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有哪位诗人能写《欢乐颂》,那就是席勒了。
这么说或许有些狂妄,毕竟我也并不是看多许多诗人的诗作,对作者其他类型的作品更是从未涉猎。然而,在读席勒的诗的时候,会不由得感受到心中有一团漂浮着,无限扩张着的温暖力量,随着诗人的引导——他指引你向上,你便不由向上瞻仰,那里有慈爱的天父降福于人间,也降福与你的身上;他引导你向下,你便留意到脚边的虫豸,发现即便是如此渺小的身躯,也饱含生命无限的张力与祝福;他将双手张开,拥抱世间,你便也放眼四周,再超越你的视野所能及,任身体里那团力量将你的躯体同化,消解束缚,携着你的心神,一同融入这自然,这情感,这艺术的亘古不变的光与热中。
我一直很仰慕诗人的世界,无论是古诗还是现代诗。在诗人眼中,我眼之所见即是我心之所想,正如海涅恋情失意之时,莺啼燕语都成了对恋人的倾吐,太空星辰也暗自怀着爱情的悲怮。甚至有时候根本毋须现实的基础,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灵光也能自成一个世界,比如顾城有诗句——“有电的金属兰若”。兰若到底是个啥,顾城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更别说这句诗什么意思了。曾经我觉得以自己的悱恻之思缠绵出的景致,落在诗句里,是那么凄美浪漫,让读者的情绪也为之牵动。然而,最近却觉得,这些诗作浪漫之余,万事万物任你调遣,供你反映情绪,未免有些小气。这不是遽评孰优孰劣,只是也许不同的时段有着不同的喜好罢了。借亦曾译过席勒诗作的王国维先生的话来说——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而席勒当属前者。
席勒的诗里有种广博的大气象,字里行间充满了激情和昂扬,但一点也不显得张狂,因为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赞颂自然的伟大,生命的伟大,艺术与美的伟大。哪怕处在低谷,他的诗句仍不见消沉之意,不像海涅,有时候都带些自暴自弃的味道了(尤其失恋时和晚期病卧时期)。在席勒恋情夭折时,他也有挣扎,但他在诗中假借审判天神之口,道:
“有两种花在开放,
专供那些聪明的发现者欣赏。
它们叫做希望和享乐。
如果摘下二者中的一枝花,
另一枝就得放弃。”
“你有了希望,酬劳已付给了你,
信仰就是实现了的幸福。”
席勒从不吝颂扬美与幸福,且他对美与幸福的信念也延伸到了遭受痛苦之时。在举世闻名经久不朽的《欢乐颂》中,他告诫道:
“万民啊!请勇敢地容忍!为了更好的世界容忍!在那边上界的天庭,伟大的神将会酬报我们。”(钱春绮译版)
据称(未经考证),席勒写作《欢乐颂》之际,他本人正因为写了反对封建暴虐统治的剧本《强盗》而受到当权者迫害,穷困潦倒。经友人刻尔纳援助方得缓解困境。后来,贝多芬于1824年将为此诗而作的《第九号交响曲(合唱)》写作完毕,并选取本诗第一节,第二节前半部分,第三节,和第四节后半部分作为第四乐章(合唱乐章)的歌词。据说贝多芬为了这部交响曲前后耗费了20年之久,创作完成时贝多芬54岁,早已完全失聪,而且健康恶化,生活贫苦。伟大的灵魂总是相似的——永远不会因自己的磨难放弃对美的歌颂与追求。为此,我愿意相信,“在星空的上界,神担任审判,也象我们这样”。虽说席勒大抵是不信任人死后受审之时善恶终有报一说(“瞬间使人蒙受的一切损失,永恒绝不给与补偿”),然而,我却愿意为了他们而相信,如此光辉的灵魂,除了以光辉本身作为其报偿之外,定能在神的国度,在永恒中,与光明的巨流融合为一,超越时代而永存。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说到“我们年轻时所读的东西,往往价值不大,这又是因为我们没耐心,精神不能集中,缺乏阅读技能,或因为我们缺乏人生经验”;“在成熟的年龄,一个人会欣赏(或者说应该欣赏)更多的细节,层次和含义”。尚未敢说我的体会有多深,然而我已经是开始惊惶的了——一个人到底要经历多少事,才能谈得上成熟,才能去欣赏这些细节,层次,含义;不仅限于读书,还包括生活的方方面面,才不至于焦躁,不至于狂妄;才能做到通达智慧。而一个人又到底需要读多少书,才能真正了解一段历史,一个人物,甚至仅仅是一首诗;才能清楚自己想要知道的,才能满足这无边际的由未知所制造的空白。时间总是太少太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需要被探索,那么多那么多的好奇需要被满足——以读《席勒诗选》为例,当时欧洲的环境是怎样的?为什么基佐说“德国的所有诗歌的,哲学的,历史的著作的特征是对外在世界缺乏认识,对现实缺乏感受力”?为什么席勒致卢梭的诗中会说“他竟想把基督徒教化成人——卢梭!”?而作为法国大革命的启蒙思想家之一的卢梭,和自传《忏悔录》之中仿佛丑陋的卢梭,又有那些相异相同?——然而人的生命不过几十年,要以这几十年的烛光一豆去丈量人类文明发展已逾万年的黑暗的未知,这对比未免太过令人沮丧,甚至可怖。可时间又行进得太慢太慢,我已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当我真正“更成熟”之时,这诗,这书,这事,这人,这大千世界,在我眼中,与二十二岁的我相比,又有何异同。
“‘停止吧!你徒然飞行——你的前面是无限!’
‘停止吧!你徒然飞行——朝圣者,我后面也是无限!’”
我早已不再年少,但却仍旧幼稚,甚至较先前更甚——在仅仅二十二岁的年纪,就已开始奢望更长的生命,长到能够使我对于什么是美,什么是爱,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有足够满意的答案,长到能够使我解答所有的疑问,满足我全部的求知。我没有天才的思维,也没有哲人的悟念,只能依托于生活,仰仗于时间,希冀与我经历过的,正在经历的,将要经历的每件事情,每个时刻,都能于我的困惑有所助益。
最近的TED中有一期的topic是关于“4 stories we tell ourselves about death”,大致是讲为了应对面临死亡的恐惧,人们创造了包括灵魂不死和宗教在内的四个方面的对抗死亡的方式。最后,演讲者说:人生就像一本书,书中的人物永远不会知道书页外的世界,” The only thing that matters, is that you make your life a good
story”。就目前来说,于我而言,”a good story”便是我以我全部的热诚去感受造物之美妙神奇。,同时,以我全部的经历和学习,助我成为一个更懂得如何思考,如何生活的人。
“最美之幸福寻求应为二元,
热忱者的真诚与处世者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