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德国人尚未有完全投降撤退的迹象,但阿尔弗雷德和这支美国的部队军依然获得了宝贵的休整时间。在这期间,他们的通讯系统又被轰炸机炸毁了好几次。直到第三天的傍晚,阿尔弗雷德才得以成功地和亚瑟·柯克兰通了一次话。
他站在帐篷深处,没有握着听筒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缠绕着黑色的电话线。
当亚瑟被电子化后低沉模糊的声线从那个盒子里传来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麻了半边。
“亚瑟,”他开口道,“英国。是我。”
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听到亚瑟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当然知道是你。笨蛋。”
阿尔弗雷德立刻笑了起来,但马上又意识到亚瑟·柯克兰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
“……你怎么了?”亚瑟问道,语气听上去有些犹豫,“你还好吗?”
阿尔弗雷德有些奇怪地换了一只手握住话筒:“怎么了?我——”
他在发出最后一个单词尾音时破了音。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突然反应了过来亚瑟发问的缘由。他的嗓子从这时起就已经开始不对劲了。
阿尔弗雷德用力清了清喉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一条嘶嘶吐信的眼镜蛇。
“还不错,”他撒谎道,“我一直……我和他们在一起呢。”
“谁们?”亚瑟反问他。
阿尔弗雷德抬头盯着帐篷顶部一个破洞中透漏下来的光线:“指挥部,我的上司们。还能有谁?”
“……”
那一端的亚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阿尔弗雷德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自己的这套说辞,但美国人决定不再考虑这么多。
“听着,我不能占用这条线太久,亚瑟,”阿尔弗雷德道,“所以说说吧,你的计划如何?”
所幸情报的传播速度没有让人失望,他们都没有等待太久。一周后,联合部队终于成功在这片海岸线登陆。
等到亚瑟·柯克兰再次见到阿尔弗雷德的时候,他嗓子的炎症已经到了无法令他再开口说话的地步了。
亚瑟对此并没有感到意外,他早就猜到了。阿尔弗雷德站起身看向他的时候,一头的金发乱蓬蓬的,脸部的轮廓比起上一次见面时已经变得更加清晰凌厉。
美国人握着他的手腕穿过人群将人带到帐篷背面的阴影处。看着阿尔弗雷德手舞足蹈地用肢体语言比划表达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亚瑟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又默许他的手掌抚过自己腹部的绷带,穿过肩胛骨和脖颈,最后落在腰际收紧。
他们就这样相顾无言地拥抱了一分钟,直到亚瑟·柯克兰捧着金发美国人的脸向后撤开了一点。阿尔弗雷德睁开眼看着他,忽然伸出手展平了英国人原本蜷的手掌,开始用食指在他的掌心描画。亚瑟低着头感受,阿尔弗雷德在他的手上写了一个“壁炉”,然后又抬起手,指了指亚瑟自己。
亚瑟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莫名,于是向对方确认道:“……我的壁炉?这是你的什么新恶作剧项目吗?”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他继续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单词,还在末端紧跟着一个问号。
“……”
“……我家的壁炉,是什么颜色?”亚瑟疑惑地望向他,不确定地开口道,“为什么问这个?”
阿尔弗雷德再次点头,却没有松开手。
亚瑟·柯克兰沉默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配合地回答了他:“白色。是……白色的壁炉。”
阿尔弗雷德不再“说话”了,他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又若有所思似的盯着亚瑟·柯克兰的脸看了许久。
部队会合之后,阿尔弗雷德边理所应当似的将自己的行李搬进了两人共同的盟军军帐。
但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亚瑟开始发觉阿尔弗雷德变得不一样了——生病的喉咙让他短暂失去了与人攀谈的兴趣,转而开始折腾原本根本无人在意的废旧烟盒。阿尔弗雷德乐衷于在每一场战事的空隙间专注地在空烟盒的背面继续他自己的“事业”。亚瑟·柯克兰不确定他具体在干什么,只能从他的背影里依稀分辨出他似乎在那纸盒上临摹描画着什么。
这件事直接地让亚瑟觉得,如果这场仗再不结束,可能连美国这样的人都要被逼疯了。
美国人拒绝向他透露一切,理由无非是个人隐私那一套云云。亚瑟不想承认自己在几百年后仍然像个过度保护的监护人关注自己孩子的日记本一样对美国的烟盒抱有强烈的好奇心,但阿尔弗雷德的私人物品实在不算多,那个被纸盒塞满了的黑色箱子,即使被收在最角落的位置,也总是这么该死地引人瞩目。
阿尔弗雷德一直在画,对他这样性格的人来说,这简直算是个奇迹。半个月后,他的烟盒储备开始跟不上他丰富的创造力,库存也逐渐变得紧俏起来。
于是,美国人决定开始向外征集一切他可以拿到手的、别人的烟盒。
这件事开始的很突然,基本上就在同一时刻,亚瑟·柯克兰才意识到,对方在自己都还没预料到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拉拢完毕了盟军队伍里的大部分士兵——用阿尔弗雷德自己不抽的骆驼香烟。
之后的每一天,这一奇怪的情景都在盟军的战场工事内反复上演。阿尔弗雷德在每一场战役的间隙间游走在一条又一天崎岖的战壕里,盯着别人指尖的烟蒂,用自己的新烟去换士兵们手上抽完了的旧烟盒。
“停止做这样的事,阿尔弗雷德!”亚瑟把自己刚刚抽完了的空烟盒紧紧攥在手里,躲开阿尔弗雷德的靠近,“我受够了!”
“为什么?”美国人大声道,两步追上他拽住了亚瑟的手腕,看起来就像个万圣节站在门口讨糖吃的麻烦小鬼一样,“你上次把我的烟给了弗朗西斯,所以现在我只是在收取应得的报酬。”
他的声音依然压得很哑,但依已经足够他表达清楚完整的一个句子。
英国人像是被这个理由梗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阿尔弗雷德,却想不出足以反驳的话来。阿尔弗雷德则称他不注意,顺手拿走了他手边的空盒子,甚至洋洋得意地在半空中挥了挥。
只不过可惜的是,7月之后的战事开始逐步吃紧,让他们都再无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国家身份之外、鸡毛蒜皮的这些小事。亚瑟和阿尔弗雷德又开始周而复始地为制定战略计划争吵不休,而阿尔弗雷德的烟盒收集计划也被迫搁置了很长一段时间。
正当亚瑟·柯克兰都快要忘记这回事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所谓的秘密却又以另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了绿眼睛的英国人面前。
当他看到那件掉落在帐篷地上的军装外套时,亚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阿尔弗雷德衣服,因为下摆的布料有明显的撕裂痕迹。几天前他们清扫战场的时候,遇到了埋伏的一小股德军。弹片就擦着阿尔弗雷德的胸口射了过去,最后只是在紧急闪避之时被划破了军服的下摆,幸运得令人咂舌。
美国不在这里,亚瑟也不知道他跑去干什么了。从昨天起,他们因为不大不小的事情再次开始刻意的冷战,亚瑟心里一阵烦躁,下意识想要抱怨阿尔弗雷德又把他的衣服随地乱丢在了他们共同休憩帐篷里。
他站在原地,在捡起它和绕过它走开之间纠结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把手上的军粮罐头放到了一边,空出一只手蹲下身去把那件外套捡了起来。
而就在衣服被整个拎起的瞬间,一个展平的烟盒纸从阿尔弗雷德外套的口袋里掉了出来,直直地滑到了亚瑟·柯克兰的脚边。
于是等到阿尔弗雷德冲完一个潦草的澡再次跨进帐篷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的景象。
英国人单手挎着他的军装上衣外套站在那儿,低头专注地看着另一手上捏着的、他尚未完成的一副烟盒涂鸦。
阿尔弗雷德震惊地表情仿佛看到了轰炸机在他眼前坠毁一样,亚瑟看着他在原地堪称手足无措地转了几个圈,然后红着脸高声冲他指控道:“这太卑鄙了!这是作弊!亚瑟·柯克兰!你不能这样做……这简直就是……”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然后颇为难堪似的侧过脸去,用手揉乱了自己还残留着湿意的金发。
而亚瑟的脸看起来和阿尔弗雷德一样红。英国人抿着嘴走过去,用力将那张展开的烟盒拍在了阿尔弗雷德只穿着一件薄T恤的胸口。
“说说吧。”亚瑟道。
“……”阿尔弗雷德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是我吗?”亚瑟嘟囔着问道,“可我睡觉的时候可不会张着嘴流口水。”
阿尔弗雷德把那张烟盒重新拿了回来:“你会这样,只不过不是在这里。你现在根本几乎不睡觉,每晚你都在做梦。”
亚瑟·柯克兰吃惊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他尴尬地思考了一会:“我冲你说梦话了吗?”
“是的,”阿尔弗雷德撇了撇嘴,“每晚都说些‘快给我茶!德国佬偷了我的茶!’之类的。还让我快跑。”
亚瑟立刻踢了他的小腿一脚,阻止他继续开这种荒唐的玩笑。
“你做梦的时候会皱着你那对粗粗的眉毛,”阿尔弗雷德,“所以我一看就知道了。”
“……大概因为我脑子里全是吵得快要炸掉耳朵的坦克履带声。”亚瑟说。
阿尔弗雷德被他逗笑了:“我猜也是。”
“还有呢?”亚瑟追问,指着他角落里那个满当当的木箱,“如果你敢告诉我那里面都是我张着嘴睡觉的涂鸦,我就让人一把火烧了你的箱子。”
阿尔弗雷德满脸写着不情愿:“你不能这么做。”
“既然我这么说了,我就会这么做。”亚瑟打断他道。
在亚瑟的坚持下,阿尔弗雷德最终还是走过去打开了他的箱子。他们好像都忘记了上午两个人明明还处在继续冷战的状态,亚瑟蹲在阿尔弗雷德身旁,伸手将里面堆得和小山一样多的烟盒纸一打一打地拿了出来。
烟盒的牌子五花八门,看得出这些东西已经跟随阿尔弗雷德走过了许多不同的战场,纸盒上的炭笔痕迹有些都已开始变得模糊。
“这是什么?”亚瑟拿起其中一张问他。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眼,然后诚实的答道:“洛杉矶的灰松鼠。”
英国人点了点头,换到下一张。
“——而这只是一个茶杯,”阿尔弗雷德在他开口之前主动抢白道。
亚瑟看了他一眼:“这是我的杯子。”他在“我的”这个单词上加了重音,指着那个红茶杯涂鸦的底座上一个微小的缺口:“这里还是被你磕坏的。”
阿尔弗雷德没有反驳:“即使如此它还是你最喜欢的那个杯子,不是吗?”
阿尔弗雷德着实画了许多东西,从静止的花草器物,到奔跑的动物。从美国街头的喷泉,到公园里的冰激凌车,甚至还有亚瑟伦敦家中的烛台、花园外的信箱、白色——白色的壁炉,还有坐壁炉前看报纸的自己。
阿尔弗雷德画了很多、很多个他。
炭笔的画痕粗糙潦草,额头上刻意被描粗的眉毛甚至看上去很是滑稽。
他在阿尔弗雷德的纸烟盒上喝茶、抽烟、看书或者看报纸。他在恼怒,在发呆,在微笑,又或是在闭眼小憩。
看起来格外……生动(real)。
英国人根本无法得知,阿尔弗雷德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用怎样的眼神捕捉到了这一切。
亚瑟觉得有些荒诞,因为他从不知道自己也曾会露出这么多奇怪的表情和神态。但于此同时,他的心又被某种东西逐渐填满了其中那个漏洞。
“……这里太热了。”他喃喃道,以掩饰从脸颊上弥漫到四肢百骸的热意。
亚瑟一张张翻着那些烟盒,阿尔弗雷德便在边上席地而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第一百七十四个。”
当英国人终于看到最后一张时,阿尔弗雷德才把方才亚瑟从自己的外套里捡到的那一张烟盒重新递给了他。
在阿尔弗雷德收回手之前,亚瑟·柯克兰忽然伸手拉住了他。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阿尔弗雷德蓝色的眼珠里倒影着亚瑟·柯克兰的侧脸:“听着。我不知道……好吧,也许这看起来有点傻,但——”
“你觉得你不是吗?”亚瑟反问道。
阿尔弗雷德快速舔了舔自己的下唇:“——但我确实没想过这么早就公开它们。”
“这是我的……收藏。也许在之后的某一天,”阿尔弗雷德说,“我们都不用再呆着这里的时候。所有人回家去,我会把这些海腥味的盒子一起带回后院晒晒太阳,然后给我的每一个客人展示:‘看吧,和我画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你的计划吗?”亚瑟问他,“为什么呢,阿尔弗雷德?”
“有人告诉我,”阿尔弗雷德笑了起来,“如果你觉得有些东西值得被记下,那就记下它。越详细越好。”
他慢慢伸出手去,与亚瑟的手交握。
“而那就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英国人扭头看着他,绿色的眼睛里萃着忽明忽暗的光:“我从未觉得那一切已经离我而去。从未。但战场总会让人露出最差的那一面。”
阿尔弗雷德凑过去吻他的耳廓:“我同意。但也不算最糟。”
亚瑟摇了摇头,抓住他的前襟的银色狗牌:“不重要了。”
阿尔弗雷德牵着他冰凉的手指,让亚瑟轻轻抚摸自己突出的喉结,然后低下头去,重重地吻在英国人的唇上。
箱子里的旧烟盒散落在两个人的脚边,呼吸交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能同时感觉到彼此又伤又病的身体正受着战争下怎样的煎熬。然而这份伴着痛苦的欢愉却又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晰,足够抚慰灵魂里的所有东西。
爱人在每个黄昏收藏上个清晨的亲吻,而此时狂风烈雨间溪水里向我漂流而来一只小船,恰巧遇见有美丽的奇迹在此刻发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