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数


霜降过后,北方的天气愈发地寒冷了,冰冷的北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吹过黄昏的街道。我紧了紧风衣的领子,一边抱怨着寒冷的天气,一边快步走着,走向马路对面的小面馆。

空旷的天桥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个瞎子坐在天桥正中,脚边放着一个破碗。我心想,这大冷的天坐在这乞讨也不容易,可我并没有施舍的打算。于是匆匆一瞥就快步走过。

“小伙子,留步”,身后传来老瞎子苍老的声音。

此时天桥上只有我们两个,那就是叫我喽。我停步,转身,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小伙子,咱两命中注定在此相遇”。

“然后呢?”

“既然缘分至此,老夫不妨说说你的命数吧”。

我心里默默咒骂,这么冷的天,谁愿意在这里听一个死瞎子鬼扯;嘴上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快步离开。

“小伙子,莫急!莫急!留下了听老夫一言,日后你定会感激老夫的”,身后再次传来老瞎子冷的发颤的声音。

我又走到老人的身边,就听一听他能扯出个什么牛鬼蛇神来。

“年轻人切莫心急,老夫是看在和你有缘的份上才出言劝告的”。

“快说!”

“小伙子,学医的吧,医生这条路并不好走啊,你四十岁的时候会遇到一个坎”。

我心想,这老东西坐在这,附近就是医学院,莫不是专门找学医的孩子们坑吧,再说了医生这条路不好走还用你跟我说。

老人又说:“你这个坎若是越过去了,以后的路一片坦途,若是越不过,身后路荆棘遍布”。

“然后呢?”

“老夫有心指点一二,不过天机不可泄露”,老人一边说一边敲着脚边的破碗。

老东西,有心指点还扯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还不是图钱,我在心里又咒骂了老人一次。不过看见冻的瑟瑟发抖的老人也挺可怜的,就从钱包里拿出来一块钱放到老人的碗里。

老人扭头“看”了一眼,指着我怒骂道:“你把老夫当要饭的打发呢?”

我的暴脾气也上来了,“老匹夫,你不是瞎子吗?”

“谁告诉你我是瞎子了?”

“不是瞎子你还带一个大墨镜,你个老骗子!”

老人欲反驳,但我连珠炮般的咒骂容不得他开口,“你命中才有一个坎呢,你们全家命中都有过不去的坎”,我一把抓出我丢他碗里的钱,边走边说:“冻死你个老匹夫”。

“小东西,气煞老夫了……”身后传来老人断断续续的骂声。

秋风吹了一阵又一阵,树叶落了一层又一层,一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又是一年的秋天,寒冷的北风吹得越发紧了。

我愈发地不喜欢医生这个职业了,每日去上班面对形形色色的病患就像是一场场战争,打得精疲力竭,而我就在这样不愉快的环境里混过了一天又一天。长久累积的负面情绪经常面对失控的局面,一言不合就能和病患、家属吵起来,于是,不可避免的,也就成了科室里被投诉次数最多的医生。

又一个令人生厌的工作日,我例行查房,完任务一般地在各个病房晃悠。走过一个病房时,看了眼里面的病患,心想着跳过这个病房直接去下一个病房,我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个病房里中间病床上那张猥琐的脸,几天前我还和他吵了一架。

走过病房时看到科里一个年轻护士正在给猥琐病人插输液针,我又退了回来,去看看其他两个病人,不搭理他就是了。

我在病房里询问窗子边上那个病人当日的情况,背对着猥琐患者,尽量不去看那张令我生厌的脸。可是,身后传来了猥琐大叔令我浑身不爽的声音。

“小妹妹,我的手摸上去是不是特别舒服啊?”

护士并未搭理他。

“我身上还有其他一些更好摸的地方,咱两找个僻静的地方,我让你好好摸摸。”

“滚!”

“哪你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是什么意思?拿我当大白鼠练手呢?扎这么半天也扎不到血管里!叫你们护士长去!”

我努力挤出一张笑脸,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猥琐大叔,然后对旁边的护士说了句:“你先忙你的去吧,我来扎吧”。

护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一张俏脸红红的,默默地退到一边,并未离开病房,静静地站在一旁。

我抓起猥琐大叔的手,一边用酒精棉球消毒一边说:“知道为啥护士扎了好几次都没扎到血管吗?”

“还不是因为你们医院的护士业务不熟练,拿病人不当病人”,猥琐大叔忿忿不平地说到。

我又努力挤出了一些笑容,说到:“不是,是因为你皮太厚”。

大叔一时没反应过来,说话间我已经将输液针扎到了手背静脉,看到了殷红的回血。于是我一边用胶带固定,一边问:“知道为什么我一次就能扎到血管吗?”

大叔有些不悦,不过看在我一脸笑容的份上,很不情愿地说了句:“您医术高呗”。

我将最后一块胶布贴到他手上,客气地说了句:“您高看我了,我的医术真不高,只是因为我当医生以前是杀猪的,再厚的皮都见过”。

旁边的护士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大叔恼羞成怒,质问道:“你们医生怎么能骂人呢?”

“咋的,法律还规定医生不能骂人了?”

“你等着,我要去找院长告你!”大叔躺在病床上指着我恐吓。

我俯下身来,把床上的大叔吓得一哆嗦,我拽着白大褂上挂的胸牌凑到大叔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看清楚了,我叫秦小东,别告错了。”

“你等着!”

“好,我等着。对了,院长办公室在住院部后面行政楼三楼,不过平时很难找到院长,电梯口那里倒是贴着投诉电话,24小时开通的,我建议您打电话。”

身后的护士紧紧地拽着我的衣服,病房里其余几人都是冷艳旁观,只有靠窗病床那个老人说了句:“秦医生,您消消气”。

我送给老人一个微笑,然后对着猥琐大叔说道:“我从来都不和猥琐小人生气的。”

大叔气得从病床上坐起来,怒骂道:“你丫找抽呢?”

我的倔脾气一上来,也就不管不顾了,一把拽掉身上的白大褂,指着床上的大叔说到:“你他妈今天动我一下试试。”

砰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冲进来三个年轻小伙护住了大叔,怒气冲冲地看着我。我一看,这么年轻力壮的小伙,别说三个了,就只有一个我也打不过啊,况且我身后还有一个小护士呢。想到此,我于是把护士推到了门外面,然后准备挨揍。

在那一刹那间,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天桥上碰见的算命瞎子,记得他说过我四十岁的时候会有一个坎,我现在刚好四十岁,出了今天这档子事,不被人打死就算好了,医生这个职业算是做不成了。

我看着三个小伙还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骂我没素质。我正犹豫着是要把地上的白大褂捡起来灰溜溜地溜出去,还是冲上去先下手为强,医院的保安推开门冲了进来。一看到保安我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心里顿时有了底气,于是也破口大骂、作势要冲过去干一架。保安极力拉开了对峙双方,并把我架到了主任办公室。

主任一见到我就破口大骂,“长本事了是吧,怎么没把你打死呢?”“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不愿干滚蛋,少给我惹事!”

主任气得一直在骂,而我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毕竟师徒一场,当师父的骂我几句是应该的。

被主任训完已经差不多中午了,我悠哉悠哉地走出医院,在医院附近的小饭馆随便吃了点午饭后晃悠到附近的茶楼里,要了一壶茶,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忙碌的人群。

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后来我索性干脆关了手机,在茶楼里迷迷糊糊睡了会,等到下午上班的时间过了好一阵才向医院走去。

一到科室,同事就说:“打你电话怎么关机呢,医务科的找你都找疯了!”

“等会再去,让他们再找会”。

“你快去吧,去跟领导好好认个错”。

我被同事推着走出了科室,无奈只能去医务科挨批。

“你还知道回来啊?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事?”一进门就被一脸怒容的科长训。

我腆着一张笑脸走到领导办公桌前,“那个,我不是怕来医院被打吗”。

“少给我皮笑肉不笑的,您还知道害怕啊?”

“那,那人家人多势众的我能不怕吗”。

“你说说你,这个月都被投诉多少次了,这次,这次居然还跟病患打架,你这么厉害的要不你当领导吧,我领导不了你。”

“领导,您消消气,这个被投诉了多少次我哪记得呢,医务科不是有备案吗,您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我不用查,你要是再被投诉一次就直接滚蛋”,“还有,这段时间就先不要来医院上班了,好好在家里反省反省”。

“就这么简单?”

“哪你还想怎样?”

“意思就是我现在可以休假了?”

“你,你给我滚出去!”领导气得直接摔杯子了,还好我躲得快,没有被砸着。

我心想,反正这份工作我也不想做了,索性就借着这个事件辞职吧,省的天天受这帮鸟人的气。反正算命瞎子说了,四十岁上有一个劫,过去了风平浪静,早知道当初就该态度好点问问怎么渡过这个劫了。

我掏出装在兜里很久的辞职报告,一把拍到领导桌子上,把科长吓得一屁股跌倒地上。科长铁青着脸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桌上的辞职报告,顿时火冒三丈,“你还有理了是吧,我让你回家反省,你反倒给我辞职,你不要以为我管不了你”。

“听好咯,小爷我不伺候了,以后就不归你管了,告辞!”。说完我就潇洒地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科长哭笑不得的声音,“不,不是,你辞职算怎么个事情啊,你爸知道吗?我怎么向你爸交代?”

没过一会,我又走回科长办公室,科长以为我回来认错来了,又摆出一副官架子。

我走到领导跟前,一脸虔诚地问,“科长,您刚才是不是说我要是再被投诉一次就滚蛋,意思是我这个月的投诉次数还没达到上限吧?”

领导显然是以为我想反悔,所以义正言辞地说:“咳咳,那个啥,年轻人犯点错没啥,要及时认识反省,那个,再不能被投诉了哈。”

“好吧,那就好了,听好了,小爷我是自己辞职的,不是被你们辞退的!”“还有,把我这个月的工资结一下”。

科长被我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直直地盯着我走出门扬长而去。

回到住院部,看到科里的同事都拿着手机看,我好奇凑上去,“看什么呢,给我看看”。

同事们一脸同情地看着我,“你还是自己看吧”。

原来是有好事者将早上我和病患互骂的视频放到了网上,附上一个醒目的标题,无良医生辱骂病患,天理难容!短短几个小时,点击量达到十多万,随之而来的是网民们汹涌如潮的辱骂。我把手机还给同事,笑着对他们说,“小爷我辞职了,从此就脱离苦海了,所以这视频对我没有什么影响,倒是医院又得费好大劲息事宁人,对不住各位了。”同事们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深表同情,有人热切关心,我一一谢过,认真告别。

想着走之前收拾收拾东西的,一想就几件破白大褂,没什么可收拾的,把柜子钥匙交给同事后直接提着包走了。路过护士站时,早上那个小护士叫住我,“秦医生,早上谢谢你帮我,害得你出了这么些事,还丢了工作,我心里特别过意不去,那个......”

“多大点事,那猥琐小人我早都看不顺眼了,就算不是你我也得骂他的。”

“可是......”

“真没事,我早都不想干了,是我自己辞职的,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个,你等我一会吧,等下班了我请你吃饭吧,怎么也得好好谢谢你。”

“真不用了”。

“不,一定要请的!”

“那好吧,那我给你们护士长说一声,现在就走吧”。正巧护士长在护士站那,我就给她说:“刘姐,小李她亲戚来看她了,你就让她先回家休息吧”

“好,回去吧”,护士长爽快地答应了,然后接着又说了一句,“唉,我们小李亲戚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可是结过婚的人,不能瞎搞啊!”

“哎呦,哪能呢,刘姐,先走了哈”。

“哎,多好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惹出来这么一档子事呢!”

夜晚的城市灯火辉煌,街道上车来车往,形形色色的人走来走去,不远处的医院里灯火通明,这个时间仍旧人流如织,我心里纳闷,如今的医学这么发达,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的病人。

我和小护士在这座城市的灯光下吃着晚饭,喝着酒,秋风卷着落叶飞过,我们坐在钢筋水泥的笼子里,并不觉得寒冷。夜色渐浓,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媳妇的电话,“那个,我辞职了,今晚和朋友们一起坐会,告个别,就不回家了。”

媳妇说:“少喝点酒。”

我又给几个好朋友群发了一个信息,“媳妇要是查岗,就说我和你们在一块喝酒呢”。

在这个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我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出现在某酒店大堂处,拿着房卡,在电梯门口看见了同样拿着房卡的医务科科长,和科长在一起的是医务科一个女职员,因为我被医务科传唤的次数多,这女的倒是见过几次。

在这样一个场合下,四个人彼此心照不宣、各怀鬼胎、心知肚明,默契地装作不认识,走向各自开好的房间,巧的是这两房间还正好对门。

一进门,我和科长两人就十分默契地给各自的媳妇发了一条附带酒店地址的信息。而后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关灯睡觉。

不多时,对门传来咚咚咚的砸门声,我躲在门后面细听,接着又传来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科长夫人雄浑厚重的骂声一直没有间断过,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我正听得高兴,手机响了。一看是媳妇,接通后,我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了今晚不回家了嘛,正喝着酒呢。”

“是在皇冠酒店6203号房喝酒吗?”

“我在常去那家烤肉店呢,哪有什么酒店”

“还要我敲门吗?”

紧接着就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我吓的手机掉到地上,赶紧招呼身边的年轻女孩找地方躲一躲,然后才惴惴不安地打开门。媳妇站在门外,眼眶红红的,看得出来刚哭过。

“小东,明天去跟我把离婚手续办一下吧”

“啥?”

“我明天在民政局门口等你”。说完就转身离开。

我急忙奔出去,又匆匆返回来套了件衣服,出门时看见科长脸耷拉着站在门口,屋里被摔的一片狼藉,科长夫人正对着坐在地上的女人破口大骂。等我走到酒店大堂时我媳妇已经坐车离开了,我颓然地坐在酒店大厅。不多时,科长他们三个也下楼了,科长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科长见我坐在大厅里,也走过来坐我旁边。

“带烟了吗?”科长问。

我掏出烟给科长点上,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科长深吸了一口后慢悠悠地吐着烟圈。看着科长脖子上被挠的尽是红道道,我有点过意不去了。

“我都好些年没抽过烟了,这玩意抽着还是舒服哈”。

在慢慢升腾的烟雾中,我调侃科长,“嫂子好彪悍”。

“弟妹倒是挺温柔”,说完我和领导相视苦笑。

“要不去吃点夜宵,喝点小酒去?”我问领导。

“走着”。

夜已经深了,我们两人坐在路边的烤肉店里,吃着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喝着啤酒。在兰州烟的烟雾缭绕中,科长醉意朦胧地说,“我昨天刚过完五十岁生日,十多年前有个算命的瞎子给我说我五十岁的时候会有一个坎,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算命瞎子?”

“早知道当时就应该客客气气地跟人讨教趋吉避凶的法子”

“你说的那算命瞎子不会是在咱医学院门口那的天桥上碰见的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死全家的缺德货十几年前也咒我说我四十岁的时候有个坎呢,让我给骂球了一顿”

“你个瓜娃子,让人说中了吧”

“你才瓜娃子呢,你还不是一样”

“瓜娃子,要不是因为你爸是医院领导,我才懒得管你呢”。

“来,喝酒喝酒”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驼背的老人拄着长长的拐杖走在洒满落叶的街道上,身形单薄、步履瞒珊,看着随时都可能被寒冷的北风吹到。路过烤肉店时,老人扭过头,停留了一会,墨镜遮住了眼睛,不知道他在看啥,或许,他什么都看不见。

老人嘴里喃喃说着,“不听老人言呐,唉......年轻人......”

路灯下,老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和许多人走过的路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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