再见。

那一刹,我就明白了。

她,并不是要参悟什么狗屁天道。

她,为了我,为了南宫家,为了她自己,为了这个天下,要将她的命,作为交代。

无雪!

我想追上去。

迎来的,却是她的剑光。

此时的无雪,早已不是我所能敌。

她的剑留给我的,是颈脖往下,肩膀之上,一道两寸剑伤。

你走吧。

她低垂着头,剑尖顶着我的咽喉。


我已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到自己的府邸。

师傅似乎什么都明白一般,丢给我一坛酒,说,醉一场,醒了就好。

那便是我第一次喝醉花酒。


醒来的我,对师傅第一句话便是,教我,我要带走无雪,我要带她走!

情急之下我甚至忘了礼数,抓住了师傅的肩膀。

他淡淡拍掉我的手,问。

你想学什么。

所有!

你一人,怎敌得过天下。

我不需敌得过天下,我只需敌得过饭桶指天枪和五千羽林军!

哈!师傅怪笑一声,脸色有些奇怪,转而深深地看着我,说,你可当真?

岂能有假!

哈哈哈,不愧是炎凤转世,果然是乱命之数,如此,我便试一把!

心法“问天卷”。功法“云龙折”。配上断情决与断情刀,若有所成,莫说五千人,便是万人敌,又有何不可。

师傅如是说。

可惜,命数一乱,便不再是他可以看清的了。


不老:

修慈航剑典,待过了死关,便窥得天道,进入另一个境界,再往上,可破碎虚空。

过得死关,此人便可容颜永驻,凭岁月荏苒,过关那刻的面容,将伴随一生。就如清玄老尼,传闻,她伍拾贰岁过死关,至今已壹佰柒拾陆岁,仍是当年样貌。

可惜,过了死关的人,也窥得太上忘情,七情六欲转瞬便忘,若要其记起,则千难万难,非情深如固不可扭转。

死关,也称不老关,忘情关。


大暑,无雪已闭关快四个月。

大哥派人将我召进宫。

在熟悉的宫阙里行走,我第一次有了陌生的感觉。

或许,陌生的不是宫闱,是人。


大哥穿着常服,坐在莲池边上,看着一片碧绿与星点嫣红,缓缓品着手中的清茗。

大哥,你找我。

二弟,无雪的事,你怎么看。

我眯起眼睛,沉默了。

但说无妨。他转过身,那一刻,他的脸与我印象中父亲的脸重合起来。我才意识到,他,真的已经是一个君王。

可,那又如何。

我笑了笑,说,你已得了天下。

他也笑了,我知你有心让我于天下,这二十二年,若没有你的全心退让,我们兄弟俩便不会像这样说话。

但是?我依旧眯着眼睛,问他。

但是,我,让不了你无雪。

我,不需你让。

我也知道,若你们决心要走,恐怕我也留不住你们。

所以你如何不让?

别忘了,无雪,始终是南宫家的人。

可我,也是洛家的人。

哎,父亲就跟我说过,权谋你不如我,但是我未必有你聪明。

大哥放下茶杯,双手撑膝,微笑看向我,说。

是,我不能对南宫家做些什么过分的举动,不然举国上下必然震惊,人心必然不稳。所以就算你和无雪远走高飞,我也只能忍气吞声。但是你也明白,你若这样,会让无雪和你,还有你们的孩子,一生都处在我的报复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而那个地方,便是这里。

说完,大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鎏金殿銮。未央宫,椒房殿。

何解?我皱眉问他。虽然我隐隐猜到他的意思,但是,我需要他亲口告诉我。

我所不能让的,是无雪作为皇后的身份,而非无雪这个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无雪入宫,以皇后之名,主未央宫,住椒房殿。而她与我会如何,你并不过问?

是。

我虽意外,却不吃惊。从刚才那一刻,我便知道,我面对的,不再是我的大哥。而是,一个帝王。帝王,自然要有帝王的思量。他所考虑的,并不单单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国。

但。

我转过身,看向他,问,但什么?

无雪是皇后,不能无端见你。都城,也再没有容你之地。你依旧有王爷之名,除都城外,天下任你行。除每年中秋,祭奠先皇,合家团圆之外,你不可无故进入都城,除非无人能发觉你行踪。你若与无雪有了子嗣,男封皇子女为公主,与我的子嗣一般对待。我可守我誓言,永生不碰无雪。

果然。我心说。逐我出京,是避免无雪有身孕后的流言蜚语,毕竟我对无雪的想法,早已是路人皆知。但为了不让我和无雪一走了之,他又需网开一面,给了我足够的借口和理由与无雪缠绵。这样一来,南宫家、皇家的颜面都能保全,我与无雪可终成眷属,举国安定不起波澜,真可谓一举多得。

好!依你。说罢,我咬破手指,将血滴进面前茶杯,将那茗品一口饮尽,摔碎茶杯,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大哥的声音,你啊你,江湖气息太重。

我停下脚步,轻声对他说,从此刻起,我就是个江湖人。


言罢,我仿佛放下了所有包袱,走出宫门时,竟有一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欢愉。

我很想告诉师傅,我也入了江湖。

可惜这个老家伙早在两个月前离去。

同他一起离去的,还有清玄老尼。


师傅留下问天卷与云龙折,让我参阅。

他还留下了前往千花岛的路线与航图。

收拾了细软,我离开王府。

我并没有如大哥安排的,离开都城。

而是来到南宫府。

我要等无雪出关。

告诉她这一切。

告诉她,她,是我的。


立秋。

无雪出关。

我站起身,看着走向我的无雪,一时间,万念俱灰。

她,已勘破死关。

那遗世独立的孤傲表情,与不带烟火气息的眼神,将她的美貌衬托得更为惊人。

一路走来,足落不起尘,片叶不沾身,真犹如仙女一般。

她,比之前更美了。

可我,却还是喜欢着那个追着我,叫我炎哥哥的无雪。

我想对无雪说些什么。

可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无雪看向我,轻声说,我先去见他。

我说,不必了,他已允了我们的事情。

那样甚好,免了许多麻烦。


无雪出关的消息,仿佛地震,整个都城一阵抖,无数的人忙碌起来。

他们,要为当今皇上与南宫家的皇后准备最盛大的婚礼。

整个都城张灯结彩,花瓣飞舞,吉祥的鲜红将都城妆点成了喜庆的国度。

街头是欢天喜地的人群,他们爱戴他们的王,与他们的后。


那一天,我再次喝得烂醉,被人丢到酒楼的后巷里。

无雪果然过了不老关、忘情关。

她对谁都是那样的淡然,那样的清冷。

甚至是我。


中秋。

祭奠完月与先皇,人群散去,各自赏月、拜月。

椒房殿偏院。

当我翻越墙头,落入院中,便看到了月光下的无雪。

她抬着头,静静看着空中的圆月。

皎洁的月光,将她唯美的睫毛描上银边,那一双秋水,清澈得不带一点涟漪。

或许,你该忘了我。离开这里,然后,忘了我。她轻声说着,那飘缈轻柔的话语,仿佛仙音,极不真实。

为何?

只因,我已忘。

清玄老尼亦过了死关,为何她不忘。

那么,你能帮我寻得生门之法么?

此去,我便入江湖,世间之大,终会有解。牧老邪能做到,我亦能。

好。

等我。

无雪转过身,面无表情,淡淡看着我。

似乎心中弦,被那一眼所触动。

我笑了笑,说,我来找你!

无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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