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阴暗的屋子里,仅有的一扇窗户开得很小,又在高处,白天的光照进来一点点,是一个小小的出口,像某种渺茫而模糊的希望。在这间监狱似的屋子里,K坐在我对面,我成了一个被审讯的犯人。
“那么,考虑好了吗?要不要加入我们?”
“不能,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怎么能立刻回答这种问题。”
“你好好想想吧,我对你说的话希望你听进去,这是对你有好处的。”
“我从来不觉得偷窥能有什么好处,蝙蝠老鼠一类动物才做的勾当。”
K曾经是我的好朋友,我用了曾经这个词,表示我现在对他很怀疑。我怀疑他是不是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有所预谋的。我们在一次读书会上认识,他是一位中学的地理老师,我们在读书会上都没有发言,彼此的个性有相似的孤僻的特质,这也是他过来和我搭话时我没有拒绝的原因。我发现和他说话可以很自然,我们似乎在认识之前就建立了一种默契,谈话时面部的肌肉可以完全放松下来,笑容也是自然的流露,尽管对某一观点会有不同意见,我们都能互相谅解并且欣赏对方。此后经常一起喝酒吃饭,我们都是少有能一起喝酒的朋友的人,因此这种关系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近乎成为一种习惯。但如今看来,他也许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我是被耍得团团转的那个。
事情要从一星期前的一个晚上说起。我和妻子正在卧室的床上,我正准备解开妻子的衣服,一丝凉风吹来,我感到背脊发凉。窗户没有关上,窗帘留了一条缝,我走过去拉开窗帘,忽然一双惊恐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没等我大声咒骂,那双眼睛就仓皇逃脱了,夜色太黑,他的帽沿压得很低,我没看清楚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为什么。
“那么,那天晚上偷窥我的也是你们的人喽?”我望着高处透进亮光的窗户,心里怀疑那里会不会也有一双偷窥的眼睛。
“是的,但我不认识他,既然你被组织盯住了这么久,那个人肯定是组织派的。”
“我被辞职的事呢,也是你们干的吧。”
“你有这样的敏锐力很值得称赞,组织的力量大到你无法想象,你如果不加入的话,难免会有更多糟糕的事。”
那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浏览着一篇篇垃圾稿件。作为一个网络平台的编辑,我的工作就是从一大堆垃圾中筛选出符合一定要求的垃圾,分门别类,投入到网络文字洪流对应的支流中去。我所做的工作与垃圾搬运工无异,偶尔也能从垃圾堆中淘到宝,但它也只能得到与垃圾相同的待遇。电脑桌面突然弹出了一个窗口,“点击可观看私密视频”,有一个确定按钮。我想把它关闭掉,可电脑瞬间处于了一种瘫痪状态,除了那个确定,我把其它所有能点击的地方都点击遍了,没有一点反应,看来非得观看这个私密视频不可。
在我一筹莫展时,老板派人来叫我了,用的是一种奇怪的语气,似乎带有某种冷笑的意味。我到老板那里,老板对我说了一大通,领导一类的人物就是擅长把极简单的意思掩藏在空洞的长篇大论中。我听了很久才听出了他要辞退我的意思,我又不太确定,问他是不是要辞退我,他说是,这反倒让我送了一口气,我终于搞清楚他要表达什么了,也不愿再听他说下去,就赶紧告辞去办公室收拾东西。我终究点了那个确定的按钮,电脑屏幕突然变黑,然后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是我的脸,那张脸在笑,是我在笑。所谓的私密视频不过是打开了电脑的摄像头而已,让我在电脑屏幕中看到了自己,这无聊的恶作剧。
“观看私密视频是怎么一回事,哪个无聊的家伙想出来的恶作剧?”我至今记得电脑屏幕里的我脸上的笑容,那笑容有点陌生,甚至诡异,我至今不明白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笑。
“一种常规的恐吓手段,怎么,被吓到了,说明还是有效果的。”
“你是怎么加入这个组织的,在我们认识之前就是组织的一员么?”我对这个组织的手段恐惧之余更多的是疑惑。
“不是的,我也有过与你相同的经历,先是发现被偷窥,然后也是莫名失业,紧接着是更可怕的事情,你要相信我,我是出于朋友的好心才这样善意地劝你,你千万不要到了我曾经的地步才肯屈服。”
“什么地步,能让人出卖自己良心的地步?你把话说清楚。”
“我不能透露更多了,你面临的状况比你想象得要严重得多,我先走了,你一人再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再提醒你一句,当心自己的眼睛。”
“你赶快走吧,我的眼睛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我把头转向一边,不再看他,当心自己的眼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的眼睛还能害了我?
他没有再回答我,只是轻声叹了一口气,他似乎感到惋惜。他走了,铁门被慢慢合上,门在旋转的过程中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像是从黑暗中潜伏的巨大野兽的肚子里传来的,随后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金属间的摩擦声,门从外面被拴上。我又陷入了一个人的境地,还好有一点从窗口挤进来的亮光,驱散了我对黑暗的一部分恐惧。
和醒来的时候相比我没有那么害怕了,虽然我现在对K很怀疑,甚至有点厌恶,但第一个走进这屋子里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使我轻松了一些,他带给我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我是怎么到这个阴冷的监狱呢,这样一个完全超出我想象的地方,我并不知道我所在的具体位置,我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被辞退后我便回到家中,每日吃饭睡觉打游戏,也不指望再找到一份工作。我不愿把失业的事告诉别人,对妻子谎称公司休假,但终究没有逃过妻子锐利的直觉以及她的一再质问。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失望与无奈,我有什么办法呢?妻子终于忍无可忍,她叫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的意思是出去找找工作,找不到也没有关系,总之我若再这样在家里无所事事,她一定会狠心把我赶出家去。
我便出去走走,走到了一家咖啡厅,点了一杯热咖啡。我一人独占了一张桌子,左边是透明的玻璃墙,在咖啡的作用下,我的身体和意识开始发热,窗外的阳光斜照在我脸上,我脑子里塞了一团热的蒸汽,我走到外面,想让自己冷却下来。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尽量让我的目光均匀地落在目力所及的这一片区域,每一个人头都没从我的眼中落下,我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
一个不太一样的女人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她全身的装扮以黑色最为突出,黑色的短款皮衣披在身上,黑色长筒靴与短裙之间是黑色的丝袜,她一头短发,头发上别着一只黑蝴蝶,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性感的气息,远远的我的目光就被她所吸引。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跟在她后面,她走路的样子很好看,步伐优雅而迅速,似乎每踏一步,就有一圈波纹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散开,她是在跳一支魅惑的舞,每一步都是一个节拍,我与周围的人群成了她的背景,甚至算不上一种陪衬。我发现她的衣服后面画着一副模糊而特别的画,那副画也具有魅惑性,远远的看不清楚,像一个裸体的女人又像一从疯长的黄玫瑰。
我为何要跟着她,人在无目的的时候会做出自己也难以解释的行为,一丝细小的欲望也可能会成为巨大的动力,就像杯子里溢出来的水流动的方向,看似无规律可寻而实际上是一种必然。我跟着她也许只是想看清楚她背后到底画的是什么,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让人信服。当我这么回答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人笑了,那是令人厌的笑,我不愿再为这件事去解释什么了。
“可真是一个性感的小妞呀,也许如你所说有一幅奇妙的画,重点在于你选择了跟踪这一方式来接近她,说明你身上有契合我们这个组织的特质。”
我无从辩解。
“女人也是你们的人?”
“她只是个路人,她还得感谢我们呢,帮她抓住了一个跟踪者。”
坐在我对面的是组织里的另一个人,应该是一位领导,这个人的模样实在怪异,脑袋的形状像一个倒过来的南瓜,五官像是被强行凑在一起,它们想四散逃离,却被这张脸牢牢地固定。这张脸总令我想起河马这种动物。河马说话的时候嘴一动一动的,像在反复嚼什么东西,他的声音都带有一种腐烂的水草的味儿。我跟踪那个散发黑色气质的女人到了一个狭窄的街口,在我右拐进去那条街时,女人已经消失了,整条街空荡荡的,在风的作用下白色塑料袋在地上颤颤巍巍,却怎么也不能移动,像被粘在地面。我迈着极慢的步子,眼睛偷偷观察两边的商铺,寻找那个黑色的影子。也许她在这里变成蝴蝶飞走了,变成蝴蝶是瞬间的事,我稍不留神她就飞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可怎么也得留下一两件衣服什么的吧。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后脑勺遭遇了狠狠的敲击,我眼睛一黑,就来到了这里。就不得不听河马说话,而且无从辩解。
河马说:“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我可是为你着想的哦,我们也不会去找毫不相干的人,你来这里是我们的看重呢。”
我沉默。
“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是那种喜欢强迫别人的人,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放你回去如何?”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表示怀疑,K说的更糟糕的事情是什么,他被逼到了什么地步才屈服。
“我不相信你肯放我,你如果肯放我,那为什么大费周章的把我抓来这里?”
“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自愿加入的,你如果不愿意,我们也不强求,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自愿加入。”
“怎么才算是加入,加入后要做什么,你要威胁我吗?”
“你只要回答加入还是不加入,具体要做什么我会在你加入后告诉你,如果不加入我可以马上放了你。”
他问:“你只要回答是还是否?”
我的脑子一团乱麻。
“是,还是否?”
我不知道,是还是否,我无法判断,脑子里像有一个搅拌机在疯狂地转动,有一团蒸汽在盘旋着上升,膨胀,脑子要炸裂了。
“是,还是,否?”
我的意识变得模糊,我觉得我全身在发热,我的脑袋变得很大,它拖着我往上升,一直上升,温度越来越高,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个声音好像在问我什么,我听不清,我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但我要回答,回答一个字即可,一股强大的力量要求我一定要回答。我大脑的某一个部位在飞快地旋转,旋转的速度过快了,那是一种疯狂的运动,是自我毁灭,它想把自己连同这世界一起毁灭掉。在这疯狂的旋转中,一个字似乎飞了出去,它飞到了外面变成了一个声音,变成了一个短促而低沉的回答。在这同时,世界连同我的脑子一起炸裂了,明亮的光异常刺眼,一种纯粹的空旷,一种极致的明亮,涌向我,我呢,我看不见自己,我的眼睛也不见了,我却能感觉到眼睛尖锐的刺痛。而后是长久的空白。
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我就躺在自己家的卧室里,睡在一旁的是我的妻子。周围还很黑,钟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日期是记忆中我被抓走的那天的后一天。从时间上看,发生的事情可以吻合。记忆的清晰程度也表明了那不是一场梦。那我是怎么回来的呢,想了很久想不出个头绪,我又怀疑那是一场梦。如果是一场梦我就可以如释重负了。
如果是一场梦,它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第二天我仍待在家里,我的失业确实发生了。还是在我看到那个黑衣女子时就陷入了梦境?那样仍旧解释不通我醒来后会躺在自家的卧室里。K曾说过,他们的力量强大到我无法想象。我打电话给K,约他出来吃饭,他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异样,我们的关系就像从前一样,我们讨论的主题一如平常,一切再正常不过了。
时间在每天的单调重复的生活中慢慢过去,我又找到了一份工作,好像除了我的失业外其他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开始相信那是一场梦,对呀,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那样的组织。就算是梦,那梦里的两件事情我一直不能释然,一是那女子身后的画我一直没看清楚,二是在梦的最后我到底说了是还是否,我经常一个人在想这两件事,画了什么呢?是还是否?这两个问题于我而言竟成了哲学式的发问,我无法回答,却不得不想。另外,我的眼睛发生了变化,视力竟然变好了,连近视眼镜也不需要戴了,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习惯,但总归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