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乱落红如雨

我出生时,正赶上狐族火拼,母亲在仇家追杀一路逃亡中早产,生下了不足月的我。因为先天不足,我从小瘦骨伶仃,皮毛稀松,三姐常嘲笑我长得丑,耻于认我为妹,其他兄弟姐妹出门从来不带我。更要命的是我动不动就生病,一病就半年,只有两只眼睛间或一转,还表示我是个活物,全身为数不多的毛也脱光了,实在丑得让人嫌恶。大家都认为我养不活,甚至活不过仙狐的正常寿命。狐族中最年长的婆婆对母亲说,这孩子送给别人养,兴许命数有变!

所以,我从小是由师父带大的。师父在狐族中的地位仅次于父王,位列仙班,擅长排兵布阵,为仙狐国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局势稳定后,师父就隐居在昆仑山的桃林中,不问世事。这次若不是母亲求情,师父断不会收我为徒。

我第一次到昆仑山时,那里的桃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尽是桃花繁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把半边天都染红了,清风吹散涟漪,漫天花海,有如红绡戏子挥袖起舞,倾世之景,难以忘怀。母亲说这片花海由师父灵力滋养,经年不落。据说这片桃林是师父为了纪念某个人,一千多年前种下的,具体是谁,个中什么缘由,我们就不知道了。后来的我,经常在月圆之夜,看到师父静立花下,手持玉箫,反复吹同一首曲子,吹到月亮西斜,直吹得凤凰泣露,三足金鸟相向而鸣。月光下的师父,长身玉立,一袭雪白长袍,纤尘不染,头发墨黑,用灰色的发带束起,俊美的脸庞透出一种棱角分明的冷峻,漆黑闪亮的双眸深邃如暗夜里的星,月光如水,细腻地流淌于他锦衣华裳之上,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说的就是师父吧,他即使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给人一种高贵清华感。但师父吹箫的时候,他的忧伤弥漫在空气里,能拧出水来。

我拜师时,师父已经有两个弟子,大师姐的父母和师父一起出生入死,在战乱中死去,师父就收养了大师姐。二师兄是师父捡来的弃狐。焚香祭拜天地之后,师父正式收我为徒,他送我一面青铜双面镜作为拜师礼,镜子表面无任何异处,却能记录过往,照见任何事物的前世今生。因为我体质弱,师父不怎么教我法术,我跟着他学一些基本药理,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大师姐和二师兄练习法术时,我基本都在墙根晒太阳,但大师姐时常怀疑我学了师父的独门秘籍,时不时旁敲侧击,妄图打听出什么来,结果常使她失望,失望之余,总不忘摆出大师姐的身份,把我教训一顿,如果不是碍于我狐族公主的身份,恨不得把我当个奴隶来使唤。二师兄怜我孤弱,或许同病相怜,时常在大师姐奚落我的时候,替我打圆场。

山中岁月容易过,时光悠悠已是数百年。大师姐和二师兄已能随意幻化人形,凌空御风而行。我在这数百年里,在师父的精心调理下,身体结实了不少,皮毛光洁水滑,通体洁白,没有一点杂色。母后来看过我一次,见到我后啧啧称奇。只是我并不能随意幻化成人形,耳朵,尾巴,肚子总有一次露在外面,收不回去。我奇怪的样子总是惹得大师姐哈哈大笑,时间久了,我更不乐意在他们面前练习了,这项本领不但没有与日俱增,反而逐渐荒废了。

一日,春阳正好,我在一山坡上闭目养神晒太阳,完全没料到会成为别人的靶子。天帝的小儿子不学无术,顽劣异常,和属下比试箭法。山野空旷,漫山遍野一片苍翠碧绿中,一只白狐显得分外突出。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只觉得肋下一紧,等我反应过来时,发现箭镞已穿透我的腹部,没有流血,也没有感觉到多痛,茫然四顾,阳光明亮得有些睁不开眼,四下里静悄悄的,微风轻轻拂过草地,一阵阵花香、青草香扑鼻而来,脑海里唯一的想法是,赶快回去找师父。因为箭镞斜穿过来,不能正常四肢着地爬行,我侧躺在地上,依靠前腿后腿的力量,一点一点向前挪去。挪到半路上,遇到了受师父之命,前来救我的二师兄。二师兄看到我被箭镞射穿,眼神涣散,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禁怒火中烧,发誓要为我报仇,他奔上前来,一把抽出箭镞,急于查出这箭镞的来历,顿时,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我惨叫一生,昏了过去。

醒来时,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一头乱蓬蓬的小辫子覆盖住大半张脸,多皱松弛的皮肤耷拉下垂着,眼睛小而精亮,嘴唇厚而大,我心想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狐族寿命最长的婆婆了。见我醒来,她幽幽地出了一口气,转头看了师父一眼,师父就随她出去了!婆婆留给我一个补气养血的方子,药都是寻常之物,可是药引却出乎意料,一百颗活人心。因我先天不足,师父平时多教我如何收集天地日月之精气,可这次我失血过多,性命垂危,平时之法难以救急。六界本来互不侵犯,这一百颗活人心从何而得啊,二师兄想出个计策,凡间作奸犯科之人,砍头示众者不计其数,被杀之时,二师兄趁机取出人心,也不算滥杀无辜。

主意已定,不日药引就已凑齐,一百副药喝下之后,元气恢复了不少,可以下床活动,但精气神很差,整日病恹恹的,有气无力,没精打采,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在睡觉。这一百颗人心,死时怨气积聚,煞气太重,效果大大减退。师父每天耗费元神,输入百年的灵力给我,我的精神也未见好转!月余后,一个满天星斗的晚上,大师姐对我说,你怎么这样自私,师父要修行多少年才有今天这样的灵力,现在都白白浪费在你身上,还是个无底洞,你想害死师父吗?并且她对我透漏一个秘密,我昏迷时,婆婆对师父说,这个弟子一定要救吗,她会给昆仑山带来灭顶之灾!师父表情淡淡地说,该来的自然会来,跟谁都无关,救,尽全力!

于是,我主动去找婆婆,怎样痊愈,并且不拖累师父。我到婆婆的住处时,日色已近黄昏,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婆婆正在树下碾磨,黄晕的光笼罩在她身上,像洒了一层金粉。婆婆答应帮我,但要付出代价,从我身上夺走一万年的寿命。一万年,我吃了一惊,但还是答应了。同时明白了婆婆为什么是狐族中寿命最长的了。她告诉我,我不足月出生,先天阳气不足,世间至阳之气就是男人的精气。吸取一百个精壮男人的精气,元神即可恢复!婆婆给了我一百个施加灵力的桃花瓣,可以幻化成任意一个我想让她变成的女子,男人意乱情迷时阳气天然外泄,这时我趁机吐出灵球,汇聚阳气,接纳吸收。她送给我一个手铃,遇到危险时,可以保护我。同时答应我师父那边会替我掩饰,最多半年,时间太长了,师父会有所觉察。

婆婆送我到仙狐国与凡间的结界处,我瞪大眼睛,看不到结界的存在,只看到路继续往前延伸,但我就是跨不过去,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反弹回来。婆婆干笑了一声,推了我一把,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到了一处热闹的集市上,这和我平时生活的环境大不一样,这里的人都穿着奇怪的服饰,你来我往,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各色花样小点心玲珑精致,应季水果透着明亮的光泽,茶坊间新沏的茶叶香飘四溢,肉铺里案板上陈列着新鲜的猪羊肉,大的铺面门首悬挂着鎏金字体的招牌大旗,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五颜六色,使人眼花缭乱。我好奇地在各个小摊之间来回穿梭,忽然传来一声喝骂,“你这个该死的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寻声望去,一个七旬老汉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壮年男子推倒在地。“求求你们,放了我爷爷吧。”随即扑倒在地的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身形苗条,虽着粗布衣服,但眉眼秀丽脱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限你三天之内,还上二十两银子,不然就拿你的孙女抵债。”边说边向向老人身上踹了两脚。“公子”,随着一句喊声,众壮汉散到两边,一位穿着墨色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玉带,姿态悠闲,笑容邪魅的青年公子走上前来,他用手抬起女孩的下巴,轻柔地说“对美人不可这么粗鲁。”之后,哈哈哈,大笑三声,扬长而去!等他们一伙人走远了,其他人围上来,大家七嘴八舌,“进了谢府可就有去无回了”“听说活不过三天,死得还特别惨”“可怜呀,可怜”……

没想到来到人间遇见的第一件事,就为我选定了目标。当天夜里,我就潜入谢府,拿出一瓣桃花,用婆婆教我的咒语,把它变成了白天所见的女子,来到青年公子的房里,向他求情认错。最初我趴在窗口向里看,后来羞红了脸,等我感知到桃花瓣灵力渐弱时,我吐出灵球,吸入了那青年公子的阳气。被我吸过阳气的男子,都活不过十天,虽然最初我都觉得他们罪大恶极,强盗,土匪,色鬼,欺压良善,为非作歹,但当他们死去,看到他们妻儿老小悲痛欲绝的样子,我也黯然神伤,深深自责。表面上我似乎除暴安良,实际上还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任何一线生机我都不想放弃,我到底留恋什么呢?我和那些被我吸取阳气的人有什么分别吗,还不是一样罪大恶极。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很消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去寻找目标。有时又想,难道我要继续消耗师父的灵力维持生命,我为此付出了一万年的寿命,难道就此放弃,这样想的时候我就频频出去寻找目标,桃花瓣用掉一片又一片。有一次,我追踪一个土匪,路经一个道观,被道长觉察,他追杀我十余里,我差点被一道黄符击中,现出原形。情急之中,我摇晃婆婆送我的手铃,一股强大的力击退道长,我才逃过一劫。尘世的新鲜感一过,我特别怀念在昆仑山的日子,师父、二师兄还有大师姐,虽然常遭大师姐欺负,但和他们在一起,我有安全感。尘世繁华,但我不属于这里。时常在梦里梦见那片桃花林,如翻涌不息的云,一种温暖的记忆。

距离最后期限还有一天时,我身上只剩一个桃花瓣,这也意味着我很快就能回去了。在街心一家酒肆里,我要了半斤温酒,一碟牛肉,临窗独坐,自斟自饮,忽闻窗外有人大哭,一婆婆哭诉道,刚才碰见自己失踪三天的女儿,但女儿竟木呆呆的,像是丢了魂一般,不认识她了。这已经是镇子里丢失的第30个少女,捕头至今也破不了案。我急忙询问了刚才少女离去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眼看那少女进了一片树林,匆忙追过去,已不见人影,忽闻一阵异香,我四肢酸软无力,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树顶上洒下一张巨大的网,无处可逃,瞬间被罩住。醒来时,置身一处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手脚被绑住,黑暗中传来女子嘤嘤的哭泣声。我定定神,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借着一丝微弱的光线,发现四周是天然的绝壁,湿漉漉的,长满了苔藓,光线从一道石门的缝隙里渗透进来。普通的绳锁怎么能束得住我,我好歹也修行数百年,跟师父学会一些简单的法术,但我竟对这些绳锁无能为力,心下深感诧异,凡间还有如此高人?用肩膀推石门,纹丝不动,女子的哭泣声一直未断,“何人哭得如此伤心”,我朗声问道。哭泣声戛然而止,一女子怯怯地道:“姐姐,不怕吗?”。“怕有何用,事已至此,得想办法脱离困境”。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大致了解到,每位被抓到的少女,有去无回,且死相惨烈,通通被揭下面皮,听说是炼制驻颜丹,明天就要轮到她了。世间还有如此惨绝人寰之事,这人的阳气我是吸定了。

我把平日所学全使出来,还是没能摆脱束缚手脚的绳索,极度困乏无力之中沉睡了过去,醒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哭泣声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石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了,一道明亮的火光照射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来人拿一条黑布蒙上我的双眼,跟着他们七拐八绕,时而小溪淙淙,时而鸟鸣啾啾,忽然,一股奇异的脂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下黑布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房间里挂满了粉红色的帐曼,顶上一缕一缕的流苏,随和风轻微摆动,靠窗的梨木茶几上,青瓷的花瓶里插着一束梅花,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子洒进来,地上一片斑驳的光影,一把古琴横放在角落里里,菱花铜镜梳妆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脂粉盒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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