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作为淮阴人,年幼时我并不知晓韩信其人其事,多半是长大之后偶然碰见,便“心有戚戚焉”。我并没有所谓的浓郁的故乡情结,也不是要对故乡人物非得花一番笔墨,费一份精神,而是韩信的一生确实让我感动,他教会我隐忍、坚持、感恩。政治的巅峰上少有人能留下人性中璀璨的瞬间,你是历史长河中最杰出的意外。
【壹】
从我家到你家,算来不过一个小时的行程;从我认识你到我拜访你,算来却有十年的蹉跎。也许我那时的历练太少,若看了你那破烂的祠庙,怕你承受不起我那心疼门票的眼神。
你怎会承受不起,你早已习惯,早已看淡。
这次是非去不可的,无论去过的人向我善劝如何得不值,向我描摹里面的潦草,我却固执地要去辨认那堆狂草里即使是断章取义的隐隐几笔,为我心目中的你鲁莽作注。
公交在镇淮楼下的车,我开始于茫茫然之中寻找你的祠院。打听时居然发现那些上了年龄的人对你的名字甚是陌生,而年轻些的却很乐意地频频指路,而我,终于在满头大汗的错过之后回头将你找到——
仿若你在年老时光中被错过,又在新生的岁月里被记起。你被记起,是因为一个城市的文化底蕴需要有你做浓墨的一笔。原来,你不是因为本身熠熠生辉而在历史中璀璨,而是历史需要被璀璨,你才熠熠生辉。被需要,才被记起,世上没有永恒的价值。
门都有槛,提脚越槛的瞬间,我却想起你的胯下之辱。那个屠少,你的乡亲,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借你展示一下自己,也许旁边站着她喜欢的某个姑娘。你仔细看了下,对于这种肤浅的张狂绝没有对峙的必要,你又看看身后的刀剑,它拔出的瞬间是要让全天下战栗,而不是与一个匹夫叫嚣。
于是,你忍了,忍成一种象征。本无意的一举,遂成后人慰藉忍辱的底气,你啼笑皆非,但当生命的大格局打开时,那些小磕绊也就无足轻重了。
我亦沾染你沉淀的轻盈,缓缓越过门槛。
满园绿意如新,我极目洗心的时候居然忘了自己是没有买门票的擅闯者。院子的左右两壁满是后人的题咏,或就事论事,或宕开一笔,或轻妙高远。事就是那些事,由于观者的生命状态,决定了笔下不一样的判词。这些碑文中,论去那些我难辨的狂草不论,我最爱一唐一宋的两位诗人。
但是,最先要谈的是曹雪芹的一首《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恕我冒犯,这首起句平平,倒是对最后两句咀嚼良久,特别是这轻鄙二字:既是对世人的戒劝,海水不可斗量;也有对漂母的婉讽,信非不能自食,只是不想让人云亦云的和尘流俗埋葬自己的盖世英才罢了。
因此一饭之恩、千金之报,世人看到的是全然报恩,雪芹却掀出人性的底牌惹你沉思惊觉。
突然间不敢去触碰那些太洞察的字眼,只是看着满眼让人平静的葱绿。真想做一株最质朴的植物,和自然做最性灵的对话,了却这繁琐的庸人自扰。
走着,一个蚊子冷不丁地扎我皮肉,我一个巴掌便是一个生命的轰然终结。生命的开始与结束居然是这般雷同,因为嗅着这诱人的血肉而来,也死于这血肉的另一掌姿态。而你,生于淮阴,死的前曲也是由淮阴缓奏起,命丧于宫殿谜尘。
我在想,你是不该死在自己故乡的。你的成长拜它落寞侮辱所赐,你的衣锦荣归背后却是满目疮痍的层层贬戍,淮阴,到最后也没有再次助你开垦梦之疆土,却只留下一方破庙供世人路过与忘却。
淮阴,其实从未真正认你这个儿子。
【贰】
而你,又何曾真正拥抱你的故乡。你的心,原本想拥抱天下,只因故乡的纯朴教会了你“知恩”,你却以“图报”坐失了睥睨天下的良机。
而这,要从那“生死一知己”萧何说起。
从项梁麾下辗转到项羽旗中,你终究无法以一种伟岸的姿态问鼎征伐。最后你把希望寄托在入蜀的汉王,可是造化多舛,刘邦对你轻飘的对视让你终于下决心离开这最后的赌场。那晚,你看着这喑哑无情的月光,狠狠践踏,心底根植的脆弱突然间蓊郁地遮蔽了你的视线:未来在哪?这最后的战场若是没有你挥剑的立席之地,何处又能容你霍霍磨刀?
绝望,无法支撑的绝望。我为你心如针扎。
原来绝望的前方终有希望的转角,转角处,那个苦苦追寻你的萧何,给你波云诡谲的人生画上最传奇的一笔。萧何之于你,是一根不丝之竿,把你这稀世珍宝从千年海底缓缓钓起。而你,任感恩之心戳成一劫孽丝,最终将自己缠绕窒息。
你看,那题为“勋冠三杰”的祠庙堂,左右两边的对联不是赫然写着——
上联:英雄既许躯驰固己誓忠贞讵肯听蒯生之计
下联:豪杰非无智略顾乃罔筹刘只为酬萧相之知
感恩是一种美德,但对于唯时唯利的政治,它却不是一份睿智。那些彼此利用下的温馨,若被拔高成一种恩泽,必将为其所累。
庙堂居然铁门紧锁。这时才回忆起刚才进门根本无人售票,可能那正是下班时间,所以我只能透过窗栏窥你浩然正气。暗暗的,静静地,任我恣意反刍你的一生:当日相国深荐、策拜登坛,他日沉沙决水、拔帜传餐。看着你只差辉煌的收尾,我却突然间把“天下”这一宏伟的命题轻易粉碎,天下未三分我一点不觉可惜,因为我发现我爱极你魁梧之躯下的那一抹温柔,战场奔腾只是你刹那峥嵘,你骨子里到底还是流淌着柔软的血液,蒯生之计你不会不懂,只是记起今天的叱咤,你忘不了当日绝望和忍辱里的“知遇之恩”,任它,绊你一生。
那么你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后人会对你这一行为多方揣疑却又单线论证?说白了,是因为你不仅功高震主,更震住了在后人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但我爱的不是一个完美的神,我爱的是一个挣扎而有瑕疵的灵魂。
但其实,你的瑕疵不是有人所以为的贪权。
当你决定助汉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想过要哪怕是半壁江山,因为爱江山的话你早已自立为王,在刘邦的荥阳之难时早可以落井下石称霸一方。你爱的是,一个叱咤的英名,一个功高的仰视,好让多年前那些屈辱的影子真正站立,别人以为的王国,并不是你心中真正的封土。况且,你自知,你善将兵,不善将将。
那么最后的殊死一搏所谓哪般?我想,当你看到刘邦怀疑的眼神满是危机,当你看到昔日的宝刀锈迹斑斑,当你看到自己降与樊哙为伍,当你看到自己当空的皓月正逐暗败且余生尽是白昼,你慌了,你害怕你浴血奋战换来的是重蹈覆辙,你害怕生命的意义就此掩埋孤寂。
还有什么办法,当一种恐惧向你压抑过来时,要么闭上双眼,要么睁大瞳孔杀死这恐惧的源头,搅乱秩序,重新再来。你选择后者,我不怪你,因为我能掂量你当年忍辱偷生的全部力量。它太重,你放不下,无可厚非。
刘禹锡也没怪你,他说:
“将略兵机命世英,苍黄钟室叹良弓。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
前辱太重,后功太重,你心,太重。
但现在,一两个小时过去了,看门的老太太过来了,我的心被她打开的铁门一下子敞轻了。我看着这所凋敝的祠庙,看着里面简单到无法再简单的摆设,心却一下子天朗气清为你释然,也读懂你甘贫在此的全部思量——
你,感受过活时生命的高峰与低谷,也历经过死后祠庙的鼎盛与衰败,才明白渴望被在乎的“心”才是那个真正的“萧何”。
人,最在乎什么,就会死在其上,你终于洞彻。
终于,心轻了,门外车水马龙,与你何干?门里寥寥访客,任他匆匆。我渴望祠庙铁门紧锁,院里恣绿。
看来是走的时候了,这里不是你真正的祠庙,淮安也不是你真正的家。那里,山川摇落霜华重,风日清明雁字高,一个宋代诗人的几句诗,才是你真正的故乡。
归兮,吾,与汝。
2010年8月