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步还在爱恨的漩涡中前后矛盾,
她生命的步伐却已经走得那么远了。
周末的傍晚,我被妈妈拉去公园散步。
风有点凉,天气预报说要打台风,我以为这是台风前的征兆,直到在湖边看到一池子不少已经枯萎了的荷,我才意识到:
秋天到了。
原来这凉风是秋风啊,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广东的秋天很短暂,舒爽但阳光充足,比起蒸笼似的广式夏天,这样的天气实在难得又令人喜爱。
“我打算把阳台标配的铁栏全拆掉换上不锈钢,铁栏易生锈腐朽,将来小孩子在阳台玩耍时很危险。”妈妈说起新房子装修的事情。
我没有回答,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二十四岁,适婚年龄,但还没有对象。身边很多年龄相仿的朋友已经结婚,有的甚至孩子都会叫“阿姨”了。我仍旧觉得婚姻离我很遥远,但我妈已经把未来的外孙考虑进去了。
我很羞愧。房子首付是她给的,在这个二线城市里工作一年多,我每月工资也只够还贷款,要是全部贡献给房地产商那就意味着没饭吃、不能生病、不可以网购。她现在还会时不时讲起我小时候对她的承诺,但我只是沉默。那会我刚上幼儿园,在电视里看到“碧桂园,给你一个五星级的家”的广告后,指着画面里的别墅对她说,长大后要让她住进这样的房子。
我是失信的,也是失败的。
我这么说,你会认为我很孝顺吧?其实不然,我和妈妈的关系并不好。
我们之间发生争吵是家常便饭,任何事情她都喜欢管着我,也都能成为点燃她体内火药的引子。大到该不该买房,小至我衣柜里的衣服该怎么摆放,都能成为我妈破口大骂的原因。话语尖酸刻薄,还夹杂着毒辣和诅咒,有时我并也忍不住顶嘴。现在我二十几岁了,有时她为了让我顺她的意思,生气起来抄起东西就打我还是常有的事。其实以前她很少打骂我的,但从我准备上小学、他们离婚开始,她变得爱发脾气。她靠自己把我拉扯大,虽不富足但有书读,但至少从未为吃穿发愁。要知道,我户口是异地,读书从小学到高中都要交高额赞助费,这全都来源于她。
我深知她的爱和伟大。
然而失去了平衡的家庭,这种伟大也变成了我内心的沉重,使我多年来一直处于在爱与枷锁的纠葛中,并挣扎着无比矛盾与痛苦。渐渐地我开始逃避,变得不愿意与她交流和亲近。像这样的饭后散步,我也是思绪飘忽,塞着耳机听着歌,很少主动和她说话,要不是秋的夜晚温度如此刚刚好,或者这个饭后散步早就结束了。
这样的秋天真的好舒服,可惜它真的很短,而且往往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快到头了。今天还能穿短袖,明天也许一下子就冷了,以至于大家都说广东没有秋天。广东秋天的样子,是怎样的呢?我努力回忆和感受,寻找它的痕迹。
变成了青黄色的大片草坪。明净的天空上飘着的五颜六色的风筝。早晚出门多带的那一件薄衫。澡后手脚涂的强生润肤乳香气。超市货架摆满的月饼。妈妈炖的冰糖雪梨的清甜甘润。
以及她开始枯萎的身躯。
其实我并不想意识到这一点,以至于我无意中发现时,心底发凉,如同秋风刮过带走落叶的清凉地面。我们经过公园的拱桥,她松开绕着我的手臂,用手按住桥边的石墙,才能登上这个只有二十来级但台阶有点高的拱桥。她每走一步身体稍微颤一下,背影像是失去生机的小树在秋风中摇摇欲坠。等爬过拱桥,她又与我并排,再次用她的手臂绕着我的。我才发现因岁月和病魔的折磨,她瘦得皮包骨的手臂如同掉光了树叶的枯枝,每走一步都在轻微地向我的手臂在借力。
前几天她骂我时还中气十足呢,怎么一晃就好像过了几十载?我突然很难过,不是为她老了,而是为她老得太快了。
岁月的变迁和季节的变幻都是自然的力量,人类无法干预。二十来岁的我像是枝头长着又小又涩青果的初夏,尽管生命力极强,但还没旺盛起来,更别说收获。但五十出头的母亲,枯色已快速蔓延身体,似乎快到秋的尽头,甚至马上进入冬天了。我的脚步还在爱恨的漩涡中前后矛盾,她生命的步伐却已经走得那么远了。
秋风刮过我的身体,我感到有点冷,下意识地将双手抱在胸前,却明显感到有某种东西在怀里中流失。我突然很怕明早起来,要披上冬天的大衣。
“葡萄当季又大又甜,酿点葡萄酒到明年你出生的时节就能喝了。”她的话音还在秋风中飘荡,不知什么时候转变了话题,也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我几乎不喝酒。
“嗯。”我出生在三月春季,从小小的芽慢慢长成了她的牵挂,却孤独了秋天的短暂时光。
“明天我陪你去买葡萄吧。”为了掩饰尴尬,我踩着路边的落叶,它们发出脆脆的声响,好似岁月的喑哑。我感觉说这话时真是别扭,貌似表情也矫情了点。
她有点愕然,却也看得出欣喜。
我弯腰捡起一片刚被秋风吹掉的叶子,干枯的叶面,那纹路像极了干燥苍老的皮肤,小时候爱采集它们做成书签。
“捡这做什么?”
“怕它被风吹走。”我把它握在手心,放佛这样就能留住一整个秋天。
By:说多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