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风化
古城的雨从入秋开始就一场接着一场,柯秋臻搭上一班挤满了人的公交车,勉强站在车前门的台阶处,回头对着无法上车而垮下脸的后一位中年妇女做出歉意且尴尬的微笑,还未等他再做出更多表情,司机已经“啪”地一声将车门关上,速度之快,差点夹了他的鼻子。
“吁——”长长地出了口气,柯秋臻时常觉得,在傍晚高峰期挤上回家的公交车后,似乎就在精神上得到了一种解脱。
当然,所谓的“回家”,也不过是回到他半年前费劲力气才找到的合适租处——一套只有一室一卫,外带一个既是餐厅又是客厅的小户型,所有的房间都不超过十五平米,加起来也顶多六十平米的出租屋。以他紧张的薪水来说,能够租到这样的房子,主要是因为后者足够偏远——每天来到单位的通勤时间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
在车上被“罚站”了一个半小时后,柯秋臻用精疲力尽的身体挤过人群,穿过宛如沙丁鱼罐头的整辆公交车,迎接了许多双白眼之后,在司机即将关闭后门的前几秒中从车上跳下来。抬眼看了看自己住处所在的高耸建筑物,他突然想起家里的冰箱已经近乎空空也也,叹了口气,又转头向马路对面的大超市走去。
在跟售货员多要一个塑料袋而又被附赠一个白眼之后,他不得不在内心苦笑,如今的社会真是戾气太重。带着已经被工作和生活折腾地精疲力尽的步伐,在即将迈入小区大门之际,又被手机中催命铃般的来电呼叫唤醒了快要原地倒下的可怜灵魂。
“小柯啊,不好意思,吃饭了没有?一个小时之内赶紧回到单位,我们要出警,人手不够”,老赵的烟嗓一如既往地的平淡,但传达的不是请求,而是命令:“电话里说不清楚,你马上赶回来。”
柯秋臻只觉得这一通电话带来的疲惫感,甚至超过了今天一整天的工作。
谁说当公务员就是舒舒服服的铁饭碗?这年头,只要工作找的好,不加班就可以当做是放假。
柯秋臻一瞬间甚至想对着手机说一声“你打错了”然后挂断电话,但最终属于人类的理智还是阻止了这样的行为。
一个半小时之后,他又回到了位于古城郊区的乐游区分局。看到四层办公楼灯火通明的样子,他觉得刚才顺路买了两罐能量饮料的想法真是无比正确,熬夜是属于基层民警的家常便饭。
“怎么迟了半个多小时?”赵队的话里透着一点不满,他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柯秋臻觉得过几年自己如果有胃病,那多半是有这样一位顶头上司时时刻刻强调考勤的缘故。
“高峰期都过了,本来路上不堵的,结果高架上出了事故”,柯秋臻无奈地摊了摊手,说道:“我说,头儿,你有车,可我只能坐公交啊。”
赵队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他清了清刚抽完烟的嗓子,说:“小柯也到了,那我们现在就立刻出发吧”,一回头又对着有些傻眼的柯秋臻说:“小董他们已经到现场了,其他的路上我跟你慢慢说。”
看着赵队那张国字脸上微微皱起的眉头,柯秋臻还是忍不住先问了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
“地质所那边报案,他们的一位研究员死了,而且死之前在网上发了遗书,现在地质所周围全是赶过来看热闹的群众和准备找新闻的媒体。
地质所是乐游区分局管辖范围内最远的地方,算是古城郊区中的郊区。这片场地被确定为国家地质研究所的古城分所之前,是几栋长期经营不善的酒店。十多年前被古城政府重新征地,相关部门花了大价钱才买下来,据说是由于地质领域一些项目的重要性,而最终明确为地质所的地址。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进行拆迁和重建后,有着数栋气派大楼的国家地质研究所·古城分所就正式挂牌成立了。
坐在破旧面包车上胡思乱想的柯秋臻,听着赵队不断地打着电话,中间趁着电话的空隙跟车里包括柯秋臻在内的部下交待具体的情况,于是已经将一罐能量饮料当做晚饭喝下去的柯秋臻,总算听出了一点头绪。
大约是今天中午的时候,地质所的一位研究员在个人的网络社交媒体账号中,发布了一条个人遗言。紧接着,看到这条遗言的人们纷纷开始寻找发出遗言的人,究竟在现实生活身处何方,并迅速进行了报警。经过网警那边根据IP地址的搜索,并联系上相关单位也就是地质所的时候,对方发现这位研究员的宿舍门打不开。等到先期赶来的民警撞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已经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的研究员。
柯秋臻坐在车上,用手机点开了那位不幸逝世的研究员的账号发言,文字当中充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压抑。接触过几次自杀案件的他知道,这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压抑,正是自杀者的遗书中所普遍给人的感觉。
正感叹着一条年轻生命的消逝,赵队那硬朗的话语再次传进了耳朵:“这次的事看来影响很大,我提前在此给你们打个预防针,没有组织允许,任何人不得私自接受媒体采访,或者透露任何案情的细节,都明白了吗?”
得到车里肯定的答复后,面包车也已经驶入了地质所的大门,围在周围的媒体记者们纷纷涌来,但被先期赶到封锁现场的警员们挡了回去。
面包车停在了地质所大楼前,赵队第一个下车,迈着大步子向大楼正门走去。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位地质所人员赶忙迎了上来,柯秋臻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心想大概这种事给这个地方的所有人都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柯秋臻以为这位自杀的研究员,大概是服用了过量安眠药,或者上吊自杀之类的方式。但走进那间宿舍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那具躯体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仰倒在窗台上,脖子上有一个粗布勒着,走近一看,粗布的另一头在窗户外面,绑着一块石头垂到了楼底。
“好奇怪的自杀方式”,柯秋臻心里这么想着,转头看到宿舍外一个跟他看着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子,向他点头致意并微微笑了一下。柯秋臻的直觉告诉他自己,这人似乎跟他很是相熟。
“你认识他吗?”赵队也看到了那位年轻男子,转头疑惑地问道:“听刚才地质所这边的领导说,这是最先赶到案发现场的人之一,似乎是死者的朋友。”
“我不认识他”,柯秋臻摇了摇头,反问道:“当时撞开房间门以后,就是现在这样吗?”
“是的”,赵队点了点头,“小董说,他们当时撞开门的时候,这位研究员就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说罢,向着站在门口准备进来的董宁安点了点头。
“潘姐说她一会儿就到”,董宁安是位长着娃娃脸的刑警,他从警校毕业分配到乐游区分局不到两年,平常总是露出一张开朗的笑脸,队里大家都很喜欢这位可爱的小伙子,只是现在他那白皙的脸上只有遇见生命消逝时的凝重。
“好”,赵队点了点头,又对董宁安吩咐道:“小董,你去跟大家说,把这栋宿舍楼当时在附近的所有人都叫到一个屋子里,地质所那边说有一个大会议室可以用,就那里吧”,转头看向柯秋臻,沉默了一下,继而说道:“你在这里和小曹一起等着潘维萋过来,不要再让任何人进入这个现场了,不然到时候那姑娘发起火来,我可遭不住。”
柯秋臻不禁莞尔,赵国巽,也就是赵队,是他们乐游区分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现年五十多岁的他,已经到了退二线的时候。这位整个市内警界人人都知道的威猛性子,偏偏被那个叫潘维萋的法医给治住。对于赵队这样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来说,潘维萋算是一位他眼不见心不烦的人物。而这样他最不待见的女性,还是同属乐游区分局的法医。于是,自从潘维萋进入分局之后,柯秋臻就没少听见赵队念叨什么时候这位女法医能够调走。不过看目前局领导的态度来说,似乎上头很乐意有这样一位女性待在法医部门。
至于赵队嘴里的“小曹”,名叫曹仙钰,是他们这个刑警大队的痕检之一。跟赵国巽不同,曹仙钰可跟潘维萋的关系好得不得了,两人是经常互相约对方一起上街购物的闺蜜。痕检是非常辛苦的岗位,案发现场的勘察与还原,还有案发现场的信息保存,都是痕检的工作。如果痕检出现失误,就会给后续的办案带来巨大的困难。此时,这位扎着马尾的年轻姑娘,正在房间内四处拍照,并且提取在她看来重要的信息。
柯秋臻目送着赵队带领几个警员离开了这间宿舍,那样子仿佛在逃离灾区,可是门口依然还有一位男性不愿意离开这片正常人都不愿意多待的地方。
柯秋臻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后者露出诚恳的微笑,然后说道:“我是这位研究员生前的朋友,我这里拍了一些照片,或许你们能用到?”
潘维萋赶到这间宿舍时,她的好闺蜜曹仙钰已经完成了初步的现场勘验。后者向她点点头,退在一旁,问起了刚才站在门口的那个男性:“那男的找你有什么事吗?”
柯秋臻沉吟了一下,说道:“他说他是我的邻居,这位死者生前是他的好友,他在撞开大门之前就拍了房间门口的照片,想给我们看看,说不定会有用。”
那头的潘维萋没有搭理两人在说些什么,低头观察了一会遗体,说道:“应该是窒息导致的死亡,死亡时间大约在今天下午到晚上,更具体的时间还有其他情况,得等遗体送到我们中心以后才能确定。”
“可以确定是自杀吗?”柯秋臻问了一句,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为了确定未来几周的加班程度,而是在关心案情。
“暂时只能确定死因,但是其他的还说不准,死者为大,这些结论还是要谨慎一点才好”,潘维萋望向曹仙钰,后者似乎知道这位好友要问什么一样,径直说道:“遗体周围有一些移动过的痕迹,但是目前不能确定这是死者死前的身体挣扎,还是死者与其他人搏斗的证据。”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个房间太乱了,到处都是堆放的书和纸张。”
三人同时沉默了下来,柯秋臻率先说道:“这个研究员今天在网上发了遗书,暂时就当他是自杀把,那么这种自杀方式,潘姐你之前见过类似的吗?”
潘维萋苦笑一声,答道:“有谁规定,自杀只能采取哪一种方式的吗?”
对相关人员的笔录,直到半夜才基本完成。站在地质所主楼最高的一层,从面前的窗户望出去,围在大门等着看热闹的人群早已走光,只有一些记者还在孜孜不倦地守在大门口,准备拿到第一手的新闻。
柯秋臻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古城春天的雨有着让人困倦的魔力,今天的晚饭是一个多小时前,与其他同事一起在地质所的大会议桌上解决的——每人一份凉皮和肉夹馍。他觉得如果这份职业再继续做下去,胃溃疡和肾结石,总有一个会出现在他每年的单位体检报告单上。
赵队坐在一旁的长椅上,警帽放在腿弯,揉了揉他那杂乱且发际线后移的稀疏头发,做出了一个老刑警暂时的结论:“目前看来,就是自杀了,只是这个社会影响是真的够大。”
原因无他,这位研究员在生前发布的网上遗言中,强烈地指责了他的一位上司,声称这位上司不止一次的剽窃他的学术成果,并且阻挠了他正常的提拔。在这个生活节奏日益紧张的时代里,像这样绝望而愤恨的遗书,显然引起了许多人的同情和关注。
柯秋臻坐在赵国巽的旁边,翻开手机看着社交媒体上的热点,发现前十条里面有四条都是这起案件的相关内容,点进去看了看,不由得感叹:“还真是够大的,网上已经有许多讨论了,估计今晚上乔局他们没法睡了。”
提起乔逸君,赵队的脸上就忍不住有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比起他这个再过几年就将从刑侦大队的大队长职务上退下来的人来说,现年三十多的乐游区公安分局局长乔逸君,显然是一个足够让人嫉妒的对象。以乔逸君目前的仕途发展来说,等到了赵国巽这个年龄,就算熬资历,也至少是一位副局级。
正准备开口调侃年轻的顶头上司,赵国巽的手机就想了,看着来电显示,五十多岁的中年男皱起了眉头,犹豫了几秒,还是拿起了电话,用刻意亲切的声音说:“喂,是小潘呐?”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一旁柯秋臻的耳朵里:“赵队,还在现场啊,真是辛苦了!解剖结果出来了,再次确定死因是窒息导致的死亡,而且经过伤痕比对,那条挂在死者脖子上的粗布就是导致窒息死亡的原因。”
“哦哦!很好!真是辛苦你了小潘!我一直想代表我们大队请你们中心的人吃顿饭,之前一直找不到时间,我看就这两天,我到时候好好请你们一起吃一顿!”赵队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庆幸死者属于自杀这一结论的稳固,还是在表达对这位法医及其部门的感谢。
“别急啊赵队,我还没说完呢”,隔着电话,柯秋臻仿佛能够想象到潘维萋那副面冷心在笑的微妙表情,每次出现这种语气,赵队就少不了要在她那吃一个不大不小的瘪。
“啊啊,好,你说,还有什么情况?”赵队左手拿着电话,右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腿上放的警帽,而电话那头清脆的女声也不管这位中年男在想什么,继续说道:“不过,虽然已经确定了死因,但谨慎起见,我还是进行了全面的解剖,结果发现死者的胃部有足以达到致死剂量的安眠药成分。考虑到推定的具体死亡时间,我认为死者服用安眠药的时间与窒息死亡的时间,相差不到一小时。”
柯秋臻发现赵队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继而变成了更加精彩的表情,赵国巽对着电话下意识提高了声音:“但是,死因还是粗布勒住脖子导致的窒息死亡?”
柯秋臻立刻就反应过来赵队这么问的原因,服用致死剂量的安眠药导致的死亡,从原理来说,是胃部受到药物刺激后产生呕吐物,这些呕吐物顺着食道反刍,从食道和气管的连接处逆流进入气管,并最终充斥肺部,引起窒息。由于此时人体神经已经被安眠药麻痹,所以人体无法对这种窒息做出任何反应,最终导致窒息死亡。因此,不论是勒住颈部导致的机械性窒息,还是服用过量安眠药导致的病理性窒息,从死因分类的角度来说,都属于“窒息死亡”这个大类。
“是的,我和我们中心的人都非常确定,死因就是粗布勒住颈部导致的机械性窒息”,电话那头沉稳有力的语气,仿佛在宣告着说话者对自身专业领域的自信,“那我挂了啊,赵队,你可别忘了这两天请我们吃大餐!”
柯秋臻看着将手机举在耳边僵住的赵队,忍不住在心里凉笑,前一刻这位可怜中年男还在笑话乔局睡不好觉,后一刻自己也要睡不好觉了。
赵队虽然是个老于世故且盼望顺利退休的基层官僚,但同时也是一位认真负责的刑警。一个本来被认定为自杀的案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要说心情不好是肯定的,但他并不打算草草给出书面结论,然后草草结束这个案子。于是。这样一个显得有些奇怪的案子,在柯秋臻眼里至少预示着更多的加班和更少的睡眠。
坐在长椅上,等着赵队去叫其他几个同事一起坐面包车回单位的柯秋臻,正胡思乱想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是准备离开了吗?我也要开车回家了,要不要我拉你一起回?”
柯秋臻抬起头,看见那位主动提供撞开死者宿舍门之前的照片的年轻男性,向他投来善意的目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