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太想念一个人，是很痛苦的。因为所有让你哭笑悲喜的人和事，都会刻上她的影子，比如听一首歌，看一场电影，甚至爱上一个人。
1
我在J酒吧对面的墙角下找到了刘小毛。
他刚打完一场比赛，全身冒着热气。
月光越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和高耸林立的写字楼，散落在角落时已失去了本来的金黄色温暖，变得青森凛冽。刘小毛一半身子沐浴在月光下，雾气腾腾，像在用内力运功疗伤的武林高手。
我走到他跟前，问：刘小毛，你还认识我吗？
他抬头皱起眉看我，眼眶红肿，印堂发青，已经干掉的血迹布满嘴唇上方，这让他那张只有一个耳朵的脸看起来很搞笑。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眼里写着大大的问号。
我说：刘小毛，你不认识我了？
他说：你是来看我打拳的吗？
我说：你娘让我来接你回家。
2
刘小毛出生时只有一个耳朵，当时屋外大雨倾盆，他爹寻思着与其养个残废一辈子憋屈，不如趁着雨天把他扔到河沟里。
当然，这事没得逞。刘小毛他娘虽然身子虚弱，却日夜守着儿子，寸步不离，刘小毛他爹毫无机会下手，只得作罢。
满月时，村里人去他家喝满月酒。席间，他娘把刘小毛抱出来时，屋子里立即变得很热闹。
“你们看，他只有一个耳朵啊！”一个孩子惊喜地喊。
“是啊是啊，独耳龙！”
“哈哈，好搞笑啊！”
3
由于只有左耳，刘小毛在村子里显得很另类。
没有人愿意和他玩，除了翠翠。因为翠翠也很另类，她是个瘸子。她走路总是左脚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出一小步，然后右脚狠狠地迈出一大步，这让她看起来很搞笑。
刘小毛和翠翠，经常一起出现。
后来我们编了几句顺口溜送给他俩：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驴对驴，蛙对蛙，独耳龙喜欢小瘸巴。
有一次，我们唱顺口溜的时候被刘小毛他娘听到了。我们想着坏事了，估计要挨骂，于是赶紧跑。
第二天，刘小毛出现时，后面跟着他娘。他娘端着一个大铁盆，热情地挥手招呼我们。
我们胆战心惊地靠过去，才发现，铁盆里是一个个金黄焦脆的油糕，香气扑鼻，让人直咽口水。
刘小毛他娘边给我们分油糕边说：我家小毛人胆小，不爱说话，以后你们带着他一起玩好不好？
有香喷喷的油糕吃，我们当然都说：好！
吃人嘴短，大家都不好意思再挖苦刘小毛。相反，我们开始跟着他玩，跟着他玩有油糕吃。
香喷喷的油糕，我们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可刘小毛能天天吃。因为他家是卖油糕的，每天都要炸满满一大盆到乡里的集市上去卖。
我心想，妈蛋的刘小毛真幸福。
我们隔三差五有油糕吃的日子，在刘小毛8岁生日那天，戛然而止。
那天，刘小毛他娘在集市上早早卖完油糕，去30公里外的县城给他买礼物。
那是刘小毛他娘有生之年第一次去城里，也是最后一次。去之前她只知路途遥远，但不知前路凶险。
刘小毛他娘给儿子买的礼物，是刘小毛心心念念了很久的漫画书，一套买下来花费的钱需要卖半个月的油糕，他娘买好礼物后身上的钱所剩不多了，舍不得坐汽车，怀揣整套连环画欢天喜地往家跑。
跑了没多久，她遇到了三个喝完酒在街上闲逛找乐子的流氓。
三个流氓看着胸部鼓鼓、脸蛋红扑扑、跑得一身香汗的刘小毛他娘，色胆无限膨胀，拖住她欲行不轨之事。
刘小毛他娘拼死反抗，滚扑撕咬，把一个流氓的鼻子给踢破了。盛怒之下的这名流氓捂着鼻子，抬起一脚狠狠跺在刘小毛他娘的头上。
刘小毛他娘扭着身子，艰难地呼吸，慢慢不动了。
三个流氓酒被吓醒了，撒腿赶紧跑。
刘小毛和他爹赶到医院时，刘小毛他娘闭着眼，头部缠着绷带，绷带上有血。
那套漫画书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很整齐地码成两小摞，一共16本。
刘小毛趴在床边守着他娘，支棱着一只耳朵不敢睡觉，生怕一觉醒来他娘就不见了。
可是刘小毛守了两天两夜，他娘还是没有睁开眼，于是他在第三天早上疲惫地睡着了。
睡梦里刘小毛梦到娘在给他炸油糕，他大口大口吃着，他娘摸着他的头说：小毛啊，娘要走了。这次娘不能回来了，你要好好的嘞。娘也舍不得走，想一直陪着你嘞，可这次娘做不到了，你要好好地长大嘞……
刘小毛他娘声音越来越小，向他招招手，向天空飘去了。
刘小毛着急得大叫，油糕都顾不得吃就吓醒了。他去摸娘的手，那双手已经很凉很凉了。
刘小毛懂了，那个梦是娘对他最后的告别。
8岁的刘小毛，没有了自己的娘。
没有娘的刘小毛，很可怜，连学也退了。
没有油糕吃，我们和刘小毛的关系又开始慢慢疏远了。
后来，刘小毛离开村子，音讯全无。
4
再次见到刘小毛，是在电视上。
那时，我们已读高中，差不多已经忘了刘小毛这个人，要不是看到他只有一只耳朵，要不是恰巧听到主持人一声爆呼“刘小毛这拳打得好啊”，我们绝对不会想到，当年村子里那个刘小毛已经成了拳王。
那场比赛分外精彩，我们看得心潮澎湃。
刘小毛脚步轻盈左右开弓一往无前越战越勇，仅用了两回合就以一记漂亮的上勾拳KO对手。
主持人举起刘小毛的左手大声宣布比赛结果，现场一片呼声。
年纪轻轻的独耳拳王刘小毛表情淡然却威风凛凛光芒万丈，是拳台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前途不可限量。
很快，村子沸腾了，村委的人奔走于家家户户，商议着要给刘小毛立雕像，摆放于村头充当村子的标志性建筑。
可这事仅过了不到一周就无疾而终了，因为据说刘小毛进了监狱。
事情据说是这样的。刘小毛乘坐地铁时，好巧不巧碰到一个垃圾男猥亵一名姑娘，当时刘小毛脑子一热没绷住，下手有些重，那名猥琐男直接被打断三根肋骨，外加永久性丧失性功能。
警方调查后，认定刘小毛有故意伤害的嫌疑，于是好端端的一起英雄救美事件，演变成了牢狱之灾。
拳王刘小毛，再次从我们的视线中淡出。
5
三年后，刘小毛从监狱出来。
从监狱出来的刘小毛不能再走上拳台了。
可他很喜欢打拳。
于是，他只能打黑拳。
打黑拳要去南方。
去南方之前，刘小毛干了件大事，他和翠翠结婚了。
我们这才知道，刘小毛在监狱的三年里，翠翠每月都去看他，每次都带着一整盆的油糕。
刘小毛结婚时在村里摆酒席，摆了十桌，落座的稀稀拉拉不到三桌。毕竟是一个刚出狱的劳改犯和一个瘸子的婚礼，愚昧的村里人单纯且迷信，讲究彩头怕晦气，都不乐意去。
可我必须去，因为我是翠翠的堂哥。
刘小毛挽着翠翠来我们这桌敬酒，他干掉一大杯酒，说：我离开后，大家要多帮着照看照看家里嘞！
他拱手作揖，对着大家笑，那笑容辛酸、无奈，却真诚又饱含期待，看起来很搞笑。
我在酒席上酩酊大醉。
婚后没多久，翠翠怀孕，那时刘小毛在南方的地下拳场挥汗如雨浴血奋战，分秒必争地给孩子赚奶粉钱。
刘小毛在X市的J酒吧里打拳，村子里有在X市打工的人说见到过他，一只耳朵，威风凛凛，是刘小毛无疑。
村里的“灵通人士”总会及时传播一些刘小毛的胜负成败信息，大家窝在墙脚抽着烟，兴致勃勃夸夸其谈。
后来，“灵通人士”带来惊天爆料：刘小毛在一次比赛中，被对手打成脑震荡，脑子间歇性断片，发起病来识女不识男，管所有女的都叫娘。
我心一颤，莫名地想起很多年前，刘小毛曾对我说过的话：你有没有发现，翠翠长得好像我娘嘞。
那年，刘小毛他娘刚刚去世。那是我和刘小毛最后一次说话。
没多久，刘小毛就离开了村子，音讯全无。
6
翠翠抱着女儿找到我，要我帮忙把刘小毛接回家。
他们的女儿已经满月，粉粉嫩嫩，长长的睫毛，像一只熟睡的小猫咪。
我特意瞅了瞅，孩子有两只耳朵。
我无限惆帐地说：万一小毛不跟我回家嘞？
翠翠将手中的包裹递给我，说：你带上这个。
我打开一看，这么多油糕。金黄焦脆，看起来很好吃。
我说：我能吃吗？
翠翠说：吃吧吃吧，给小毛留几个就好。
于是，我一路边开车边吃，很快只剩下最后一个。
7
我在J酒吧对面的墙角下找到了刘小毛。
他刚打完一场比赛，全身冒着热气。
我走到他跟前，问：刘小毛，你还认识我吗？
他说：你是来看我打拳的吗？
我说：你娘让我来接你回家。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眼里写着大大的问号。
我从口袋掏出一块油糕递给他，那油糕金黄焦脆，看起来很好吃。
接过油糕，刘小毛屁颠屁颠跟我上了车。
沿着高速一路向北，不出意外的话，五个时辰后，我们就能到家。
打开交通广播，我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切换，直到切到音乐电台。里面放着好听的歌，是毛阿敏的《天之大》：
妈妈 月光之下
静静的 我想你了
静静淌在血里的牵挂
妈妈 你的怀抱
我一生爱的襁褓
有你晒过的衣服味道
妈妈 月亮之下
有了你 我才有家
离别虽半步即是天涯
思念 何必泪眼
爱长长 长过天年
幸福生于会痛的心田
天之大
唯有你的爱是完美无瑕
天之涯
记得你用心传话
天之大
唯有你的爱
我交给了他
让他的笑像极了妈妈
……
刘小毛舔着油糕，支棱着一只耳朵听着，身体颤抖，泪眼婆娑，嘴里念念有词：娘，我想你，我想你……
如果你太想念一个人，是很痛苦的。因为所有让你哭笑悲喜的人和事，都会刻上她的影子，比如听一首歌，看一场电影，甚至爱上一个人。
我歪过头看着刘小毛。他的样子好搞笑。
可是，为什么我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