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菜窖里尽是腐败发霉的味道,呛得霍兰心有些头昏,她捂住口鼻,挪到萝卜堆斜对面的墙角,蹲下身,借着洞口挡板缝隙透进来的光,扭头看向左边石头墙上的涂鸦,画中是几个红色大萝卜,根须上还带着泥土,她喜欢它们的新鲜感,仿佛能吹来清新的空气。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绿色樱子上的水珠有些生硬,她伸手摸向衣兜,发现进来匆忙,未带上她的“魔法棒”——粉笔。她暂时忘掉眼前的恶臭以及不愉快的事情,开始在脑子里重新勾勒一幅画,那是昨天看到的玉兰树,从轮廓到细节,开枝散叶,不一会就亭亭玉立起来,白色花瓣绽放,缀着淡淡的鹅黄,晶莹俏丽,似有阵阵幽香顺着指缝钻入。
这不是稽查队第一次来,前些日子,邻居家的女儿莉莉挖野菜回来,被逮个正着,当场就被要求脱下花弓鞋。莉莉的脚缠了三年,甫一放足,走路都不稳,脚面肿成馒头,疼得直掉眼泪,家人就又偷偷给缠上,把她藏到内室,再也不让她走出院门。姨母经常拿莉莉做反面教材,唠叨放足的害处。霍兰心前前后后只裹了五个月,中间扯掉过几次,又被姨母缠回去,并用针线缝上。她绝食抗议,姨母就真的不给她吃的,饿了三天三夜,十岁的她只好求饶。姨母说自己小时候脚掌被折断裹成三寸金莲,也都坚持下来了,她现在的裹法简直舒服得很。“你长得那么丑,再留个大脚丫,以后哪个男人能看上你?”
县里的稽查队一直在各个乡镇转悠,脱下每个可疑女子的鞋,发现一块裹脚布要交50元的罚金。姨母给稽查队看自己的脚,那双畸形的“金莲”是没办法恢复自然形状了,放足反而无法行路。检查员基本都是女子,看她可怜,只能作罢,说即使洋人的手术也救不回她的脚。姨母后来在祖宗牌位前,双手合十,念叨:“还是祖上的规矩好,保了我小脚的名节。”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散去,那块木板终于被揭开,随着一架梯子顺下,姨母的声音传来:“兰心,快上来吧。”
霍兰心爹娘去年过世,姨母收养了她,她干活麻利,顶上半个劳力,可姨母还是瞅她不顺眼,原因自然是她的天足,跑来跑去,扎着姨母的眼。爹娘不是没给她缠过脚,但她倔得很,裹脚布被她烧掉好几块。城里反缠足的运动传到了他们这偏僻的乡下,引起骚动,一些村民拿起镐头围攻宣传队,上面派来警察,强势镇压下去。“放了脚,不软弱,百病不生血气活。自拿柴,自烧锅,行动麻利人快活。”放足歌里面的歌词开始被传唱,很多人家慢慢转变了思想,开始给女儿们放足。霍兰心的父母顺应了形势,就再没提缠足的事。
回到屋里后,霍兰心默默拿起针线,继续做绣活。“看这架势,得早点把她嫁出去,还能有个好价钱。”姨母对着一旁抽旱烟袋的姨夫说道。
“这么个年纪,只能去给人做童养媳喽。”
霍兰心听得心惊,绣针一下刺破了手指。
日头偏西,气温变得凉爽起来,处于农歇时期的村民开始扎堆找乐子。姨夫被人约去看戏,姨母出门打牌,临走嘱咐她别乱跑,以免再碰上稽查队的。
过了会儿,外面大黑狂吠起来,她放下活计出门查看,见一个穿旗袍留短发的城里女人正惊恐地躲避。
她赶忙把狗赶进院子,拴上绳,转身瞧见门边有只银簪便顺手拾起。女人走过来,说这正是自己刚遗失的,因为丢了簪子,才回头一路寻来。霍兰心将簪子交与她,女人掏出一块糖,说了一通感谢的话,那声音很悦耳,不似乡下人的粗音。听人讲,说官话的都是喝过墨水的,见识广,有文化。女人的妆容也好看,精心画过的眉毛,扑了红粉的脸蛋,举手投足中透着优雅......“小妹妹,你是不是缠足了?”正看呆时,女人突然俯下身问。
霍兰心边摇头,边往周围看。女人见状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一个柴火堆后面,让她脱下鞋子。她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我姨娘会打我的。”说着眼圈开始泛红。女人捧起她的小脸,说:“小妹妹别怕,我叫范爱珍,是‘妇女放足委员会’的会长,这次作为稽查队的队员来鲁朗村推行放足运动,手里有县署的公文,你姨母也得听政府的。”
范爱珍从兜里拿出把剪刀,挑断缝合线,一双变形的脚掌露出来:脚趾往里抠着,整个脚掌弓起,布满腐烂后形成的疤痕。
“还疼吗?”霍兰心点点头。
“上学了吗?”霍兰心摇摇头。
当霍兰心的姨夫姨母回来的时候,范爱珍已经带一名镇公所的干部等候在她们家里,他们晓以利害,并拿出县署公文,勒令二人必须执行放足规定。范爱珍同时要他们同意霍兰心去镇上读书,费用由她负责,只要他们签字同意即可。姨夫姨母虽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只能答应。
(二)
村里距镇上的女校比较远,霍兰心便选择了寄宿,范爱珍每月给霍兰心邮寄生活费,让她安心读书。霍兰心天资聪颖,很快从初小跳级到高小。两年后顺利从小学毕业,准备升入中学,可是中学要到县城去读,费用增加很多。就在这节骨眼,范爱珍又得了机会去留洋。听说在外国会花很多钱,想着自己总不能还靠范小姐资助,霍兰心犯起了难。
范爱珍倒是想得周全,托人在县里的广春绣局给霍兰心找了活,每月按照要求做些绣品,再由绣局回收,价钱很公道。霍兰心学有余力,挤出课余间隙,在别人出去玩耍时,埋头在宿舍做活。她的刺绣手艺是一绝,完成得又好又快,颇得老板青睐。上了一年中学后,上面终于派来一位图画课老师,令霍兰心很是惊喜,她也终于有机会学习一些绘画的系统知识。只是,老师授课进度很慢,光“图画鉴赏”就上了好久。她便于下课的间隙向老师求教,老师的指点并未让她完全满意,很多疑惑也只是敷衍过去。有同学说,现在老师奇缺,能来这个地方上课的都是半瓶醋,别指望有啥高水平。就是这样的老师,也只教了半学期,便转走了。
一个周末,霍兰心去广春交活,正跟店伙计说着话,旁边有位中年妇女凑过来,盯着霍兰心手里的绣品眼珠子都快要冒出来,“瞧瞧,这闺女绣的玉兰,看着跟真的似的,还有水珠呢,啧啧啧,这小手可太巧啦!”她穿着粗布衣服,眉毛上有颗黑痣,整张脸堆出弥勒佛般的笑容。店伙计跟着应道:“人家这才是上品。”
面对突如其来的夸赞,霍兰心有些脸红。中年妇女拉过她的手,道:“我姓王,本地人氏,叫我王姨就行,”她从篮子里拿出块点心,“你的刺绣厉害,我这桂花糕呀也算是小有名气,来,尝尝!”
两个人熟络起来后,霍兰心经常于每次交工后,去王姨家坐一坐,交流下经验。王姨的手艺不差,只是那些图案中规中矩,缺少灵性。讨教多日,也没长进多少。
暑假到了,霍兰心不愿意回姨母家,打算多承接些绣活为日后攒些积蓄。王姨趁机邀请霍兰心到她家住上一段,说是跟她学绣花,吃住不用钱就当交学费了。霍兰心孤身在外,难得感受到温情,便爽快地答应了。
住了一周后,霍兰心发现王姨家其实日子过得并不怎么样,丈夫没有正经营生,整天外面闲逛,还欠了不少赌债,家里全赖她的刺绣活支撑着,便想着还是回学校去住好。她跟王姨告辞,王姨却坚持让她再待段时间,称有个有钱的主顾给她们介绍个大活,需要见面谈一谈。
几天后,一个大胡子男人来接她们,他们先坐黄包车到了城东,在那搭乘火车到达了另一个城市汉口。霍兰心有些不安,这个地方也太远了,什么样的大主顾,需要费这样的周章?
到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男人带她们来到一处繁华的街区,从后门进入一间大院,中央是一道水池,周围种着各式花木,门廊上还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是霍兰心没见过的气派。
吃完饭,王姨说要出去逛布店,顺便拜访个老熟人,让霍兰心自己先待在这里。
霍兰心在房间等到很晚,也不见王姨回来,便扒着窗户四处张望。一名穿着珠光宝气、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胖女人推门进来,对她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霍兰心被看得发毛,刚要张嘴,胖女人嘀咕道:“是嫩了点。”旋即找了把椅子坐下,“听说你刺绣的手艺不错,哪天给我绣个枕头看看。”
“您就是那个大主顾......”霍兰心有点摸不着头脑。
“小姑娘,我跟你直说吧,你被卖给我们翠香楼了......我姓吕,以后叫我吕妈妈就行。 ”
“卖给翠香楼?也是绣局?”
“是卖笑、卖肉的地方,没听说过吗?”
“啊!”霍兰心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饶是她涉世未深,也曾听人说过这种场所。
吕妈妈又道:“说实话,以你的模样,想要在翠香楼站住脚跟,不大容易......你这脚型还不错,缠过吧?不知道现在再缠上还可以不......”
霍兰心一听到缠足两个字,瞬间勾起了不堪的回忆,好不容易摆脱姨母的掌控,现在又落到魔窟,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这还有法活吗?突然,她一个转身,脖子一伸,撞向桌角,血立时从额头渗出,整个人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三)
乌云张开手掌遮住汉口的天空,将斑斓的翠香楼涂抹成浓郁的黑色。一阵风袭来卷起地上的花瓣,吹到池水中,打着旋不断翻滚。滚滚雷声排山倒海般涌来,大雨倾泻而下,借着风势不断敲打着门窗。
咔嚓,一道闪电刺破窗外的黑幕,院中一截树枝应声折断在地,屋内瞬间被照亮。“啊!”霍兰心从睡梦中惊醒。
头还有些昏沉,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想起刚才的梦,往事又涌上心头。一晃,她来到翠香楼已半年有余,其间,她撞过头,上过吊,割过手腕,甚至还从三楼的客房跳下去,居然毫发无损地活下来。吕妈妈无奈,答应她只卖艺,不卖身。她开始学琵琶,学唱曲,很快就有模有样,有了些名气。吕妈妈知道她刺绣活独树一帜,就允许她在闲下来的时候,拾起刺绣的手艺,给姐妹们做些绣品。她钟爱花卉,但觉得刺绣限制多,无法完美表现她脑中的画面。某日,从位客人那见到一幅西洋画,画中几株向日葵花盛开在花盆中,明亮的黄色绚烂得像在燃烧,勃勃生机一下点亮了她的双眸。后来她又在这位客人那看到另一幅画,一个穿黑色长裙的女人站在花园中,身姿优雅,凝眸回视;紧挨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透明的花瓶,插着五颜六色的花卉,其中还有几朵黄色的玉兰,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她又一次被这些色彩征服了,她记下了作者的名字:玛丽·卡萨特,是个女画家。原来女人也是可以成为画家的,她的心颤了一下,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她想要画笔,把自己脑中的那棵玉兰画下来。她急不可耐,想去大街上逛逛美术店,除了绘画用品,她还想要一些图画书,看看那些洋人的作品,当然一定要有套玛丽·卡萨特的全集。她甚至想见见这个女人,和她来个拥抱,做她的学生,一辈子在她身边,一起谈谈怎么把整个春天装进画本,一起聊聊对这个世界的感悟。可是她就像被困在小时候的地窖里,无法踏出翠香楼半步。春夏秋冬,只能窥得一隅,人来人往,皆为寻欢之徒。即使她有机会见到玛丽,她会看得起这个青楼出身、没有尊严的下贱之人吗?她辗转反侧,连续几日不能成眠。昨日温度骤降,身体疲惫的她在院中独自散步,树上的花儿已没了生气,花瓣开始凋落。她叹了口气,仿佛看见风华渐逝的自己,某天在椅子上枯萎衰败如残红落蕊,哀叹最美的青春没有在画作留下一丝痕迹。一阵凉风袭来,让她打了个寒战,回到屋中后便病倒不起。
有人推门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那人点上煤油灯,是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回头冲霍兰心笑了笑,鹅蛋脸上露出一对小酒窝,“兰心你终于醒了......这雷声真够吓人的......你瞧电也停了。”
“艳妮姐,我睡多久了?”
“一天一宿了。你这烧得厉害,还满嘴胡话。”说着,艳妮打开皮包,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画笔,以及一沓画纸。“喏,给你的。”
霍兰心激动地坐起来,“你是从哪弄来的?”
“我用你给我的一件绣品作为交换,托位客人买来的。”
“雨停了。”艳妮拉开窗帘,“哎呀,那些花呀,可遭殃了。”
霍兰心望向窗外,大雨洗劫了院中的花木,花瓣散落在地,一片狼藉。“雨后更销魂,残蕊驻余香。”她回身拿过那盒画笔,搬来凳子坐在窗前,铺开画纸,开始细细描绘起来。
从此,每日得空的时候,她便把自己关在屋内作画,她不懂西洋画的技法,只是将那两幅画一遍遍地回忆,试图找到画家们色彩运用的秘密。经常到开饭时间,她还在埋头作画,别人叫她,也不抬头,只是嘴里应着。艳妮便唤她为“画呆子”。那些缤纷的色彩常常跑进她的梦里,汇成一条蜿蜒的长河,五光十色,潋滟生辉;她则化身为一条鱼儿,披着粼粼波光,自由地徜徉。
寒来暑往,时间又过去了大半年。一日,她刚用琵琶弹奏完一支小曲儿,正起身准备回房。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一阵喧哗,闯进来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屋内的人群四散奔逃,为首的一个军官一挥手,几名士兵上前强抢正在卖唱的姑娘。吕妈妈跑出来,试图阻拦,被一枪托打晕倒地。霍兰心还没来得及藏起,一只大手就捂上了她的嘴。
她和一众姐妹被关到一辆军车里,面对顶着她们的枪口,大家神色慌张,大气不敢出。霍兰心听说过外面的战争,什么北伐,军阀,那些词她懵懵懂懂,更搞不清乱糟糟的情势,日子已经够难过了,太平的生活更是奢望,乱就乱吧,还能怎么着,大不了一死,自己在鬼门关上已经走过几遭,也许到了冥界,才会有真正的快乐吧。
“轰隆!”一声炮响,车身一晃,猛然刹住,大家撞到一起。司机刚准备调转车头,又一声爆炸响起,车子刹那燃烧起来,哭嚎声,叫骂声,连成一片。车门被打开,霍兰心拼命从里面爬出来,大地一晃,又一声巨响,有人砸在她的身上,她一下子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睁开眼,从压在身上的人体缝隙中伸出手臂,努力半天终于钻出来。天空是灰色的,烟尘还在四周缭绕,她跨过血肉模糊的尸体,茫然间不知去向何处。急促的脚步声走来,一名头戴大盖帽、绑着腿的士兵来到她跟前,“姑娘,你可以回家了,马大帅被赶跑了。”
“家?我有家吗......马大帅又是谁?”
她感觉一阵反胃,天地摇动起来,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躺在一张铺着白布的病床上。一名小护士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水,“霍兰心,你先喝口水,我去叫范部长。”
霍兰心正讶异为什么护士知道自己的名字,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她跟前,“兰心,感觉好些了吧?”
是范爱珍。她穿着一身戎装,脸上多了英武之气。
“范小姐,你不是在国外吗.....这是怎么回事?”
“家父当年曾经参加过武昌起义,为民国建立付出了生命,可这十几年,军阀混战,南北割据,民不聊生......我也跟很多革命志士一样忧心忡忡啊......听说国民革命军北上讨伐军阀,我就回国参军了,一路打到这里,恰巧遭遇马大帅的人马,发生激战......你被送到这里的时候,正好被我认出,”范爱珍伸手将霍兰心额前的头发往后捋了一捋,“你呢,说说你的情况。”
霍兰心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眼泪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恢复平静后,她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讲给了范爱珍。
范爱珍边听边止不住叹息,搂过她的脖子,用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背脊。
当听说霍兰心在练习西洋画后,范爱珍眼睛一亮,“我认识武汉美术专科学校的校长,我可以举荐你,去那里学画画。”霍兰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范爱珍的怀里挣脱,双腿一弯就要跪下,范爱珍赶忙拦住,“去那里,要参加考试的,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四)
霍兰心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拿着铅笔一丝不苟地对着一颗苹果作画,窗外清风徐徐,蝉鸣阵阵,阳光透进来打在苹果上,她的笔追逐着光影的变化,细细描摹。
当她把画作交给陈老师的时候,毫无意外地又一次得到了赞赏,就像当初她参加入学考试那样。由于缺乏系统训练,这几个月来她放学时都待在宿舍里狠下苦工补习基础知识,废掉的纸张被她翻过面继续使用,两面用完的,空白处就用来默写古诗文。陈老师说文学和绘画在艺术上是相通的,没有一定的文学修养,绘画上很难有更高的境界。于是她常在绘画之余,从图书馆抱来许多文学类书籍,一点点地啃读。
有天从食堂吃完饭返回宿舍的路上,碰到一个同学发传单,她好奇地接过,原来是有画室在招聘人体模特。“模特”这个词她也只是耳闻,她刚学素描,人体素描还未接触,并没有清晰的概念。上面提供的报酬很高,她心动了,便询问需要什么条件,那位同学看了看她,说模特都是全身赤裸的。她一下愣住了,脸腾地一下变红,扭头便走开了。
霍兰心从宿舍出来,去校外的商店买洗漱用品。此时校门口围了一群人,她凑过去,见墙上拉着一条标语:“反对束胸,解放女人”。地上还立着一块牌子,贴着一幅宣传画,几名新式女性穿着短裙,领口很低,胸部半露自然隆起,脸上挂着阳光般的笑。正看着,传来大声呵斥,几名穿灰布大褂的老年妇女闯进来,一把撕下宣传画,“不要脸,成什么体统!”“大胸大脚,都是些乡野粗妇。”人群骚动,几名学生上前理论,乱作一团。
霍兰心则偷偷捡起宣传画,回到宿舍拿起画笔对着临摹。那些女人越看越美,不是长相,而是画面流露出的自然之美——白里透红的肤色,丰腴的体态,裸露的胳膊、大腿以及轻薄衣衫下的玲珑曲线,无一不体现着天然和谐,简直就是造物主的馈赠。“人体模特”几个字倏地在大脑中闪现,她走进卫生间,褪下衣服,解下束胸,对着镜子里的身体仔细端视,她被自己迷住了,她看到了生命的力量在体内膨胀。她拿来画笔,尝试描摹,曲线是有了,就是光影,还有肌肉似乎不太满意。直到当夜入梦,她还在脑海里挥动着画笔。
三天后是三八节,校园内很热闹,各种活动应接不暇,霍兰心跟着几个女生表演完一段乐器合奏后,正准备坐在台下看下一个节目,这时候同宿舍的一位女生将她拉到一边,告诉她今天校外的活动更有看头。
来到西大街上,一群妇女正在游行,看打扮都是有些身份的富家女,她们从人缝中挤到前面,几名穿着清凉的女子,正挥舞手中的标语,上面写着:“解放你的乳房!”、“妇女解放万岁!”围观的民众受到感染,更多的人加入进来。突然人群中跑出几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边跑边高呼“妇女解放”的口号,为首的女子20几岁的年纪,鹅蛋脸,兴奋的脸上露出一对好看的酒窝,霍兰心大呼:“雅妮姐!”雅妮似乎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地奔跑着,大家跟在后面,连成一条长龙,来到江边的时候,雅妮和另一名女子忽地跳下河,向对岸游去。
人群熙攘,鼓噪着各式口号,似乎满世界都是自由的呼喊,一股压抑心中已久的力量迸发出来,霍兰心手伸进内衣,一把拽出那块束胸的白布,从桥上扔进涛涛流逝的河水。
等第二天回到教室上课,霍兰心注意到,女生们几乎都去掉了束胸,大家表情轻松,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放学后,她按照传单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画室。她想通了,这是个一举两得的机会,既可以听老师讲人体素描,又可以挣一份钱,有了钱,她要去买书,尤其对于她是天价的图画书。
她大方地站在画室老师的面前,露出自信的笑容。此时19岁的霍兰心已经长成大姑娘,线条匀称,身姿挺拔,虽然五官普普通通,但对于模特来说那并不是重点。
她脱下全部衣服,摆好造型,把眼睛看向了窗户的方向,一缕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缝隙照射进来,在她的身上留下一条线,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条线在她身上游走,她想此刻自己就是梦中的那条鱼儿,在斑斓的七色光里自由地呼吸。
毕业了,霍兰心成绩优异,被举荐到汉口的一所国立高中当老师,她自己则希望回到家乡县城的初级中学任教,但心里又有些担心——那里不只是自己生长之地,更有不堪回首的梦魇,一时间犹豫不决。她写信给重回美国读博士的范爱珍,希望得到她的建议。
校长打算在他们走上工作岗位之前,为他们这一期的毕业生举办个画展,还邀请各界名流参观。画展那天,大厅内摩肩接踵,很多学生把家长也带来了,霍兰心有些落寞,姨夫姨母虽养了她一段时间,但他们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在她心里姨夫姨母早已不算做亲人了。如果范小姐来参加画展就好了,她就不会显得这么孤单。她一直希望认范小姐为干姐姐,可是她从未表达过,范爱珍像圣洁的女神,她永远只能仰望。
面对一幅幅学子们的用心之作,参观者交口称赞,甚至有人出高价买下了几幅作品。在人群外独自徘徊的霍兰心有些心不在焉,她知道那些得到赞誉的作品其实大都来自亲属们的捧场,难免有过誉之嫌。她对能否得到夸赞并不那么在意,在学校里她早已名声赫赫,受到老师们的一致认可。忽然,人群都朝一个方向聚集而去,在一幅画前停下。那张画正是霍兰心的毕业作品,此时上面被贴了张大字报,大意为霍兰心曾经是青楼的歌女,是无耻的贱人,云云,大家一片哗然,议论纷纷。霍兰心涨红了脸颊,呆立在人群后面,这个本来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却遭到了当头棒喝。她无心求证是谁在暗中泼脏水,扭头跑回了教室,蒙上被子,大哭起来。
曾经的万丈豪情,瞬间被浇灭,世界塌陷,她坠入深渊。她以为纯净的象牙塔会把那些不光彩的污秽抹去,她以为自己已经是跟大家一样干干净净的大学生,有着跟别人一样的受人尊重的灵魂。可是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巴掌,原来那些暗处的刀剑一直在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在关键时候给她致命一击。
她没有去工作,而是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个房子,整日望着窗外发呆。
那日,她刚从外面买了包子回出租屋,门口一名穿旗袍的优雅女士拦住了她,是陈老师,她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陈老师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她,原来是大洋彼岸的范爱珍写给她的回信。范爱珍现在已经在旧金山艺术学院当上了一名建筑设计专业的老师,她邀请霍兰心前去留学,说那里有更好的艺术氛围,可以加深她的艺术造诣。至于学费不用担心,她可以帮霍兰心申请奖学金,以她的绘画水平肯定没问题。“去闯闯吧,学校方面会给你最大的支持。”陈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把自己的个人资料和绘画作品再加上武汉美术专科学校的举荐信邮寄过去,上天眷顾了这个才华出众的女子,不久便收到“通过”的答复,不日就可以去报到。几个星期后,她踏上了远洋巨轮,继续向梦想进发。
(五)
正是春意盎然的季节,轻柔的晨风吹来花儿的芳香,一株绽放的金玉兰从旧金山艺术学院拱形门探进来。几名学生坐在院中的喷泉旁,在柔和的太阳下悠闲地享受着静谧的时光。
霍兰心腋下夹着本图画书经过这里,想到当年在翠香楼见到的玛丽·卡萨特的那幅画,上面也有黄色的玉兰,心下不禁一动。玛丽·卡萨特不是美国人吗?她是不是在这里画的玉兰?想到这,她匆匆赶到图书馆,在那里查了半天资料,终于在一本综合绘画史上找到了玛丽·卡萨特的介绍,上面说她曾在宾州美术学院读过书。她又去查宾州美术学院的资料,发现那里的油画专业很有特色。她动了心,跑去找范爱珍商量想转学的事。
范爱珍虽有些不舍,但对于霍兰心想追随偶像脚步的梦想表示认可。范爱珍了解霍兰心的性格,她认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兰心,遵循你内心的指引吧,我支持你的选择。”
顺利转入宾州美术学院后,她尽可能地找全了玛丽·卡萨特留在这里的作品,每日仔细揣摩,她还搜集来她的人生记录,试图走进她的内心世界。“谁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过去,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握当下,接受生活带给我们的种种考验。”她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霍兰心参加了学院组织的一场比赛,她的油画赢得了一等奖,收到1000美元的奖金,纾解了她捉襟见肘的生活压力。导师赛莱拉女士很欣赏她,在一次艺术交流活动中,把这幅获奖作品推荐给了一家美术馆,意外获得轰动,还登上报纸,从此名声大震。
转眼霍兰心毕业了,学校聘请她担任教职,她一心扑在教学上,勤勉敬业,深受学生爱戴。倏忽间,三十年飞逝而过。
一日,久未联系的范爱珍打来电话,称自己陷入绝境了。原来范爱珍退休后,本来想搬去夏威夷养老,谁知世事难料,丈夫有了外遇,前阵子卷上她的全部财产,带着小他二十多岁的情人远走欧洲,更让她崩溃的是,丈夫开公司欠下的债务都记在她的名下。范爱珍欲哭无泪,只是怪自己眼瞎,看上这么个男人,她膝下无子,只能向霍兰心求助。霍兰心请了假,坐飞机赶去旧金山,陪伴范爱珍度过最难熬的时光。
霍兰心给范爱珍租了个公寓,每个月将自己的薪资一半汇给她。范爱珍说没想到当年因“银簪”结识的一段缘分,让她在异国他乡有了最牢固的依靠。
在霍兰心准备退休的时候,耶鲁大学的艺术学院向她抛来橄榄枝。她本想拒绝,想着还有范小姐需要自己接济,便答应了。
现实让她震惊不已,耶鲁大学作为一所蜚声全美的综合性大学,居然刚刚才于今年招收进第一批女学生。这可是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啊,贝蒂·弗里丹刚出版新书《女性的奥秘》,玛丽亚作为女性为美国赢得了诺贝尔奖。在这里任教的女教授更是凤毛麟角,想到几十年前在武汉美术专科学校尚有几位女老师,居然让她产生时空错乱之感。
耶鲁招收的女生被平均分配到各个系院,由于女生比例极低,她们成为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男生们都以追到女朋友为荣。女生们感觉到了明显的不自在,走到哪里都会被一群男生尾随。
不断有女生向霍兰心抱怨,比如有些男生光天化日之下,对女生动手动脚,出言轻佻甚至辱骂。学校方面的规定更是令人费解,校园活动不准女生参加,莫尔餐厅下午五点以后才允许女生入内,而且还得是在有男士陪同的情况下。
女生们在妇女节当天行动起来,成立了“姐妹会”,霍兰心也参与进来,为她们出谋划策,并带头游行。校长把霍兰心叫到办公室,“霍教授,你知道,耶鲁有着悠久的历史,有些问题是历史累积的结果,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布鲁斯特先生,那莫尔餐厅限制女性进入的规定,也是历史原因吗?”
“据我所知,他们这个规定已经很久了......需要从长计议。”
“这个事情如果不解决,我们的抗议活动不会停止!”
随后霍兰心在《哈特福德新闻报》上发表文章,痛陈耶鲁的种种性别歧视政策,引起巨大反响。校长坐不住了,让她回家休息几天。霍兰心一怒之下,写下一份长长的辞呈。
几天后,霍兰心应邀接受了《哈特福德新闻报》的记者采访。
“请问,霍教授,青春期的男孩和女孩共处一个校园,难免产生情感骚动,男生有些出格行为是否可以理解为示爱的方式不太恰当?”
“记者先生,在耶鲁女生们遇到的问题,可不仅仅是男女恋爱行为中男生的示爱方式问题。关于这点我在报纸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男孩们要记住,他们针对女性的行为要检点,要自爱,更要尊重女性的意愿。他们应该知道,男性的不当性行为会给女孩们带来多么大的伤害。”
“霍教授,不可否认耶鲁大学有些政策是有歧视性的。但耶鲁大学是培养精英人才的地方,正如布鲁斯特校长所说‘女性缺乏领导力’,她们有自己适合的岗位,而这些岗位需要的是服从和执行力。所以耶鲁大学里面的一些规定,也许有一定的合理性。”
“记者先生,先从我的经历谈起吧。您知道,我来自中国,在二十年代,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被迫缠足,你可能不知道,裹了脚的女人行动会受到极大限制,出入很不方便。男人们认为女人裹了小脚才能安守妇道,老老实实在家做像刺绣、纺织等这样的活计才是女人们该干的工作。长此以往,就形成刻板印象,以为女性的能力只限于操持家务。后来政府推行放足运动,很多女孩得以走出家门,接受教育,走进工厂,甚至当上老师、进入政府机关。不是女人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而是社会给予女人的各种严苛规训,让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很多精英岗位。”
“霍教授,对您的个人经历,我十分敬佩。有个冒犯性的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关于您曾在青楼当过艺妓这件事......您曾经因为这段经历被人羞辱,现在您放下了吗?你至今未婚是跟这件事有关吗?”
“记者先生,我现在已过了花甲之年,经历过人生的风风雨雨,你说的这件事确实曾经差点把我击倒,但我在朋友的帮助下挺了过来,玛丽·卡萨特曾说过‘谁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过去,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握当下’。‘荡妇羞辱’永远不能把我打垮了。至于婚姻,我早已把‘艺术’看做终生的伴侣。”
“莫尔餐厅被耶鲁大学解除合约,遭全美抵制。”霍兰心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标题的时候,正躺在后院花园的摇椅上,早春的阳光暖暖的,投在面前的画板上,画中一树玉兰舒展开花瓣,恣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