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式微胡不归丨我的外公和外婆

七月盛夏,有嘹亮的军号穿透了我的梦,从惊醒再到习惯,每天清晨雷打不动的军号声,磨刀霍霍的催醒了慵懒的睡意,远处隐约有军人踏步、报数、晨练之声,偶尔会有直升飞机的螺旋桨轰隆隆穿过。

清淡的早餐,简单的午餐,丰富的晚餐,日日如此,如同行军令,一成不变的生活被罩上了一层穿不透的沉默,那只沉默的鸽子挥舞着灰白色的翅膀,扑闪着翅膀在堂屋间穿来穿去,我听见它翅膀卷起的风声,听不见它未开口的如烟往事。


这是儿时的七月,所拥有的全部记忆。

那间墨绿色军大衣,左边胸口处挂着几枚闪闪的勋章,一顶黑色檐边帽,沉默的搭在上方。它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一闪而过。记忆中的外公,脸总是有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即使他不戴帽子,那双深沉如水的眼睛,也总是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薄雾。

我似乎从未见他穿过军装,那军大衣被珍惜的安置起来,他常穿着灰白色的中山装,也不知道究竟是洗得发白,还是本来就是灰白色的。他十分的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他坐在那里,也似乎离你很远很远,那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长久的、长久的待在了那个沾满了晨露、响起了军号的地方,那里应该有茫茫的草原、一抹艳血的红日和潺潺河水里累累的白骨。

然而在那沉默的阴影背后,我总是能感到一股安定的力量,他那灰白的身影里透出的,是一种万重山水过后的沉淀,那是一股柔和又坚定的力量。那股安定的力量,盖过了屋子里挥之不去的沉默或喧闹。他觉出我在瞧他,朝我招招手,我爬下高高的凳子,越过人潮朝外公走去,他一把大手将我带离地面,抱在膝上,从一桌菜中夹起一道,放在碗里:来,尝尝,听说你爱吃,特意叫阿姨做的。

外公养着一只黑色的八哥,这只鸟儿呆在褐黄色的竹笼里,上面盖上一层深蓝色的布,时而我会掀开那道布,看看它是否睡着了。每逢清晨,马路上人还渐稀,薄雾笼罩,晨露拂面,外公一手提着鸟笼子,一手牵着我,慢慢的朝公园走去。

鸟笼子被挂在绿树枝桠上,八哥开始欢快的看着外面的世界,蹦跳不已。在八哥和笼子之上,是清晨倾斜的阳光,穿过那树叶和树叶的缝隙,投在我的脸上,风过了,阳光被零乱的打散了,交错重叠的树影斑驳,那一树阳光交错的绿被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转过脸来,外公和打完太极的老人笑谈有声,那是他在沉闷屋外的笑容,树上的八哥开始说话了,“报道,报道。”

我对他的记忆,总是弥漫着一层灰白色的薄雾,他孤身一人走在那漫漫的薄雾之间,灰白色的衣服上沾满了露水,他永远那样走着,直到身影渐渐被隐没、消退。我曾牵着那双大手穿过了清晨的薄雾,那是一双厚重稳健的手,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是握着他的手,我感到前方的漫漫长路,也走得踏实有方。


外公还在世的时候,从未有对我严厉过,一直对我十分严厉且苛刻的人,是外婆。她跟外公一样,征战沙场,从尸身血海里走出来,她早已被那军令生活磨锐了棱角,看人的眼神带着锋利的刀,张嘴说话带着切骨的冷。她有着高高的颧骨,薄嘴唇,花白的头发修剪的短短的,那道深不见底的眼神里,有一道明晃晃的精光。

那道锐利的目光,才是小时候的童年阴影,那道光仿若能直接折射进我的胃里,即使桌上饭菜再热,也似如鲠在喉,寒到心底,可是我还是必须要含着眼泪把饭扒完。因为外婆家,是不允许碗里剩饭的,那是军人最不耻的浪费行径。

外婆认为,家规应该如军令一样,有违者必罚。七月的盛夏,反而成了记忆中最凉意的日子,不敢多行一步,多说一句,生怕那步走错了,那根比我手臂还粗的龙头拐杖就重重敲下来。时间被切割得十分整齐,在方块与方块之间,那大段大段的时间竟无事可消遣,而我也不敢消遣,露出平日里慵懒的一面来,只能躲进房间里看书,数着日子,看着窗外的昼夜轮转。

但还是会因为一些细小的事情,被狠狠斥责。起床起的太晚,被斥责;吃饭吃得太慢,被斥责;讲话声音太小,被斥责;说话太娇气,被斥责;哭着找奶奶,被斥责……记得是被打过的,但是打得不算重,由此我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对军人家庭来说,算是轻罚,但对奶奶来说,那真是重打啊。听闻后又惊又怒,我这个孙女儿被当成心肝宝贝疼过来的,平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弹一根指头都不忍心的,你怎么能打她?

一怒之下,几乎与外婆家决裂,直到外公去世,这让我对外公的印象变得更加淡而模糊。我的奶奶和外婆不一样的是,她是外软心硬,真正做起事来决绝果断,而外婆,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奶奶沉吟片刻后,这么告诉我。

你奶奶不打你,会害了你的。外婆穿着短褂,盘腿坐在沙发上,手边是她的拐杖,我每每害怕那拐杖,不敢坐近。外婆拍拍身边的位子,精锐的眼神责令我坐近点,眼看着又要被斥责了,我赶紧挪过去,她拿起削好的苹果,递到我手里。

你每每来看我,都是数着日子想走。她抿住嘴角摇头,那威严的表情忽然松垮下去,眼神中深深的悲戚。那是盛夏的夜晚,电视机的亮光忽而白忽而蓝的照亮了那个家,外婆摇着蒲扇,一阵微微的风,吹过我的脸。

她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命运给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有些曾经一心想要逃离的围城,如今成了回不去的往昔。那盛夏的夜,阳台上的白色花香,悠然而过的南风啊,那扑闪着起飞的鸽子,呼啦啦的飞上屋檐,闭上了眼睛和翅膀。


作者丨小野

来源丨于野妹子(ID:yuyemei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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