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我觉得我的皮肤起了褶皱,身体的器官开始衰老,耳听不见,眼神开始模糊,我忽然记起你的眉眼,甚至觉得这世上生无可恋。当我的生命开始留白时,我开始相信这世间所有的离别都是久别重逢。我觉得,我们马上要重逢了。”

                                          ──短畔

(一)

廿陆岁那年,短畔从洛阳回来,提一把伞,眉目间透着远游后的倦。归家路上,见到许多的山,真正是连绵,起伏间有诗意。短畔怅然,原来她是倦鸟知还。

她又记起敬亭说,“你是有乡愁的,这是一种贫瘠的美。”


短畔专注望着车窗玻璃上的污渍,心思沉静。她回想父亲和十七岁。短畔曾写下,我们对彼此的失望是相互的。彼时,她与父亲生分至要说谢谢。这感谢,早已逾出礼的范围。父亲疑惑的是,她竟与母亲这样的相似,冷漠、自私。她对父亲的感情是僵硬的,所有的清坚与柔和都像隔着墙,争执即是交流,但在未经世的年纪里,她也有过渴望,渴望独立,渴望成为父亲的骄傲。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被这些渴望束缚,又因为这些渴望,她从未误入歧途。如今回想,她与父亲的对饮与对峙,皆是很好的岁月。

(二)


稚时的夏,映象里是蝉鸣,蒙尘的白色吊扇,蜻蜓风筝,廉价冰棍,树叶与风合奏,还有河。月色总是好,邻里凑起来拉家常,手中咬着蒲扇,说庄家守城,而今生命的稳妥。孩子望见满天星。邻居家屋前有池塘,草生絮乱,夜里蛙声四起。

约是九岁,开始随祖母去庙里。年纪再长些,也会俯在四方桌上写,祈万事顺意,健康平安。那时候诸事平简,所有的吉利话都是顾虑往后。

今夜风凉,在庭院里观星,和祖母闲聊,惦及稚期,听老辈谈月。数年过去,添暗愁如雾,还是旧山河。祖母忽问,“还记得阿起吗,她现今在城南开了家书店。”


短畔想起童年,那个经常被雨困住的小女孩,沉默居多,有时则会在教室窗台处写作业。故时还曾听闻她落水,辈经过的船夫所救。短畔想,她当时大抵是枯燥的,童年于她,像是无岸,亦无依附。

见到阿起是在二叔的酒馆。她来打酒,拎着空的矿泉水瓶,说要一斤桂花酿。


短畔接过水瓶,问起书店有无周起述先生的诗集,阿起颔首。后来短畔开始出入她的书店,日子久了,才知彼此阅读品味相似。

谈起因何阅读,短畔说:“孩童时,听祖父讲得最多的话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祖父好读《水浒》,我做在他旁边背乘法口诀,之后要央他讲那些兄弟情义。后来年岁渐长,阅读渐广,方知书里亦有一个世间,更真实,残败,或者更有诗意。”


阿起讲起以前日子的空乏,周末去图书馆,骑一辆旧式的脚踏车,有时也步行。如今得空会去集市置办用物,蔬果,学习园艺,戒烟。有熟识的心理医生,出远门的次数减少,生活虽静,又不免三五番贪杯。阿起说,“我过去苛求一个世俗的怀抱,后来得到了,又疑虑他是否爱我。原来爱比不爱更令人失落。”

(三)


  阿起对那段旧事的反思是冷峻的。


“我认识叶集那年十七,在学校的读书室,他站在临窗处看树。我走近他,我原以为他是看树的阴影,但他其实在看蝉。我们后来相熟,他同我念起童年的自由,成长则似在走向戈壁,满目野荒,连月色都是凉的。我那时这段话半懂,但我知,他会成为我今生遇见的高山。她道,“我爱过叶集,但他无法令我有归属感。短畔,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有些人宁肯放弃,也不愿意在爱里流浪。”


阿起重新审视这段旧事,原来她将所有的热烈都给了叶集。她坦然,“这些年来,我没有再不问因果地爱一场,我亦再没有给他写信了。”

(四)


旧历十四,有雨,同祖母去看戏,“朝歌城中奉军命”。


散场后,短畔说要等柳絮。祖母便与其他相识结伴返家。祠堂前有河,望见中年男子撑伞垂钓,短畔只觉得这是生活中的赤城。

阿起换过衣出来,妆容未缷,邀她去住处。雨已经停了,两人走过湿漉漉的地面,阿起问,“这次打算在家待多久。”


短畔告知她,“我和敬亭分开了。”


阿起默然片刻,说起自身。早已搬出来住,住在横街,斜对面有家幼稚园。定期回家探望父母。戏班无事时,会早起练嗓,去报刊亭买展报,看重播的综艺节目,在阳台种有向日葵,也抄经书。“以前听说,生命最后的归宿是宗教,我是不信的。”她的笑里透着厚厚的失落和惭愧,“但我竟也走到这步”。

阿起开始留长长的卷发,她性子和顺,曾绣松柏,一针一线,不盼红尘里再添锦绣。前尘虽似万马踏蹄,亦是平安的悲戚。

(五)


自横街回来,短畔起念,问祖父是否留着年轻时用过的砚台。祖父摇头,“多年前文家的那场大水,将笔墨和家具都卷走了,只留下全家人的性命。”又说,”我给自己算过了,我将死在六月。”

短畔惊诧于祖父的声音竟然已经如此年迈,但他面上毫无悲戚。她不知如何劝慰,又思及父亲跟她谈的天下父母心,彼时父亲正是不惑的年纪,他说懂啊哽咽,“你祖父睡眠浅,每天早上七点起床,都会来我房间确定我是否都在家。”


那几年父亲很忙,常半夜才回来,有时宿在外。

短畔曾对父亲抱有偏见,如今皆觉是她的远虑,生命中多风雪,但父亲所教知的理能御寒。她不知父亲近年来的进退,是否仍是理想主义。短畔亦会愧疚地想,他到底是父亲。即便他不信任她的艰难与哀愁,她在父亲那里,向来是得到比较多。

那时父亲为她的性情忧心。时过境迁,她的锋芒与孤独感消减,痴心已去,且知世事的两难。成年那日说过,要记得守口如瓶。如今回想,是真的做到了。

(六)


二十三日,小雪。醒后多添了件衣服,急着出门探访冬的消息,瓦屋覆盖白,植物负冰,没有与其争颜色的腊梅,只见桃的枯枝。竟觉出光阴往来。

经过阿起家门前,见到有人在扫雪。她来叩门已是正午,进屋后,阿起端来热茶,短畔打趣说:“今早见到有人在替你扫门前雪,看模样可不像是环卫工人。”


阿起袒露,“是同学介绍的,小我两岁。”

见她神色似有为难,短畔问,“你不钟意他吗?”

“他喜好昆曲,年轻时爱读古龙,会跟我谈论七月的青海湖。”阿起说,“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我便想,我最好的年纪已经过去了。”

短畔暗想,多好,阿起爱他,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凡这个年纪的女子,没有不求一份稳定且长远的。但阿起知分寸,尚未给他答复,她不确定他是否会对婚姻坦诚。

短畔拿起经书翻阅,读到一句,“少年正好念佛,老来作得业深。”

(七)


而今故乡春已半。短畔夜里惊醒,已无睡意,决定等天亮。在庭院见到了不张扬的满月,关于舍和成全,,是俗业里的缱绻事情。细数几载行藏,见识生命的种种无明与深远,短畔仍要说,“敬亭是江泊。而我没想过要顺利抵达对岸。”


大多时候,我们亦有过安定的年头。然而行归在尘世中,未必要临新的岸,逝川流水一程,又一生。阔别也是,要承担也不舍,往事便留下了瑕疵。后来惜缘,念诗,探望朋友,彼此讲今后多珍重,清扫积灰的阁楼,皆是日子里无声息的修行。这期间所有离散的情深,尽有其悔恕处。

又是一年春风,并没有失去什么,不过是命运薄情,而她义无反顾。


                                  ──完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5,463评论 6 49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868评论 3 39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1,213评论 0 35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666评论 1 290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759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725评论 1 29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716评论 3 41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484评论 0 270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928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233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393评论 1 34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073评论 5 34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718评论 3 32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308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538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338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260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